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2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生子 破镜重圆 西方罗曼 近代现代

  杰拉德顿了顿,察觉出这种戒备,他嘴角的笑容因而变得更加真心实意了。

  他松开握住阿加佩的手,转而触了触他的脸颊。那动作十分温柔,宛如轻轻挨近一颗价值连城的明珠。他低声说:“只是一声而已,就念一念我的名字,别对我这么吝啬吧!”

  停顿了一下,他再恳切地央求道:“求您了,不行吗?”

  阿加佩的嘴唇蠕动,最后,他不得不开口:“……杰拉德。”

  杰拉德欣喜地笑了,重新领着他走进白塔的宴会厅,那里早安置好了一张摆满丰盛食物的长桌。他同时绅士地为阿加佩拉开座椅,将外套交给旁边等候的侍者,邀请他坐下。

  阿加佩的舌根因为唾液的快速分泌而酸胀不已,他望着桌上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餐,不安地小声说:“抱歉,杰拉德大人,我现在还不能吃这些重油的食物……”

  “大人的头衔是不必要的,”杰拉德叹气,继续为他铺好餐巾,摆好刀叉,“但是为什么,难道你还需要控制体重吗?”

  他端详着他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成分,阿加佩的脸颊又滚烫起来,难堪地回答道:“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我是奴隶,要时刻为了侍奉主人……“

  杰拉德的神色沉下来,他俯身过去,将一块鲜嫩多汁的羊排放在阿加佩的盘子里,轻声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不再是奴隶了。”

  阿加佩屏住呼吸,出于震惊,他第一次直白地盯住了杰拉德,这个身份神秘,举动成迷的贵客。

  杰拉德坐在座位上,他微微一笑,朝他举起酒杯:“干一杯吧,为了你的自由。”

  这真像是在做梦了,不然他怎么会在有生之年,听到有人能够许诺给他“自由“这回事?

  “不相信我?”杰拉德朝他狡黠地一笑,眼尾漾起春风般的笑纹,“那我们走着瞧好了。”

  阿加佩很想相信他,但又不太敢去相信,他拘谨地要命,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这一下午发生的事,简直像极了命运给他开的一个不可思议的玩笑。

  他面前的长桌琳琅满目,摆放杯盏,小山羊和鹿肉排几乎堆的淤出去,一种由胡椒、小豆蔻、干薄荷、蜂蜜、生姜制成的辛辣沙司,则专门用来涂抹这些在海岛上奇贵无比的肉制品。如此芬芳扑鼻的丰盛佳肴,阿加佩却难以下手——他此前从未见过这些奢靡的食材。

  “香料,”杰拉德微笑,“俗世的神奇之物,人们将它们看作来自天国的恩赐。可实际上呢?这不过是人间生长的植株,通过特殊方法提取得到的产物而已。”

  带着敬畏之情,阿加佩端详着沙司中掺杂的淡色颗粒,纯净的白胡椒,以他在岛上的所见所闻,唯有庞大的王室才能负担起这样的货色,大奴隶主的餐桌上,也难以见到如此昂贵的珍品。

  杰拉德笑着说:“很惊讶吗?不用害怕,离开这座岛,有人叫我摩鹿加的主人,但是在这座岛上,我不过是一个做客的旅者,仅此而已。”

  摩鹿加,阿加佩终于恍然,传闻中的香料诞生之地,人们都说,谁走上摩鹿加,谁就走上了乌托邦的乐土,谁拥有摩鹿加,谁就拥有了神在尘世的花园。

  隔着弥漫的芬芳,年轻的奴隶看见杰拉德的笑容,他眼神专注,仿佛世间仅剩一个值得他凝视的人。

  阿加佩低下头,回避了这种目光。

  ·

  想来,摩鹿加主人的权势确实煊赫。

  在这里,阿加佩破例脱下了奴隶的衣物,换上了昂贵且舒适的衣裤。杰拉德邀请他坐在阳光明媚的水晶窗前,为他讲述他过去十多年海上航行的精彩故事,听那些古怪迷人的志异传说。等到日落西山,星河在天边闪闪发光时,杰拉德再带他走到白塔的最顶端,将他认识的每一颗星都指给他看。

