封建糟粕 第65章

作者:匿名咸鱼 标签: 近代现代

  第四天的时候,兰玉整个人已经脱了相,躺在床上,仿佛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尸体。

  李聿青这几日基本上没有走出过这间屋子,整个人狼狈不堪,下巴也冒出了青茬,他抱着兰玉,看着李鸣争一勺一勺地将参汤喂入兰玉口中。兰玉吃什么吐什么,好像除了鸦片膏,没什么能填入他的躯体,几人只能如此勉强补充着他的体力。

  趁着兰玉半昏迷着,喂完了一碗参汤,李鸣争放下碗,对李聿青说:“去把伤处理一下。”

  李聿青身上负了伤,是兰玉砸了整间屋子时,李聿青制住奋力挣扎的兰玉留下的,碎片扎入皮肉,他也浑然不觉。李聿青穿的是深色衣服,他不说,几人挂心兰玉,自也没有发觉。

  直到李鸣争在角落里看见了带血的碎瓷片,和李聿青苍白的脸色,才有所察觉。李聿青看了李鸣争一眼,没有说话,只伸手轻轻拂开兰玉脸颊的头发,过了一会儿,说:“我得陪着他。”

  李鸣争淡淡道:“你能硬撑几日?”

  李聿青霍然抬起头,看着李鸣争,他困兽似的,眼睛熬红了,沉沉道:“李鸣争,我不会放手的。”

  “我不会把兰玉让给你。”李聿青说,“从小到大,什么都是你的,我也不屑和你争,唯独兰玉,就算他恨我,我也不会放手。”

  李鸣争定定地看着李聿青,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第五天的时候,兰玉的手脚都被麻绳磨烂了,上了药,几人都不敢再绑着他,屋子里的东西能撞着的,自残的,砸碎的都被清空了。

  室内一下子显得空阔起来。兰玉烟瘾正发作得厉害,李聿青看着被李明安用力压制住的兰玉,看着他眼中的绝望,心紧揪着。这短短的五天,他们寸步不离地守着兰玉,看着他被大烟折磨得没日没夜的惨叫,疯狂自毁,歇斯底里地哀嚎痛哭,人已经不成人了,是伶仃可怜的鬼,心里就惦记着鸦片,他们这些活人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折磨得不只是兰玉,还有他们。

  李聿青听着兰玉扯着沙哑的,要喊坏的嗓子,仍然在说要大烟,脑子里一根弦一下子就绷紧了,李聿青仿佛也失了魂,喃喃道:“再戒下去,他会死的……兰玉会死的,”他用力推开李明安,打横抱起兰玉,说,“不戒了,我们不戒了。”

  兰玉浑身都在抽搐,赤裸的手臂虚虚地挂在李聿青身上,皮肉暗淡,还有几个他痛极时咬下的深深的压印。

  李明安愣了下,目光落在兰玉那张失去所有光彩的脸上,阻拦的话到嘴边也堵住了。

  李鸣争抓住兰玉的手,说:“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想功亏一篑吗?”

  李聿青声音一下子拔高,道:“什么功亏一篑,你看他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再戒下去,兰玉会受不住的,他会死!”

  “他会死!”李聿青重复了一遍。

  李鸣争终于也控制不住,勃然大怒,道:“你现在带他出去才是让他死!”

  李聿青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现在死在我面前!我不能让他死!”

  “不就是大烟么,”李聿青声音嘶哑,泄出几分隐忍到极致的崩溃,喃喃的,似乎想说服自己“大不了我给他抽一辈子,那么多人抽了大烟都没死……现在再戒下去,他才真的会死……”

  李鸣争看着李聿青,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只差一步,你想让兰玉这些天遭的罪都白受吗?”

  李聿青抬起眼睛,他眼眶红透,将兰玉抱得更紧,说:“你根本就不明白,李鸣争,我不能看着兰玉死……”

  说着,他退了一步,就要抱着兰玉夺门而出,李鸣争眉心跳了跳,扣住李聿青的手臂,喝道:“李明安!”

  李明安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看着兰玉,兰玉手臂随着二人动作一晃一晃,竟像是没了气息一般,他打了个寒颤,脑子里猛地浮现兰玉那句话,他说,你记着,不管我怎么求你们,都别给我大烟。

  他抓住李聿青的手臂,喊了一句,“二哥!”

  李聿青怒道:“你也要拦我?!”

  李明安闭了闭眼,说:“这是兰玉所求,他说不论怎么样,都不能给他大烟。”

  李聿青僵住了,看着李明安,他一停滞,怀中一空,李鸣争将兰玉搂住了,他冷冷地看着李聿青,说:“老三,把他给我带出去。”

  “冷静不了就别进来。”

  兰玉意识浮沉了半日,再醒时,又是被烟瘾折腾醒的,已经哑了的嗓子叫得凄厉,冷得哆嗦,也痛得骨头都被碾碎了。

  李鸣争箍着疯癫的兰玉将他困在床上,如同困着绝望疯癫的兽,他拼死反抗他,手脚并用,牙齿也无章法地咬在他胳膊上,“放开我,放开我!”

