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42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生子 破镜重圆 西方罗曼 近代现代

  狂喜与眩晕的幸福,强有力地灌注进他的血管,使他重获新生。

  ……可是,那毕竟是三年前的事了。此后的一千多个日夜,他在等待中鼓舞着精神,又在等待中失魂落魄,慢慢干枯。

  他不得不用酒精支撑自己,麻痹感官。于是,幻觉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的大脑,使他当着一次又一次的傻子。

  第二天清晨,杰拉德是被激烈的拍门声吵醒的。

  他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从腰间抽出刀子,压抑着眩晕与头疼的症状,一把拉开门,预防着刺客突然袭击的消息。

  “……阿加佩先生!”大副一口气没上来,冲进来就喊,他的手中挥舞着一封信,“阿加佩先生的信,给您的!”

  尖刀落地,杰拉德魂不守舍地抢过来,他顾不得验证真伪,先颤抖着去揭火漆印——这个时候,就算明知信纸上已经浸泡过剧毒,他也是要毫不犹豫地将它贴在心口的!

  是的……没有错!是阿加佩的信!他要他立刻启程,抵达塞维利亚的港口……他有事情要问自己!

  在心里,杰拉德固然猜到了阿加佩要问他什么,可他仍然在刹那间飞上了云端,与天堂遥遥相对。

  “启程……立刻启程!”他头晕眼花,甚至一时间难以站稳,“去塞维利亚,现在就去!”

  大副急忙提醒他:“但是提多尔苏丹派来的……”

  “老天啊,苏丹与我何干,世界与我何干!”杰拉德厉声大喊,“启程,我说现在就动身!”

  ·

  在阿加佩等待杰拉德的这段时间里,查理一世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发誓要对摩鹿加进行更残酷的报复,血债血偿,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他也要用摩鹿加的毁灭,斯科特的毁灭,来告慰了他的妻子,帝国的女主人。

  一个半月后,杰拉德·斯科特隐姓埋名,抵达了塞维利亚港。他来的时间,比阿加佩预想的更短。

  多年后,两个人终于见到了对方,杰拉德依然高大,身体却越发瘦削,海风与烈日没能晒黑他的皮肤,他就像一个苍白的鬼魂,固执地徘徊在人间,阿加佩生活着的人间。

  “您呼唤我,所以我来了。”他对他下跪,满怀渴望与餍足的欢欣。公海上令所有船只都闻风丧胆的报丧黑鸦,此刻收拢了死亡的双翼,一如多年以前,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在阿加佩面前。

  “……站起来吧。”阿加佩说,“你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盯着杰拉德的眼睛,直奔主题地问:“伊莎贝拉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杰拉德沉默了一下,他低声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阿加佩的心就直直地沉了下去。

  “你做了什么?”他上前逼近,咬紧牙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杰拉德的语速又急又快:“请您听我说!您不要着急,因为宴会上的那名刺客确实是摩鹿加派出的。”

  阿加佩愣了一下。

  “但她的第一目标并不是皇后,”杰拉德说,“而是您,还有莉莉。”

  “这怎么……”

  杰拉德低声说:“在我的间谍机构拦截了从摩鹿加到塞维利亚的通信,以及珍·斯科特亲自批准的文书之后,我就想到了这个计划。以我对珍·斯科特的了解,我完全可以伪造她的口吻和笔记,天衣无缝,绝无瑕疵。我临时改换了刺客的目标,令她仓促地准备了另一套刺杀方案,我要求她接近皇后,换掉淬毒的匕首,并且只准在最后关头动手……”

  “……所以,她才会露出破绽,被莉莉发现。”

  “是的。”杰拉德点头,“塞维利亚宫是她的地方,但凡出现一个不熟悉的人,莉莉都会敏锐地察觉出来。她一定会看见刺客的破绽。”

  阿加佩已经惊呆了。

  “为什么?”好久过后,他才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害了伊莎贝拉,害了她的孩子!”

  “——一个注定生不下来的孩子。”杰拉德说,“没有刺客,她同样会流产。越往后拖,她的情况也就越危险。”

  阿加佩愤怒地喊道:“难道我还要谢谢你吗?!你差点害死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用她和一个孩子的命,换回我和莉莉的命,我们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一样!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阻止刺客的行动,可你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决定用她的命去促成摩鹿加的毁灭,好去达成自己的愿景……!”