  这位客人说话的时候,语气温情脉脉,口吻动听至极。他朝阿加佩抛出急切的问题,再全神贯注地等待他的回答,哪怕只有一个羞怯的微笑,一个简短的音符,他也表现像得了救命的良药一般庆幸。他谦卑、恭顺、和悦温柔,好像全世界再也没有比他更加亲切忠诚的朋友。杰拉德巧妙地牵引着话题,那丝滑的,得体的语言,便有条不紊的从舌尖上滚落。他从不叫冷场出现,也不叫阿加佩受了窘迫的欺凌。

  毫无疑问,他游刃有余地施展着魔法,展示了一个体面的绅士,一位聪明人的全部教养与魅力。

  “在产出精致玉器,瓷器和丝绸的国度,“他的声音低沉,回荡在少年耳边,“那里的人发明出一种能够映亮整个天空的巨大焰火,我曾经见过几次,当它点燃时,连星星的光辉都要掩藏在它身后。”

  “我不懂,但我猜那一定很美。”阿加佩低声说,他确实神往于杰拉德描述的所有美景,但他心里知道——十二分清楚地知道,这些美丽的景色,隐含着多少奢侈,多少无望的自由。

  奴隶一辈子也无权消费这种奢侈,以及这种自由。

  “美吗?“杰拉德笑了起来,他说:“我会带你去看的。但现在,我觉得有一样东西,比焰火还要美。“

  阿加佩愣愣地问:“是什么?”

  “你的眼睛。”杰拉德说,“哪怕点燃一万支烟火,都没有办法复制它的光彩。“

  夜空寂静,星河倒悬,阿加佩深吸一口气。

  这夸大的赞美,与之前所有客人在愉快时说出的甜言蜜语有什么不同?他静默片刻,还是勉强回答:“您太抬举啦,我不是……”

  杰拉德皱眉,表情颇有点为难。

  “为什么呢,阿加佩?”他循循善诱,“接受他人的赞美,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呀,恰恰相反,赞美是勇气的基石,能叫人鼓足勇气,去到任何高不可攀的山峰上一探究竟。”

  你又懂什么呢?生来就有继承摩鹿加的权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老爷?

  “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庸,”还有低贱,他在心里无声补充,“我生来拖累父母,长大一点,又被他们卖到货船上,转过几道买家,才来了这儿。”

  他的语气难掩凄楚:“我是靠出卖皮肉才活下来的,大人。”

  杰拉德没有说话,阿加佩接着说道:“我不识字,不能靠智识谋生,我没有力气,不如港口卸货的水手。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岛上,很多时候,我的一句话,一个举止,都能引来客人的哄堂大笑。他们嘲笑我的笨拙,缺乏常识,我知道我与正常的世界格格不入,我知道,我都知道……”

  痛苦涌上心头,他冒着可能下一秒就被拖出去处死,或者生不如死的风险,紧紧闭住双眼:“父母要卖我,那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生来……生来就有缺陷;我靠出卖身体才能活下来,这也不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再说下去,我就要成为那些触怒主人的奴隶,那些该死的叛徒。可我真的想知道,今天的我站在这里,到底是谁的错?”

  杰拉德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岛。”

  他没有把自己扇到嘴角流血,牙齿松动,亦不曾呼喝仆从,将自己像死狗一样拖下台阶,阿加佩咬死的牙关不由一松,微微睁开一线眼皮。

  “我承认,这儿是座繁华的中转站,可打心眼儿里,我接受不了岛上的现状。但说到底,我又是谁呢?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所有人,我只挽救我认为值得的人。”

  杰拉德平静地诉说,语气中难掩一点苦闷:“我的出身或许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优厚,但说实在的,我的家庭十分正派。自出海航行以来,我所秉持的信念也都是为了追求公正与自由。但到了这座岛,那些奴隶贩子却把我渲染成一个位高权重的巨富,好像可以让他们手底下的奴隶用命来讨好我,从我手指缝里挖钱。我觉得……”

  他长长地叹气:“你和那些人不一样,阿加佩。你的目光平和,忧郁,没有贪婪,也没有卑微,就像无边无际的海面——你让我想起海洋,以及我临海的故乡。”

