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鸟 第63章

作者:山颂 标签: 市井生活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近代现代

  现在想来,那时候在ICU门口等待的时间也没有多漫长,至少不会像这个夜晚一般,漫长得像是要等到宇宙毁灭,冰冷得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

  最让他不安的,是他心中那愈演愈烈的预感。从前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方面相关的实感,但此时此刻,他似乎能切身感受到,他和燕鸥之间的某种羁绊和联结,好像忽然变得极其微弱起来。

  他看着监护室外的门——他这两天被太多的门拒之门外,那属于燕鸥的一扇,会不会也即将对自己关闭呢?

  人无助的时候,往往会开始寻找精神寄托。无神论者季南风对着面前这扇门,从佛祖菩萨拜到了上帝耶稣。

  就在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之前做错了事,因果报应到了燕鸥身上时,天终于亮了。

  没有那种豁然开朗、眼前一亮的希望之感,那天空终于闷闷沉沉亮起来的时候,季南风的心中只有疲倦和崩溃——这一夜堪比永夜,实在太过漫长。

  又是熟悉的场景,季南风守在重症监护病房的门口,看着病人一个接一个被送出来,一位接一位地被家人接走,恨不得冲进病房,去看看燕鸥,把他从冰冷孤单的病房里解救出来。

  他等啊等,这辈子就没排过这么长的队伍。终于,他听见了熟悉的名字,十万火急地跟上前——

  一个瘦削的身影被送到季南风的手边。

  和先前那次长夜后的乍见曙光截然不同,没有看见季南风的喜极而泣,没有久别重逢的欢欣雀跃,没有之前那样的委屈巴巴,更没有任何复杂的、激烈的情绪表达。

  病床上的燕鸥沉默着,目光偶然间扫过季南风的脸,但却是极其木然的、凝滞的。

  季南风愣了愣,本想握住他的手,此时却犹豫了起来。

  眼前,燕鸥那生动的灵魂,好似已经被抽离出体外。

  他依旧在呼吸,但已然不像是还活着。

第87章 春日负暄87

  燕鸥的状态让季南风不由得紧张起来。人类的脑部极其复杂, 开颅手术之后,可能会面临无数种结果,这都是季南风提前了解过的。

  但明明一个鲜活的人, 睁开眼睛之后突然变得这样死气沉沉, 还是让人不免多虑。

  季南风看着燕鸥的脸, 开始安慰自己——一定是手术太累了、太辛苦,燕鸥还没能缓过来。

  再给他些时间吧, 他的崽崽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崽崽, 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能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本身不就是个值得庆祝的好事了吗?

  季南风强行让自己往好处想, 但看着眼前疲劳得不得了的燕鸥, 又心疼起来。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还没有跟他说, 现在的燕鸥就像是被隔在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后,明明与自己近在咫尺,却似乎永远也打不通、碰不到。

  燕鸥被安置回了病房, 季南风帮他忙前忙后料理好了一切, 就静静地坐回床边,陪着他。

  他很想牵牵燕鸥的手, 轻轻吻他的额头,他好想抱抱他, 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 让他不要害怕。

  但燕鸥现在还不能说话,意识似乎也不怎么好, 眼睛睁一会儿就累得闭上。季南风决定还是不要打扰他。

  不知道为什么, 燕鸥这样的状态让季南风有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 他总觉得燕鸥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陌生——不止是自己看他觉得陌生,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也像是在看一个突然闯进自己生活的陌生人。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季南风这样劝自己,?他强迫自己不再多想任何事,只是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照顾燕鸥的工作中去。

  虽然已经照顾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但这次手术后,季南风还是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难熬与漫长——

  频繁地测量体温、观察记录状态,已经是最基本的基本,也是对两个人考验的开始。

  季南风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了一天,整整过去了12个小时,燕鸥却依旧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里,他醒不了多久就得睡过去,即便睁开眼,大多数时间也都处于一种疲劳的放空状态。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第一天晚上,燕鸥就开始发起了高烧。

  在测体温之前,季南风就已经感觉到他状态不对,皮肤滚烫,浑身却在冷得发抖。拿起温度计一量,体温已经快到四十度,而一个小时之前,明明还在正常的范围之内。

  季南风刚要出门去找医生,就听病床上传来一声压抑的口申口今,他立刻回头去看燕鸥的状况,便看他方才烧得通红的脸又苍白起来。

  他赶紧走到他床边,轻声询问他的状态:“崽崽?哪里不舒服?”

