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34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生子 破镜重圆 西方罗曼 近代现代

  “卫兵队马上就到,”杰拉德说,“你无路可逃。”

  舍曼笑了一下:“还是这么不讲信用,说好了一个人来,为什么又偷偷叫了卫兵?”

  “放下火油,”杰拉德威胁道,“否则我现在就宰了你。多余的事,你死以后我再处理。”

  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火镰,他举起来,轻轻一敲,一颗火星便飘飘悠悠地迸发出来,被夜风卷到了地上。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堂兄。”舍曼微笑道,“但我更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啊。实话告诉你吧,就在你来的路上,我已经安排了一个人——是你毫不知情,压根想不到是谁的路人。我用一袋金子贿赂了他,而这个路人呢,他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找到阿加佩,再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他,仅此而已。”

  他的笑容更大了,火镰发出拍击声,又一颗火星随风飘下:“猜猜看,堂兄,你能猜出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吗?”

  杰拉德的脸色一下变了,他下意识就要回头狂奔,一口气都不喘地跑进宴会厅,跑到阿加佩的身前,死死地盯住每一个靠近他的陌生人。然而,他刚一转身,脚步就顿在原地。

  舍曼就在这里,如果他走了,还有谁能第一时间控制火势,杀死作恶的纵火犯?

  “你还有时间啊,”舍曼耸耸肩膀,火镰犹如夺命的钟声,一刻不停地在响,“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会不给你留出选择的余地呢?我向你保证,只要你现在跑回去,你一定有充足的时间来阻止那张纸条,阻止身份暴露的事发生。当然了,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和我决斗,顺带阻止我烧毁这些胡椒,嗯,健康完美的胡椒。”

  “现在,”舍曼笑嘻嘻地望着他,“你要怎么做,堂兄?”

  这一刻,杰拉德的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拖延时间的举措无法生效,他确实能一边大喊“救火”,一边拔出刺剑,径直钉向舍曼的心脏。但是这样做,等他回到宴会上,阿加佩必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他的下场又和死有什么分别?

  而他同样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阻止那个面目模糊的,该死的贪财鬼传递纸条。可这儿是阿加佩的种植园,杰拉德看过他是如何不辞辛苦地侍奉着它们,像孩子似的养育着它们,在胡椒丰收的时候,他笑得多么开怀!它们是他的前景,他的未来,他真要放弃了阿加佩的心血,任由它在大火中燃烧吗?

  “你还在犹豫什么?”舍曼稀奇地端详他,“我还以为你第一时间就会转身离开,半点儿不犹豫哩!说到底,这些胡椒,这些丁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跟你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叫阿加佩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和你谈话,难道你想叫这些都付诸东流吗?”

  他不想,他当然不想!杰拉德深深知道,这一切是何等来之不易。他披着黑鸦的伪装,扮作另一个人,终于能重新进入阿加佩的生活,极其稀少的时刻,他甚至能看见一丝微小的笑容,从阿加佩唇边偷偷溜走。这些时刻,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金子更加珍贵。

  舍曼说得对,杰拉德应该转身就走的,就让胡椒和丁香在大火里燃烧吧,这确实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何况他还有钱,他有的是钱,金钱恰恰能做到世上几乎所有的事,以黑鸦的身份,他要帮助阿加佩重建种植园。到头来,阿加佩没失去什么,他也保住了自己要命的真实身份——完全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但是,但是。

  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杰拉德只能恍惚地想着一件事。

  ——这是爱的模样吗?理智地衡量,冰冷地盘算,只考虑自己的得失,这会是爱的模样吗?

  毫无疑问,阿加佩会哭泣,会悲恸,会痛彻心扉,说不定,他还会一蹶不振。天啊,他的心肠太柔软了,一场大火要烧死很多东西,阿加佩的心绝不能在其中幸免于难。四年间,他只做了这么一件事,这是他的事业,同时寄托着他的汗水和希望。

  “……拔剑。”杰拉德哑声说,“拔你的剑。”

  舍曼愣住了。

  “什么?你……你不走?”