  纵使心中仍有戒心,阿加佩还是情难自禁地眨眨眼睛。

  杰拉德温柔地说:“当我站在露台上时,你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你独立于他们所有人,你的眼睛像海,可你又像一座海上的孤屿。你长得不如他们美吗?或许吧,但你站在他们之中,就仿佛众星捧月那么突出,让我再难忘记你。”

  “还有你说的这些话,我没有想过,会如此令我耳目一新。你不识字,没有读过书,那又如何?你话语中的深度,或许会令一些牧师都自愧不如。”杰拉德克制地挨着他微凉的肌肤,注视着他的眼睛,“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在海上漂泊了许多年,终于遇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岛屿。”

  “跟我走吧,”他认真地许诺,“让我带你重返自由的世界。”

第3章

  这一刻,阿加佩浑身战栗,感到一种茫然的幸福。

  漫天繁星下,他的心脏剧烈抨击着胸膛。自由、自由……何等珍贵的字眼!这意味着他可以尽情奔跑,尽情大笑,不必苦苦挣扎在被折辱,被摆布的藩篱中,不再被打骂,不再被贩卖,他将拥有无限可能,宽广的未来!

  他的躯体天生残缺,隐藏着一个卑贱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他掠来这座岛上,再也不能逃离,然而杰拉德的承诺,就像一把尖刻锉刀,钻开了牢狱围墙的一角,使其透出无比刺眼的亮光。

  快要渴死的人,是泥浆也会喝,是毒药也会喝。不管之前有多警戒,此刻,阿加佩也在真心实意的奢望里陷入了恍惚:“……真的吗?我不知道,我……”

  “真的。”杰拉德怜惜地擦拭他的眼角,“相信我,你值得最好的。”

  视线交融,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过去,似乎马上就要亲吻到阿加佩的嘴唇,只是堪堪停在一个近在咫尺的距离。

  两人的呼吸那么近,连压抑的气息都纠缠在一起。杰拉德的喉结上下滚动,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体,自嘲道:“对不起,要是现在亲吻你的嘴唇,实在对你不太尊重,是不是?”

  说着,他张开双臂,咧嘴笑道:“那抱一个?”

  他们在倒映的星河下相拥,阿加佩默默流泪,并不出声。

  在黑夜里,困苦潦倒的乞丐发现了一簇明亮的金辉,那究竟是价值连城的宝钻,还是剧痛焚身的火光?

  他无从知晓。

  第二天,阿加佩独自一人,从铺着丝绸的床上醒来,床边摆放着干净的衣物。他换上衬衫,刚刚套上裤子,就有年轻的仆人推门而入,为他呈上早餐。

  阿加佩强忍局促,低头看着华贵的餐盘,好在这几名仆从很快就离开了房间,给他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我的朋友!”好像卡着点,他正在漱口,杰拉德就推门而入,脸上洋溢着开朗的笑容,根本不给他胡思乱想的空闲,“你看外面春光灿烂,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快起来,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做!”

  阿加佩不明所以,被他拉出去,站在镜子前,任由他为自己穿上雕花的麂皮外套,束起洁白无瑕的领巾,颔下再穿一枚黄金领针,最后套一双柔软的羊皮靴子,鞋底漆黑如镜,不染一丝尘埃。

  阿加佩困惑地问:“杰拉德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杰拉德大皱其眉,还是放弃了对称呼的纠正,他兴致勃勃地说:“今天带你去岛的另一边看看,亲爱的朋友。你有没有见过成箱成捆的金银首饰,还有那些珍稀的紫色鹦鹉、白色老虎?”

  “我没有,”阿加佩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是,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站在身后,杰拉德为他调整领巾,抚平上面的褶皱,闻言,他没有抬头。

  “因为世人总是鲁莽愚钝,我最亲爱的朋友。”他心不在焉地说,“尽管人生下来都是赤身裸体的状态,可到最后,造价高昂的衣物,华丽的珠宝首饰,还是取代了人的本真,成为了我们外在的象征。国王穿着叫花子的衣裳,有谁知道他是国王?一个最贫穷的人,也能因为体面的穿着,从而获得大部分人的另眼相待。记住这一点,阿加佩,就让衣服穿着你吧,没人会有异议的。”

  “所以,”阿加佩犹豫地说,“我以前的打扮,就是不折不扣的奴隶样子了?”

