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仗犬势 第36章

作者:金角小虞 标签: 近代现代

  “何光?你和我一个姓氏。”

  “不,贺是四声,恭贺的贺,阳光的光。”

  渔夫帽看着正确的两个字出现在学生笔下,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比自己花钱找人设计的签名更好看,他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要怎么谢你……”

  “你知道。”

  “什么?”

  学生把垫在表格下的数独笔记本立起来。

  渔夫帽反应过来:“哦,哦,横排5纵向7、1……呃,3?”

  “已经试过了。”

  “我看看,”渔夫帽擦了一把脸,在学生旁边的座位坐下,“每一行每一列和每个小框都必须是不重复的1到9对吧?5、7、2……6,7……”

  “还有每一斜线,”学生把本子推到两人中间,“你可以用笔,不用把每个数都读出来。”

  “但是他叫数读,难道不是读出来更好做吗?”

  “数独的‘独’是独立的‘独’,而且他是日语Suduku的音译,和读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我一直以为……”

  手臂上的刺痛让何已知回过神来,他扭头,看到雁行取下扣在签字笔背后的笔盖盖上。

  “广播说演出即将开始,”雁行把笔还给他,“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在你手臂上下井字棋了。”

  “别担心,在关灯之前干什么都是可以的。”何已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然后接过笔,插进笔记本的侧面。

  他们正坐在蓟京大剧院的前排,等待今晚的重磅剧目《冬墙》的上演。

  “包括在你手臂上下井字棋?”

  何已知拉下袖口:“除了这个。”

  青年紧张的样子让雁行笑了出来,他调整了一下轮椅:“抱歉连累你跟我坐靠边的位置。”

  座无虚席的大剧场对于工作日的原创话剧来说是个奇迹,为了方便观众出入,工作人员请他们和走道边上的观众换了位置,让雁行可以放轮椅。

  何已知摇头:“抱歉连累你来跟我看这出不值得的戏。”

  雁行打断他的话:“一把好剑落到恶棍的手里会变得平庸,但这不是它的错,懂剑的人仍然会循着光芒而来,瞧瞧这些观众——不值得的是窃贼,不是你被偷的剧本。”

  这番话何已知喉咙滚动了一下:“如果我能像你一样豁达就好了。”

  话音刚落,他的肩膀就被拍了一下。

  雁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整理袖口:“鉴于你看过我在火灾之后崩溃的样子,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一句讽刺。”

  他眨眼时,黑亮的瞳孔中盛满玻璃吊灯投下的光点。何已知一直讨厌这种灯,觉得它们既浮夸又累赘,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不和谐,今天这种怨恨似乎消失了一些。

  何已知扯起嘴角:“我觉得我的肩胛骨断了。”

  “我可以帮你修好。”

  他抬起手,何已知马上捂着自己的肩膀说:“不用了。”

  雁行笑了笑,转而翻起膝盖上的场刊,这是工作人员为调换座位给他们的补偿,厚厚的一本大画册,里面有《冬墙》的剧照和采访。

  他翻到演职人员那一页:“这些人你认识多少?”

  “几乎全部。”

  雁行的手指顺着铜版纸上的名单向下滑,在其中一行停下:“特别出演是什么?”

  何已知凑过去扫了一眼:“吴千羽,她是现在最好的现代舞演员。这个剧本……我的剧本里有一个跨性别的角色,需要跳一段舞蹈,我猜他们为了这个请的她。”

  “你的朋友?”

  “当然不是,”何已知摇头,“我只是看过她的表演而已,她是真正的大牌,无论在知名度还是表演技巧上。说实话……”

  他顿了一下:“如果这部戏的作者挂的是我的名字的话,绝对请不到她。很讽刺,对不对?”

  雁行没有说话,把场刊往后翻了一页,映入两人眼帘的是男主演的采访。

  “贺光,”雁行念出标题上的名字,“你认识吗?”何已知看着铜板纸上反光的照片:“认识。”

  灯光暗了下来,但观众仍然有些躁动。

  蓟京剧院的总经理先走上台,在聚光灯下感谢了观众的到来,等现场安静下来后说了几句把这部剧搬上舞台多不容易的煽情话,何已知靠在椅子上,嘴角全程带着无情的笑意,直到经理的演讲之后,幕布缓缓拉开,话剧正式开始。

  无论是舞美、道具、灯光,还是演员的表演,《冬墙》都达到了业内的顶尖水平。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重心4

  “等等,雁行。我们要去哪?”