  此时的燕鸥依旧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没法做什么大的动作表达自己的状态,他只能微微偏过头,大口大口喘着气,眉头紧锁,表情痛苦至极。

  一看他的表情,季南风就知道他又开始头疼了,但这马虎不得,必须要问清楚才行。

  “是头疼吗?”季南风耐心地问。

  燕鸥沉默了半天,似乎总算听明白了,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嗯。”

  这是他手术结束之后,第一次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他对季南风说,他的头很疼。

  还有意识,还能听懂人说话,还能对人的话做出反应。这声“嗯”,让季南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季南风心疼地悄悄叹了口气,又忙不迭问:“除了头,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有就说嗯,没有就张张嘴。”

  燕鸥又沉默地喘了会气:“嗯……”

  季南风便从头到尾,非常耐心地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问他。

  头疼,四肢肌肉疼,牙疼,背疼……

  燕鸥现在的反应还很迟缓,每个问题都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给出反馈,问到最后,处在多重折磨下的燕鸥情绪也崩溃了,一边发着抖,一边不停地掉着眼泪。

  季南风赶紧安慰好他,然后把整理好的病情?详细地描述给医生听。

  医生听完他的描述,非常精确地给出了解决方案,还夸赞季南风道:“你做得真的很好。”

  季南风确实做得非常好——定时检测数据、精准描述病情、及时做好反馈,一层楼的护士都说,还是第一次见到季南风这样细心体贴的病人家属,他们都说燕鸥命好,遇到了真心对他的人。

  但越是这样,季南风心中隐约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术后这一周,燕鸥的状态可以说是糟透了。他本身就不耐痛,术后这一周简直要了他的命。

  开颅手术时,他的颅骨被钻开、放进了压力探测器,口腔受到刺激,所以现在频繁地牙疼。

  牙疼的时候,他就没法咀嚼,季南风就将他的食物打成流食,一点一点喂给他喝下去。

  但做完手术,燕鸥又没什么胃口,喝不了几口就开始吐,一来一回反而更加伤身。

  他常常半夜开始头疼发烧,烧到全身发抖,疼到情绪崩溃。

  如果说之前的燕鸥,已经学会了用忍耐掩盖反应,那现在本就没有多少意志力存在的他,就做出了面对疼痛最真实的反应。

  “崽崽!崽崽!马上就过去了!!”

  又一天夜里,季南风慌忙摁着病床上挣扎的燕鸥——他实在太疼了,疼得想要拔掉手臂上的针管,疼得想将这病床当作悬崖万丈,一个翻身,就讲这痛苦了结于此。

  此时此刻,燕鸥的额头都疼得爆出青筋,他的上半身探出病床外,眼泪豆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嗓子里挤压出绝望地哭声,整个人就像是被一双举手用力撕扯着,随时都可能碎成两半。

  季南风按了床铃,在医生赶来之前,他只能尽可能将燕鸥的情绪稳住。虽然燕鸥依旧是不太能表达,但从他的神情和举止中,季南风清清楚楚读懂了他的诉求——

  “求求你,让我去死吧。”

  这是季南风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到这样的绝望,燕鸥是他见过求生欲最强的人,他很难想象,是怎么样的痛苦,会让这样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放弃了。

  医生来做处理后不久,燕鸥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他再一次沉默地闭上眼,无奈地喘息着。