  “那不是我的愿景,”杰拉德轻声说,“不,那绝不是我的愿景。”

  “哦,真的假的?”阿加佩几乎被他气笑了,“那不是你的愿景?你的意思是你不恨珍·斯科特,不想从她手里夺回自己的东西,不想报复她吗?现在整个西班牙都在为了报复摩鹿加而备战,你不高兴吗?!”

  他把这些问题团成石头,捏成尖锐的刀子,狠狠扔在杰拉德·斯科特的脸上,但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不说话,也不争辩。

  阿加佩喘着气,疲惫地向后退去。

  “别这么看着我,”他哑声说,“别这么看着我,就好像你还有苦衷,还有不得已的理由……”

  杰拉德低下头,再开口时,声音仍然是轻轻的,几乎是胆怯的。

  “不,那不是我的愿景。”他说,“摩鹿加必须尽快得到毁灭,珍·斯科特更是如此,因为我和她的战争已经陷入了僵持。她把摩鹿加变成了一块铁板,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在她的堡垒里,她可以随意策划着骚扰的活动,对你的安危造成影响……这才是我真正无法承受的。”

  “我的计划,可以把西班牙和葡萄牙都绑上讨伐的战船。为此,一个终究活不下去的孩子算不了什么,您看看我,难道我自个儿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阿加佩没有说话,沉默蔓延在整个空间里,杰拉德接着说:“况且,这也是您的心愿。您不是很想看见摩鹿加消失……”

  “不要拿我的心愿来做幌子!”阿加佩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就像你拿我和莉莉的安危,来给伊莎贝拉承受的危险背书一样,你完成不了我的心愿,我也操控不了你的脑子!”

  “……那我还能做什么!”杰拉德绝望地大喊道。

  满室寂静,阿加佩被他的声音震得一退。杰拉德红着眼眶,喃喃地问道:“那我还能做什么……”

  “我早就是疯了,傻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挽回你的心,换取你的原谅……我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哽咽着说,满脸是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做梦是你,每天早上一醒来,我还在想,阿加佩在哪里呢?阿加佩在干什么呢?他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伤心,有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可以让他笑一笑?”

  “我已经……我已经空了,什么都不剩下了……”他低低地哭了出来,“只有你的心愿,成了我活下去的支柱……”

  阿加佩发愣地瞧着他,这个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男人。

  再一次,那两个问题不合时宜,然而在所难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能原谅他吗?

  阿加佩默不作声。

  ——我已经可以放下杰拉德·斯科特,继续往前走了吗?

  求而不得的爱就像强酸,彻底蚀光了这个人的内在,让杰拉德·斯科特变成了有求必应,无所不答的木偶。

  阿加佩说我不能操纵你的大脑,其实不是的啊,因为透明的丝线就系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他要杰拉德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没有自我,更不用说灵魂。

  在他们之间,爱已经成了这么可怕的,可怕的东西……

  “在伊莎贝拉的事上,”阿加佩说,“我不能原谅你。但是——”

  他注视着杰拉德·斯科特,忽然说:“过来,看着我。”

  杰拉德不住呜咽,但听见阿加佩的声音,听见他的命令,他立刻就身不由己地动了起来。他膝行过去,仰视着自已的心上人。

  阿加佩伸出手,他蜷起右手的食指,用指腹抬起杰拉德的下巴。

  他仔仔细细地瞧着面前的人,目光从通红的双眼,面上的泪痕,一直端详到脸上狰狞的伤疤,两道浓黑的眉毛。还有他的鼻梁与嘴唇,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实际上,还是可以辨认出昔日的轮廓,依稀看见那个英俊无俦的杰拉德·斯科特的。

  “多少年了?”他缓缓地问,“我们……纠缠了多少年了?”