  何已知被雁行领着回到剧院二层,走进大剧场侧门旁的小道,拐了好几个弯,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个提着水桶和拖把的阿姨靠在墙边打电话,看到他们时慌张地收起手机快速离开。

  “抱歉。”何已知对保洁说,看到雁行进入走廊深处,他追过去,忽然后悔自己把这个轮椅修得太好,“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不希望你的一天在纠结友谊为什么破灭的惆怅中结束,”雁行停在一扇门前,回头望着何已知,“特别是在眼睁睁地目睹你能为一场演出焦虑十几个小时之后。”

  见青年不接茬,他补充道:“这会影响我们训练的进度。 ”

  何已知舔了舔嘴唇:“我不知道教练还要关心队员的情感状态……”

  “教练要关心的事情多了。”雁行看出他的动摇,勾起嘴角握住把手一拧。门开了,露出并列的另一条走廊。

  “去吧,我在大厅等你。”青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进门,迎面撞见一群戴着工作证的人。

  和他们擦身之后,何已知看到一排贴着门牌的小房间。

  “我从来没想到剧场的后台这么大,”贺光一边化妆一边说,“我大一读的学校没有剧场,所有演出都在体育馆里面那个站四个人就满了的小台子上,体育馆有更衣室但那是给体育生用的,我们只能在走廊里化妆。”

  “我记得。”何已知站在门口,并没有继续往里走。

  演员恼火地睁开眼睛,在看清他是谁后猛地坐了起来:“何已知?”

  “需要帮忙吗?”何已知走进去,轻声问。

  何已知无奈地笑了一下,他已经习惯了演员们有些夸张的表达方式,但是造型师永远在下一个等级。

  “没关系,”贺光用笔把擦掉的地方补齐,“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给我化妆,我只想把这次演好,然后下一次,我们可以用那个化妆间。”

  何已知在一间开着门的化妆间里看到了贺光,他和另外的几个演员并排坐在镜子前,疲惫地闭着眼睛。一个化妆师正在为他们卸妆,穿着高跟鞋的男人抱着卸妆水和一大包棉片,因为要同时处理几张脸而手忙脚乱。

  “进来吧。”贺光带着何已知走进旁边一间没有人的房间,动作熟练地打开灯,“这是吴千羽的个人休息室,比我们合用那个大多了,还有独立卫生间,但是她刚刚一结束就走了。”

  他指着对面的小房间。

  组员:“现在哪还有闲着的化妆啊?”

  过了大概十分钟,他扔掉最后一张棉片,用一个大手袋把何已知抱的东西装进去:“谢谢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用、最可爱的移动化妆柜。我得去收拾一下东西,5分钟以后你提醒他们把面膜撕掉就可以了好吗?”

  他低头去包里翻纸巾,蹲在一旁看剧本的何已知头也不抬地问:“需要帮忙吗”

  “哦,真的吗?太好了。”化妆师把手里的棉片塞到何已知手里,还有一些青年不知道用途的瓶瓶罐罐,“虽然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迎来救世主,但是谢天谢地。”

  “你?算了,你只会把我好不容易弄好的脸和发型搞得像被暴雨淋过的泥巴地一样。”贺光把纸巾浸湿,轻轻擦拭刚刚画错的地方。

  化妆师走后,何已知走到贺光坐的椅子旁边,敲了两下扶手。

  一个演员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化妆师马上回头投入工作。

  他的脸上闪烁着羡慕的神色,笑容透过溼潤的面膜:“你还记得吴千羽吗?当时她来戏剧学院演出,我俩一起看的,你看完就说一定要让她来演《冬墙》,说了好几周。”

  “我们现在就在走廊上。”另一个组员提醒他。

  “好久不见。这个化妆间很不错。”

  何已知并不在乎被嘲讽:“我可以去找化妆。”

  正如他所言,戏剧学院百年剧场的后台,准备演出的戏研班学生挤满了所有空间。这是他们第一阶段成果的集中汇演,只有一半的小组能通过考核,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氛围。

  “哦对,我差点忘了。”贺光突然“啧”了一声,把镜子放下,“这个伤疤被我画的像条虫。”

  贺光转身回来,越过他关上他背后的门:“如果这是我的休息室我现在就能从那个冰箱里拿两瓶啤酒出来招待你,但是很遗憾。或许下次?”