  仿佛李鸣争成了兰玉的生死大敌,恨不能生啖他血肉,咬碎他的骨头。

  李鸣争垂眼看着兰玉,坚韧冷硬,处变不惊如他,心中也涌上几分无力。熬了这么五日,好像看不到尽头,李聿青受不住,怕兰玉当真要死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李鸣争心中竟也生出几分恐慌,可胳膊上的痛又将他的理智飞快地拽了回来,他深深地抽了口气,抚摸着兰玉乱糟糟的头发,低低地叫了声,“兰玉。”

  “……挺过去吧,”李鸣争话里藏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一丝茫然,乞求,他说,“活下来。”

  兰玉恍若未觉,痛苦得要命,松了口,满嘴都是鲜血,李鸣争看着兰玉,突然掐住他的脸颊用力吻了上去。李鸣争吻得凶,翻搅着他哆嗦的齿关,焦躁的舌头,血腥味在二人唇齿间化开,兰玉发疯地咬他的嘴唇,抓他的肩膀,李鸣争纹丝不动,直吻得他喘不过气,手脚都软下来。

  李鸣争抵着他的额头,喘着气,说:“你若是能听见,就再忍一忍,就要结束了。”

  他哄着无意识的兰玉。

  兴许是兰玉当真命不该绝。

  第七天的时候,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有光自窗纸透进来,教窗棂切割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影。

  兰玉恍恍惚惚地看着,是李明安先发现他醒了,惊叫道:“兰玉,你醒了!”说着,腾地站起身,可在床边趴了半宿,一下子起得太猛,踉跄了两步,险些摔上一跤。

  李明安藏不住脸上的笑,说:“你醒了……兰玉。”

  他反反复复的,也不知说什么好,床边也很快多了两道人影,三个人将床边都要占满了,挡住了光线。

  兰玉看着眼前狼狈的三个男人,魂魄还在游荡,又像一脚踏入人间,一时间竟不知是生是死。

  他呆呆地说:“我死了吗?”

  李明安眼睛红了,李聿青也别过了脸,李鸣争道:“没有。”

  “你活下来了。”

第100章

  兰玉熬过生死大关,虽然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浑身都疼,也没劲,可心里那股子劲儿好像春风吹又生,坚韧地探出了头。

  他赢了。

  兰玉想,李老爷子想借着这大烟让他一辈子不人不鬼,拉他入地狱,现在他戒了,不知道李老爷子泉下有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如是想着,兰玉心里生出几分惋惜,他死得太早了。兰玉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再回头看这沾血坎坷的一路,他仿佛孑孑独行在一条漫入泥塘里的狭窄小道,愈是走,泥沼罩顶,水草缠绕,漫天的水藻蒙住了他的眼睛,让他只能看到眼前那一方充满淤泥的黑暗天地,一时钻了牛角尖,走入死角。

  如今熬过大烟,就像冲破了重重泥障,劈开了遮天蔽日的水藻,柳暗花明,他又见了朗朗天地。

  兰玉心中生出几分快慰。

  他戒烟前,就做了最坏的准备,大不了就是一死。

  要是死在戒烟上,也算死得其所,对得起自己。

  反正无论如何,总好过一辈子被一个死物,还是李老爷子用来捆住他的死物拘着。

  不如引刀成一快。

  这实在是他这一年多来,最痛快的时日了。

  兰玉醒了又睡,连着几日昏昏沉沉,李鸣争、李聿青和李明安三兄弟仔细地照顾他,亲手喂药喂食,就连洗澡都不假手于他人。直到他真正地清醒过来,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天,兰玉一醒险些被银环的眼泪给淹没了,小姑娘杵在病床前,哇哇大哭,嚎啕着说:“主子,你终于好了呜呜呜……差点吓死我了,真的差点吓死我了……主子呜呜。”

  兰玉看着银环哭得不能自抑的模样,心中真切地生出几分动容,轻轻笑了一下,说:“我这不是没事了吗,别哭了。”

  银环又哭又笑,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说:“我不想哭,我就是忍不住呜……”

  一旁的李明安往兰玉腰后垫了个枕头,说:“让她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银环重重点头,胡乱地抹着自己脸上的眼泪,抽抽噎噎地说:“三少爷说的是,我哭出来就好了,这些天实在是太吓人了……”

  她说得心有余悸,又当着兰玉的面哭了许久,衣袖都湿了,才渐渐稍有缓和。李明安忙打发她去厨房拿给兰玉熬的药,她才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往外走。

  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突然,李明安说:“我有点儿羡慕银环了。”