  他说话的空隙,杰拉德刺剑出鞘,他的黑衣在风中振翅,的确像极了妖鬼传说中为众生报丧的黑乌鸦。

  眼见计划落空,舍曼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微笑,他反手一抛,火星汹涌地落在浸油的胡椒藤上,刹那翻起汹涌的火苗。

  两名斯科特人厮杀在一起,杰拉德却悍不畏死,仿佛不知道疼痛,更不怕撕裂的伤口——他经历的所有酷刑和折磨,已经将他的疼痛阈值拔到了惊人的高度。

  他的剑尖更像一条毒蛇,在舍曼胸前和肩颈处接连撕咬。灼热的烈火快速升起,杰拉德咆哮道:“救火!快来人救火!纵火犯就在这,我抓住他了!”

  舍曼·斯科特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让自己白白地死在这里的。眼见他无法招架一个比他更有决心,更加强力的人,舍曼选择放弃自己的左臂,连续挥出凶猛的五六剑,这既是巨大的破绽,也是进取强攻的招数。

  杰拉德无法控制对鲜血的渴望,顷刻间,他猛窜向前,一剑切开了堂弟的左臂,几乎整个切下了对方的胳膊,就着这个攻势,舍曼忍住剧痛,从他身侧弃剑而逃,眨眼便跳过燃烧的火焰,在夜色里逃得不见人影了。

  这时候,救火的园丁与卫兵才匆匆赶到,他们急忙舀水,想要浇灭要命的火苗,只有杰拉德知道怎么做才最有用。他三两下就割断了着火的胡椒藤与其他胡椒的缠线,尽力开辟出一个防火带来,遏制了蔓延的火势。

  眼看灾难得到了控制,他毫不迟疑,丢下手中的剑,就朝宴会厅狂奔过去。他忘了自己的伤势,忘了他还在不停流血,杰拉德冲进宴会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疯狂地大喊道:“阿加佩在哪?有人在种植园纵火!”

  一片恐惧的哗然,还有人为之晕倒,混乱中,老主教沉声说道:“他离开了!大约半小时前,有人给他递了一张纸条,他就离开了。”

  来不及向皇帝与皇后赔罪,杰拉德直奔向主教所指的方位,沿路不停询问侍从,问他们有没有看见阿加佩从这里经过。就这样,他一路赶到一间空荡荡的宫室,那儿应当是间小舞厅,贴着金箔的大理石圆柱支撑着二楼的观景台。

  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一个陌生的侍从,结结巴巴,而又十分畏惧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杰拉德。

  “他在哪里?!”杰拉德理智全无,杀意磅礴地救助侍从的衣领,“阿加佩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

  “啊,杰拉德大人!”侍从磕磕巴巴地叫道,“我、我不知道啊!求您饶了我吧,我也是听命于人,在这里等您的!”

  饶了他?怎么可能饶了他?杰拉德快要疯了,他的脑海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不知道舍曼会对阿加佩做什么,他只知道,为了激怒自己,看自己失态,斯科特人是能做出任何事来的!

  “舍曼叫你干什么?说,现在就说!”

  “我不认识什么舍曼,但是有人要我问您一个问题!”侍从全身哆嗦,吓得大哭起来,“他要我问您,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陶玛斯之眼的下落!对,没错,是这个名儿!他还要我问您,您记不记得,您的那枚蓝宝石戒指,到底是怎么送出去的!”

  杰拉德双肩一颤,他仿佛凝固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舍曼究竟设下了什么样的毒计。

  在他身后,阿加佩轻轻地从大理石柱的阴影中走出,手里捧着一张打开的纸条,就像一个海浪上的幽灵,伴随阴霾的浓雾现身。

  “如果你好奇这上面写了什么。”阿加佩张开嘴唇,他的脸孔白无血色,说话的声音,就像梦游的呓语。“它说,只要我躲在这里……”

  “我就会……看到全部的真相。”

第56章

  杰拉德的手无声松开,侍从仓皇地落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他说不出话,他发不出声音,死一样的寂静吞噬了他,万物在幽深的夜色里沉默着,于是他同样抖如筛糠地沉默着。

  这一生中他杀过很多人,也审判过很多人,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刻,是说不了什么话的。死是一种很安静,也很快的东西。

  我要死了,杰拉德冷得不能自抑,牙关格楞楞地打颤。

  我就要死了。

  “是你啊。”阿加佩说,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杰拉德的面容,视线从他脸上一寸寸地挪过去,就像年幼的小孩子在家中的一角发现了只巨大丑陋的蜘蛛,出于恐惧和病态的好奇心,小孩子就走不动路,只顾着迷地盯着它看。