  杰拉德抬起浓密的睫毛,看向镜中的阿加佩,嘴角带笑。

  “恐怕正是如此,”他说,“我的朋友。”

  新世界的大门在阿加佩眼前打开了。

  南来北往的奢侈品在岛的另一边汇聚,这是很少有奴隶能够踏足的地方。商人交换黄金的雕像、五彩缤纷的宝石,船队的主人在路边购买成桶的香料,肤色各异的商贩操着不同的口音,抛售沿途得到的玩意儿,当然也有奴隶,衣不蔽体,维持着阿加佩过去形象的奴隶。

  他走在路上,也再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对他动手动脚。平常粗俗不堪,甚至远远见了他都会往地上啐唾沫,大声叫骂的那些水手,此刻也毕恭毕敬了起来,尊重地称呼他为“好先生”。

  从未有过的体验,已经叫他头重脚轻,那些稀奇古怪、辉煌灿烂的商品,更叫他大脑眩晕,好像走到了万花筒里面。杰拉德慷慨地递给他一小袋黄金,让他自由选购想要的东西。

  金子,灿烂的,美丽的金子。从前,它稍稍过一过阿加佩的手指尖,便要被老爹一丝不剩地搜刮走,现在它就乖巧地待在他的掌心,引来众人垂涎的目光,犹如某种特殊的权力。

  阿加佩不知道怎么支配突如其来的自由,他胡乱选择了几样东西,漂亮的玻璃香水瓶,粗糙的玉雕百合,还有奇怪的鞣制皮球,看起来是送给小孩子的玩具金币……他不讲价,接了商人找来的钱,就走回杰拉德旁边,通红的面颊上沁汗。

  杰拉德微笑着赞赏:“很可爱的礼物,是送给我的吗?”

  阿加佩一愣,他回过神来,急忙说:“真对不起,大人,我忘了您的……我这就去再挑一个礼物!”

  他匆匆转身,因为不知道杰拉德的喜好,他为难许久,终于搜寻到一只黑曜石的老虎,掌心大小,遍布花斑。

  “它让我想起了您……”阿加佩拘谨地说,鼻尖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希望您也能接受它。”

  杰拉德哈哈一笑,接过来端详片刻,他说:“其实比起老虎,我更喜欢乌鸦。”

  “乌鸦……?”

  “在我的家乡,很多人忌惮我的权势,害怕我会威胁到他们,以此给我安上告死之鸦的称谓。”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种鸟,因为它们非常聪明,并且喜欢收集闪亮的事物,你见过吗?”

  阿加佩忍不住问:“可是,您之前不是说过,您的家族非常正派……”

  杰拉德大笑道:“越是正派,才越不能包容品行低劣的宵小啊!我亲爱的朋友,小偷和强盗,怎么能不深深恨着执法者呢?”

  阿加佩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的说辞确实很有道理。

  接着,他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吃午餐。杰拉德怂恿他挑选了这个拥挤油腻的地方,又接着怂恿他自行点餐。阿加佩拗不过他,迫不得已,硬着头皮点了一种薄馅饼,腌猪肉和鹰嘴豆拌沙丁鱼,想了想,他还点了个不伦不类的甜品,名字是直白的“碱水葡萄”。

  菜上齐了,他们才知道不对劲。薄馅饼是用船员的方法料理的,面粉用海水揉过,尝起来咸苦扎嘴,腌猪肉也放了过多的盐,连沙丁鱼也是咸的,只有鹰嘴豆勉强能入口。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正餐,“碱水葡萄”一上来,阿加佩夹一颗尝尝,居然还是咸甜的口味。

  “这下坏了,”杰拉德灌下酸涩的葡萄酒,艰难地说,“不小心进了盐场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彼此都再也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爆发出一阵大笑。

  阿加佩笑得喘不过气,杰拉德更是笑得咳嗽起来。阿加佩的眼睛亮亮的,他望着对面的男人,小声说:“您不怪我吗?”

  杰拉德渐渐止住笑声,耸了耸肩膀:“为什么要怪你?这很有趣。”

  想了想,他再认真地补充道:“是我曾经梦想过的生活。”

  阿加佩看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低下头,戳着碗里的鹰嘴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