  杰拉德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们都老了,杰拉德。”太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这个名字都在阿加佩的嘴唇间变得陌生了,“我老了,你也是一样。其实就在三年前,我接到你的信的时候,我还是恨你的。但在我那天看过它,今天见到你之后,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报复了白塔,释放了上面全部的奴隶,可是到头来,我又成了你的奴隶主。我的爱和恨牢牢捆住你,让你成了一个……我不知道你成了什么,但你失去自由,更没有自我。我不想在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里扮演这种可憎的角色。”

  “所以,你走吧。”阿加佩轻声说,“第一次,你伤害了我,又抛开了我。第二次,你背弃了我。如今这是第三次,我已经没有困惑,也不需要仇恨了。”

  “我……我放你走,杰拉德。”

  “你走吧。”

  杰拉德失神地盯着他,他这才意识到,阿加佩将他撕裂,将他重塑,然后,他才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要……”他已经哭得浑身发抖,“不要……不要放我走,不要!我求求您,我求您……”

  阿加佩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走吧。”

第70章

  别说话。

  别动。

  保持静止,不做挣扎,成为化石,成为雕像,成为冻结的冰面。

  ……这样,他是不是就能自欺欺人地瞒过命运,单方面地屏蔽,无视了阿加佩下达的判决了?

  埋头在沙子里的鸵鸟没他可悲,掩耳盗铃的贼人更比他快乐。杰拉德无知无觉地流着眼泪,心口疼得发麻、发木,只得呆呆地凝固在原地。

  阿加佩等了一会儿,看他没有反应,于是又张口说:“你……”

  “您不恨我了吗……”杰拉德哑声说,“您要抛弃我了吗?”

  阿加佩反问道:“我原谅你,不恨你,难道你不高兴?”

  杰拉德拼命地在他脸上寻找每一丝波动的迹象,手指无措地抠着他的衣角,在上面抓了又放。他想去攀着阿加佩的小腿,可又不敢真的这么做,整个人已经慌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不,不!”他结结巴巴地说,“您不要不恨我啊!您要恨我,要恨的,要恨的……”

  他悲哀的眼睛就像黑洞,绝望地倒映着阿加佩的面庞。看见他可怜至极的模样,阿加佩慢慢地伸出手,摸到男人鬓边的黑发,鼻腔忽然酸胀起来。

  他猝不及防地掉了泪,太复杂了,这一切都太复杂了。缠绕在他们周围的爱恨就像一场冤孽,扭曲的,畸形的,不甘的,庞大的……阿加佩的胸口发闷,一瞬间喘不上来气。

  “还不够吗?”他低声问,“我们互相折磨得还不够多,我们拉扯的时间还不够长吗?我放过你了,杰拉德,你也放过你自己吧。”

  他深深地呼吸,抬起眼睛,用力向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

  收回手的时候,他的指尖若即若离地划过杰拉德的侧脸,权当这是一次告别的轻触。接着,阿加佩一点一点地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衣角,抬腿向外走去。

  “再见,杰拉德。”他说。

  “保重。”

  门关上了,杰拉德被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他的世界比死还寂静,又喧嚣吵闹到使耳膜嗡鸣。熙熙攘攘的幻觉从他眼前走马观花般掠过,回忆汹涌而至,冲击着他的大脑。

  ——“那就让这个来做见证吧,我的朋友,我知道,行动胜过百倍的言语。”

  他们紧紧相拥,接了彼此之间的第一个吻。从那一刻起,灵魂上的战栗就昭示了未来的许多秘密,只是他们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满腹天真,一个轻视命运的预兆,一个则太胆怯,不敢将它珍重地捧在胸前。

  ——“你救赎我,尊重我,让我感受到爱。如果你用你的家族和名誉起誓,那我……我也愿意用自己的生命起誓,好为你换取永远的平安快乐,杰拉德。”

  漫天的星光照着他们年轻的面容,阿加佩的笑容温柔纯粹,盈满了干干净净的爱。

  ——“救救我,杰拉德!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

  “戒指留给你,看在一场愉快消遣的份上,你好歹还值一颗蓝宝石。”

  谁说刽子手,杀人犯,罪大恶极的魔鬼,就一定会拥有狰狞可怕的外表?他发现爱,迷惑爱,狩猎爱,最终剥了血淋淋的皮,得到一具用以赏玩的,爱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