  “我早该想到的……是你啊。”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舞厅上方原来开着异形的天窗,此刻明月高升,一束被彩窗染上颜色的月光,也跟着打进这个幽冷的地方。杰拉德深深地缩在黑暗处,阿加佩则像一个鬼魂,飘荡在浅蓝的光晕里。

  “一直都是你,不是吗。”阿加佩说,“失去记忆的黑鸦,恢复记忆的杰拉德·斯科特,然后再假扮成黑鸦,回到我身边的你……原来你一直都在啊,这么多年了。”

  奇异的冷静,仿佛坚冰冻结了他。阿加佩感觉不到冷暖,也感觉不到疼痛、愤怒、悲伤。什么都没有,他的大脑似乎被一层厚厚的纱蒙上了,一切全是朦胧的,模糊的。

  就像醉酒的人在暴雪天睡觉也不觉得严寒一样,此时此刻,一种古怪的醉意涌上心头,让他晕晕乎乎,犹如置身梦中。阿加佩试图醒来,结果又坠进了更深的梦。

  与之相反的是,杰拉德快被他吓疯了。

  罪人在等待审判日时的恐惧,已经被新的恐惧所盖过。他望着阿加佩,他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幽灵,一个不存在于人世间的生物——他差不多是被真相给打击到神志不清了。

  “天父啊,一切一切的圣灵啊……”杰拉德努力抬起不受使唤的手臂,想碰一碰阿加佩的手,只是彷徨踌躇,不敢真的触碰上去,他哆哆嗦嗦,语无伦次,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不信神,也不信任何超自然的伟力,但是如果真的有神……如果真的有,我请求你们,我会跪下来请求你们,把所有的业报全集中在我身上,不要再毒害了他的灵魂和心智……”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再也无力抵御心灵上遭受到的毁灭性的打击,只得颓然地跪倒在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他还能怎么办呢?杰拉德心中知道,假使世上真有什么毒害了阿加佩的灵魂和心智,那也只会是自己,不会再有其他人,其他事物。他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罪行败露,接二连三的重击,使他再不能厚着脸皮,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恳请阿加佩的原谅。

  杰拉德只能求助于一个他前半生压根不信的虚构偶像,寄希望于飘渺不实的“神”,来表示自己苍白无力的懊悔。

  “哦!”阿加佩露出微笑,他的表情完全是空灵的,嗓音也不自然地轻快着,“神,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不信神,我小时候是信的,再长大一些,我还是信的。至于,我是什么时候才不信它们的?我想一想……”

  杰拉德满脸是泪,不由仰起头,颤抖着,又惊又恐地望着他。

  “啊,我想起来了。”阿加佩说,“从你当众强|暴我的那天起,我就不再信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求遍了天底下所有的神,也没有一个来救救我。我不信了,它们都是一群没用的胆小鬼,你知道吗?”

  杰拉德心如刀绞,他触电般紧闭双目,晕眩像海啸一样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几乎立刻昏死过去。

  “我想回去了,”阿加佩自顾自地说,“我不想再待在这里,跟你待在一起了,我要回去了。”

  杰拉德勉强地拔起膝盖,还想下意识地挨近他,阿加佩接着说:“别跟上来,我不想看到你。”

  紧紧攥住那张纸条,阿加佩轻轻地走了出去,他面色平静,唯有眼神带着一点微的涣散。

  他穿过喧闹的人群,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转身走进宴会厅。虽说种植园的火势已被及时扑灭,但还是损失了小部分的胡椒藤,所有人都焦急地揣测着真相,皇帝愤怒地勒令调查,皇后也眉心紧锁,为这件恶事感到心乱,看见阿加佩乍然出现,大家纷纷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央,急切地问他情况。

  “我很好,我没事。”阿加佩微笑着说,“胡椒损失不大?那就太好了,只要种子还在,我们就可以再种。谢谢您的关心,也谢谢您,您真好……”

  他像成了另一个人,身体留在凡间,灵魂却高高地挂在天上,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事。他回答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的提问,礼貌又有分寸,除了稍稍有些恍神,别的都没什么异样。就这点恍惚,众人也都一致认为,自己的心血被恶人纵火,年轻的子爵肯定是受到了惊吓,完全情有可原。