  见医生要走,季南风赶紧上前去询问。

  现在,燕鸥的状态和上次差距实在太大,一直到手术后快一周的时间,依旧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也不太能对外界的信息做出快速准确的反应,他很担心,燕鸥会不会今后就一直保持这个模样。

  医生第无数次告诉他,病人现在还在恢复期,之后的发展一切皆有可能——他可能会恢复得完好如初,可能会丧失某些方面的能力,也有可能在某一次高烧中,就彻底没了意识,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植物人。

  这个回答再次刺激到了季南风。他查了很多资料,又配合医生的建议,坚持每天给他做唤醒和意识恢复训练。

  这件事情比想象中的辛苦,他不仅要一遍又一遍重复一句话、一个动作无数次,还要像这样无数次忍耐对方的沉默、无数次承受自己的呼唤石沉大海。

  熬人、实在熬人。

  在这样一遍遍得不到反馈的付出中,季南风依旧一言不发地任劳任怨,眼中的希望,却一天比一天暗淡下去。

  因为自始至终也没有人能站出来对他说一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的一切努力都会有所回报。”

  这天清早,他听说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属,在选择给老伴安乐死之后,自己跳楼自杀。听到这个消息时,季南风没有任何震惊或者不解,反倒是有种极其悲哀地感同身受——

  但凡有别的路可以走,但凡有那么一线希望……

  病床边,他看着燕鸥的脸,深深叹了口气,将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不是会自寻短见的性格,但经历了太多无望,看过燕鸥经受那样的折磨,他终于感觉到了一种抽离的疲惫。

  真的好累,他难过地想——真的太累太累了。

  以往,自己像这样露出疲态时,燕鸥总能及时察觉,并且轻轻松松用三言两语将他的天空点亮,而现在,他只有自己。

  季南风趴在自己的臂弯里浅睡了一会,没多久,就又要起来给燕鸥量体温了。

  但这回,他抬起眼时,刚巧对上了燕鸥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有时候也会这样看着自己,但之前更像是下意识的行为,而此刻,季南风敢肯定,燕鸥是在真真切切地望着自己。

  他在看自己。

  那一瞬间,季南风几乎快眼溃散的精神一下收拢起来,他直起身子,又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崽崽?”

  燕鸥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什么,许久,才哑着嗓子说了一个字:“渴。”

  那一瞬间,季南风的眼泪差点直接涌了出来,赶忙拿起杯子给燕鸥喂水——他会说自己的需求了!

  趁热打铁,季南风又跟他说了几句话,这人虽然反应还是有点慢慢的,但是能完全听明白他说的,并且给他做出反应了。

  季南风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眼神,终于开始死而复生了。

  似乎是知道季南风在为自己好,燕鸥非常配合他的训练,他努力回应着季南风的每一个问题,也渐渐地可以说出一个词汇、一个短句、一整句完整的话来。

  但是整个交流过程中,季南风还是有了一些微妙的预感,他刻意回避着不去提某些问题,只是想让自己的这份欣喜,可以稍微的、稍微的再延续久一些。

  直到最后,燕鸥的目光变得有些无措和悲哀,季南风才不得不认命般叹了口气,先一步打乱了这个微妙的平衡。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他轻声问,“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之前的事?”

  “……嗯。”燕鸥有些难过地垂下头。

  不算意外,其实从他刚出手术室的那一个眼神开始,季南风就有所察觉,在之后的相处里,这种感觉也越来越明显。

  这都是在医生的预告范围内——失忆本就是可能性极大的后遗症之一,虽然他一直侥幸,但还是没躲得过。

  看见季南风低落的神情,燕鸥忍不住说:“……对不起,我好像全都忘记了。”

  季南风刚想说怎么可能怪他,说对不起干嘛,就看这人小心翼翼地朝自己靠近了一点——这是信任与安心的表现。

  “但我知道,你是特别重要的人。”燕鸥认真地说,“这是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平时感受到的……”

  他抬头看着季南风的双眼,轻轻将手掌贴近自己的心脏前:“也有可能是我记得的。”

  “我也许没有忘记,你对我真的特别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