  兰玉正看着银环离去的背影,闻言,抬起头看向李明安,青年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李明安笑了笑,说:“这十几天,真是——太煎熬了。”他语气克制,可目光却很深沉,兰玉看着李明安,李明安想对他笑,可眼睛却倏然红了。他垂下眼睛,盯着兰玉搭在被子外头的手,兰玉手腕磨坏的皮肉用了顶好的药,正在结疤,指甲也抠得参差不齐。李明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本想对着兰玉卖卖可怜,耍些讨巧的手段,可不知怎的,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只留下了后怕。

  银环怕,他只会更怕。

  李明安怕极了兰玉熬不过去,李聿青怕兰玉死,几近崩溃,差点放弃了戒烟,想中途截止的,何止是一个李聿青。他根本不敢想,要是兰玉因此死了,他会怎么样。

  李明安稍稍一想,就痛得喘不过气。

  半晌,兰玉说:“谢谢。”

  李明安抬起眼睛,看着兰玉,咧了咧嘴角,可到底忍不住,鼻尖一酸,就仓促地别过了脸。

  兰玉看着面前的青年,李明安是这李家里为数不多的,对他伸出援手的人。最初,李明安在兰玉眼中,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他看着他处处受难,遭受一个又一个打击,最终被雕刻成今天的模样。可从始至终,李明安对他从来没有变过。

  至于李明安所说的喜欢,一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富家少爷,对自己的小娘说喜欢——他压根儿不信,也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可兜兜转转到最后,李明安依旧站在他身后,好像不管他做什么,李明安永远都会无条件地为他去做。

  要说没有一分动容,自然是假的。

  兰玉看着青年狼狈地摘下眼镜,半晌,说:“我哄了银环,你还要我来哄你吗?”

  李明安转过头,含糊不清地说:“我就是一时有点……”他停了停,声音有点哑,说,“有点后怕。”

  他对兰玉笑了下,很认真地道:“兰玉,我真的很高兴,非常高兴。”

  兰玉神情也认真了起来,说:“李明安,谢谢。”

  李明安道:“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谢。只要你喜欢,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只要你喜欢。”李明安重复了一遍。

  “这次虽熬过去了,可大烟这玩意儿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彻底断了的,许多人染上黑疙瘩之后戒断了,可复吸的不再少数。”李聿青自津门请回来的大夫在一旁叮嘱,说道,“往后的日子还是得多注意,那玩意儿就跟潜藏着的恶鬼一样,一不留神就要钻出来作祟。”

  李鸣争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应道:“多谢先生。”

  那人看着兰玉,说:“不过,老朽这辈子见了许多人,您家这位少爷的心性之坚韧确实是世所罕见。”

  兰玉一副瘦弱难禁风雨的样子,这大夫起初一瞧兰玉,心里就开始打鼓,毕竟他是李聿青请来给他戒烟的,可戒烟这东西,不啻于抽筋断骨,不脱上几层皮根本就戒不了,多少人想戒又半道上吃不住,放弃了,其中更有甚者,遭不住生生折磨死了。李聿青阴沉沉的,大有兰玉出了事,他就走不出北平的架势,唬得他心惊胆战。

  那大夫笑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位少爷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好好将养着,难过的日子啊,都过去了。”

  兰玉闻言客客气气地说:“多谢,承您吉言。”

  李鸣争也教他这话说得心里熨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吩咐童平,“带先生去领赏钱。”

  大夫登时眉开眼笑,这样的富贵人家,赏钱必定丰厚,当即连连道谢。

  兰玉手上的伤已经在结疤了,生出嫩色新肉,可结疤时最痒,他总忍不住想抓。药是刘大夫亲手开的,治疗这样的皮肉伤最好,可伤好了,疤却难看,李鸣争又从外头弄了除疤的膏药,亲手替他涂抹。他坐在一旁,握着兰玉的手细致地替他抹药,看着边角上被抠掉疤而露出的嫩生生的肉,道:“忍着别抓,别回头又见血了。”

  兰玉没说话,李鸣争也不在意,祛疤膏是透明的啫喱状,抹上去凉凉的。李鸣争抹得仔细,拿棉签裹着膏药覆上伤疤,说:“很痒吗?”

  兰玉动了动手腕,道:“痒,不过比不上鸦片瘾发作。”

  他这话说得李鸣争顿了顿,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兰玉磕得青红破皮的指节,他动作轻,兰玉垂下眼睛看着他的手。李鸣争一双手生得宽大,手指修长有力,看起来冷冰冰的,可他没想到,临到生死关头,却是李鸣争抓住了他。

  兰玉记得自己痛苦不堪,浑浑噩噩几欲沉溺入潮水之中时,恍惚间竟听见有人对他在他耳边说,挺过去吧,活下来,寥寥几个字,却说得沉痛至极。

  那记声音又道,就要结束了。

  他说,你熬到今日,要是就这么死了,你真的甘心吗?

  甘心吗?兰玉当然不甘心,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就好像看见了李鸣争。他罕见地失了态,满身狼狈地抱着他跪坐在凌乱的床榻上,眼里露出几分茫然惊慌,素来挺拔的脊背竟也弯了,不再镇定,不再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