  最后,查理一世关切地叮嘱他好好休息,他一定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西班牙种植园的未来还肩负在阿加佩身上呢,伊莎贝拉同样真诚地表达了关怀。对于这些,阿加佩照单全收,一一谢过皇家夫妇的恩典。他的表现天衣无缝,主教固然觉得十分奇怪,却又挑不出错处,只得随他去了。

  回到家中,阿加佩走进房门,走进卧室,他一声不吭,静静站着。

  女管家不禁呆住了,莉莉脸上的快乐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加佩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性无措地望着他,他反应过来,伸手往脸上一摸,才发现自己正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我没事,”阿加佩说,“我没事。”

  说完这句话,他眼前发黑,直直地跌倒在地,就此失去了意识。

  一连七天,阿加佩卧床不起,犹如生了一场大病。

  他不哭,不笑,吃得很少,睡得更少。他仅能简短地从嘴唇中迸出几个简单的词语,譬如“好”“不”“嗯”“谢谢”,除此之外,他终日沉默,即便看到莉莉,也只是柔和了目光,轻轻地摸着女儿的头。

  莉莉早熟的心智,令她意识到大哭大闹不仅无法让父亲的状态变好,反而会加重他的病情。为此,她不允许自己在父亲面前失态,只有到了无人的地方,她才会扑倒在管家太太的怀中失声痛哭。在心里,她如此深沉地憎恨着烧毁了父亲种植园的那个人。

  赫蒂太太同样束手无策了,出于直觉,她认定黑鸦也是造成阿加佩如此病重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擅自推拒了黑鸦的一切来访要求,不管对方的哀告有多么惶急,多么深挚,往这里递了几十几百封求见的信笺。对外,她只说阿加佩那天受到惊吓,回来的路上又着了凉,眼下还在发烧,不方便见客。

  整整一周的时间,她指挥仆人悉心照顾阿加佩,又对外瞒着他的病情。这个女人的天性乐观坚韧,可到了这时候,她也忍不住感到沉重的忧虑,因为阿加佩的病不是身体上的,更像是发自内心。身体上的病症看得到恢复过程,那么心上的呢?它要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第八天的清晨,她按照惯例,为阿加佩端上清淡的早餐,又轻柔地哄劝他多少吃下一点。阿加佩喝了粥,再撕了一点面包放进嘴里,慢慢地,无意识地咀嚼着。

  昨晚刚下过雨,这一日是个难得凉爽的晴天,初升的阳光散发着清澈的白色,照拂在阿加佩脸上。

  这一刻,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蓦地,阿加佩的肩膀抽搐了第一下,他的胸口继而弹跳了第二下,猝不及防间,他猛地吐出了所有吃下的东西。

  女管家慌得大叫,但阿加佩只是呕吐,翻江倒海地呕吐,一直吐到肠胃卷起,一直吐到喉咙出血,那股深厚的,恶心的感觉都不曾消散。

  “我、我恨他……”倒在女管家怀里,阿加佩断断续续地说,他终于任由泪水奔流,“我恨他!我恨、恨他……!”

  他咬紧牙关,挤出最后几个字。

  “我想他……我想他死。”

第57章

  阿加佩好像刚从一个巨大的梦里惊醒。

  泡沫破裂,幻象消失。婴儿呱呱坠地,打破羊水屏障的那一刻,方能惊觉真实的世界是如此残酷,于是婴儿嚎啕大哭,而他也跟着大哭起来。

  回过头看,这一切是多么可怕,可怜,可悲又可笑啊!近十年的光阴逝去了,从他在白塔遇到杰拉德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好像陷在了一个看不懂的怪圈里。他自以为逃出生天,与凄惨的过往一刀两断,又收留了失忆的黑鸦;他自以为能到异国开启新的人生,又在这里迎接了至大的噩耗。

  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杰拉德·斯科特就是黑鸦……我和那个几乎毁了自己的怪物同寝同居了两年之久,我冲他笑,安慰他、鼓励他,在他梦魇的时候坐在床边,与他感同身受,向他倾诉了曾经晦暗的秘密……他就睡在我的楼下,他抱着莉莉,每天就站在我的手边!

  反胃的,作呕的恶心感牢牢地盘踞在阿加佩的胸腔与胃部,令他头昏脑胀,一时间浑身无力,只能瘫倒在女管家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