  演员绕回来,在皮质沙发上坐下,仰头打量站在原地不动的剧作家:“所以,梦想成真的感觉怎么样?”

  何已知皱眉:“你说什么?”

  “吴千羽啊,”贺光挥了挥手,用高亢的声音说,“还有这些演员、灯光、现场乐队,全都是你喜欢的,这就是你梦想中的《冬墙》。”

  “我梦想的是《东墙》,”何已知冷冷地反驳,“不是《冬墙》。”

  “有什么区别?”演员无辜地笑道,“剧作家最想看到的不就是自己的本子能变成舞台上的剧目呈现给观众吗?这种机会不是谁都有的,你很幸运。”

  “你觉得我很幸运?”

  “对啊,写的第一个剧本就能在这种规格的剧场演出,莎士比亚都没有这种待遇。你应该知足一点,感到荣幸。” 剧作家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意识到贺光在故意激怒他,但也许是因为演员的蓄意挑衅表现得太明显,何已知并不觉得生气,只是越发疑惑。

  “是因为数独吗?”

  “什么数独?”

  看到贺光真诚的疑惑,何已知换了一种问法:“你为什么要帮邱旦青?”

  听到这个问题,演员先是笑了一下,接着无语地摇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也只有你会这么问。”

  “不是我帮他,是他帮我。我没有选择——你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想成为演员有多难吗?加入戏研班以前,我在戏剧学院整整一年只拿到过一个在电教楼小剧场的配角,而且我参加了每一场试镜。”贺光脸上的面膜皱了起来,“但是你不一样,你既不需要讨好同学,又不需要巴结老师,你只需要坐在那里把剧本写出来,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不用在乎那几千块钱的补贴,甚至连毕业证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你根本没法想象我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得到那些你不屑一顾的东西。”

  “你在说什……”何已知彻底迷惑了,“什么补贴?”

  “你看,你根本不记得。”贺光笑,他摇晃着头和手,用一种奇怪的自贬口吻说,“你当然不记得,因为这对你根本不重要。”

  他像是沉入回忆一样低下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把戏研班的正式名额让给了我,那个名额是有奖学金补贴的,所以有些学生为它挣得头破血流。想起来了吗?”

  何已知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他并没有忘记。那是他和贺光的初遇,也让他在诉讼中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因为他声称这部戏是他在戏研班创作的,可学校的名单显示他根本不是戏研班的成员。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只是受够了……我必须拼命努力才能够到的平台不过是别人随便一站的起点,而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还要反过来嘲笑我的姿态不够优雅。所以如果你要问原因,这就是原因。”

  演员说完,感到一阵畅快,就像是一口郁结在胸口多年的闷气终于释放而出,他长期以来感到的自卑、压迫终于在这一刻获得了解放。第一次见面时,他站着请求坐着的学生的帮助,可现在他坐在舒服的沙发上,而何已知只能站在他面前讨要说法,这让他体验到报复的筷感。

  演员笑着在沙发里向后靠过去。

  “贺光,”何已知凝视了演员片刻,忽然喊出他的名字,然后稍事停顿,“你觉得我看上去很有钱吗?”

  “你——”这回语塞的人换成了贺光。大学时何已知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总是随便套上一件上衣一条裤子就在学校里走,经常有人说他朴素得像路过戏剧学院进来参观的无业游民,就和现在的青年如出一辙。

  “我当时把名额让给你不是因为我不在乎那些补贴,”何已知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淡淡地开口,“是因为你当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一天邱旦青像往常一样,只上了半节课就提前溜走,留下助教看着他们自习。何已知一边填着数独笔记本上的数字,一边在脑子里构思剧本的故事,没有意识到已经下课,直到一个男生冲到他的面前,焦急地问:“你知道邱旦青教授在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