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 第21章

作者:境风 标签: 近代现代

  方识攸看着他:“还好你过来了。”

  这句是真心实意,肺腑之言。他真的非常感激许南珩不是多么骄矜多么扭捏的人,即使二人都知道那天的氛围不太对劲,但许南珩依然愿意在这个周五晚上来医院找他。

  “总之,你放宽心。”许南珩宽慰他,“我觉得你没做错,规章制度固然要遵守,可能你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处罚,甚至被开除公职,但见死不救的话,那还是医生吗。”

  方识攸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没事,类似的案例从前有过,病患生存率确实是调查的一项依据,但我也相信医院。”

  他勉强向许南珩挤出一个笑容,希望他别担心自己。

  很快,没等方识攸去休息室喝杯水,他手机就响了,是他老师打过来的。方识攸接起来之前有些挣扎,他捏着手机边缘的指腹微微泛白。

  是许南珩在他肩膀按了按,他才划开接听。

  “老师。”方识攸还和他坐在门诊大厅,嗓音喑哑,喉咙发干,“嗯……对,当时送过来的时候有意识,嗯,问过了病人自己愿意手术,没、没签东西,来不及了。家属?家属是手术中来的,等病人见到家属的时候就直接上救护车了,问了病史,左肺上叶癌根治。手术录了,是护士拿手机录的,三个机位。嗯……好,谢谢老师,再见。”

  电话挂断后,方识攸面前递过来一个纸杯,是刚刚许南珩去倒的。

  他接过来,想说句谢谢,但实在嗓子累,直接仰头喝光,抹了把嘴。许南珩重新坐下来:“怎么样?”

  方识攸语气好多了:“应该没事,我老师说,他得知我在这儿手术的第一时间就告诉北京本院了,本院那边理解我的做法,认为是紧急情况,但他们还是要看过手术记录以及病人的状况,再做评估。”

  “没关系,你如果今天不这么做,你会永远都过不去这道坎。”许南珩说。

  “是的。”方识攸笑了下,“没事,这是……这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手术,但凡今天送来的病患,是我处理不了的,我也会老实坐在这儿等救护车。”

  许南珩伸手在他背后抚了两下:“行,说话别哆嗦。”

  “噗。”方识攸笑出来,“我不是哆嗦,我是冷的。”

  “啊。”许南珩这时候才发现,俩人坐在正对着大门的位置。藏南高原夜里的冷风可不是浪得虚名,呜呜地往里刮,许南珩看向大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车就这么车头对着门停着,一扭头,和大G的一组前车灯四目相对。

  方识攸说:“去挪挪车呗,许老师。”

  “好嘞。”

  挪完车回来,许南珩准备打个招呼就走了。虽然有些晚了,方识攸还是很想知道他今天想要聊些什么。

  许南珩说下次吧,今天大家都太累了。

  这么折腾,一宿快过去了,时间是凌晨快到三点。

  和正规手术一样,抢救室的护士们在清点纱布和器械,方识攸请护士们将手术录像发给他,他回到休息室后整理好视频,用邮件发去北京本院。

  许南珩已经回学校宿舍了,累了半夜,回去后沾枕头就睡着。

  倒是方识攸,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他还没到30岁,在北京三甲考上了主治σw.zλ.医师,可谓年轻有为。做了十年医学生,苦读到如今,他还不想这么早去卖煎饼——是方识攸大学室友曾经的豪言壮语,要么进某某医院,要么在那家医院门口卖煎饼,因为感觉赚得差不多。

  这周末,学校没有补课,所有学生正常放假回家。

  偶尔许南珩能听见村庄里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他在宿舍里备课。

  今天学校里没人,索朗措姆给他留了些糌粑和牦牛肉干,糌粑当做早餐,他已经能吃得惯了,而且品出了其中美味,也晓得怎么捏糌粑了,手法日渐娴熟。

  虽然牦牛肉干相当废腮帮子,不过嚼着非常香。

  许南珩心里其实也悬着,虽然他自己打从心底里明白方识攸应该做那个紧急手术,且不说从县医院到村庄那条山路有多坑洼,他头一次开,路不熟,开了仨小时。当时是从县中学开过来,县医院能近点儿,差不多两个半小时。

  可纵然赶路赶两个小时,一来一回就是四个小时,那工人胸口插根钢筋,插四小时,钢铁侠差不多能活。

  许南珩算了一下,当时他开大G赶路,迎着救护车跑,接到医生再折回来,他提着速度开,来回差不多一个小时。

  周六方识攸叫了许南珩来医院吃饭,许南珩也不知怎么出口安慰他,吃完午饭,俩人在医院后院抽了会儿烟,接着来病人了,许南珩就回来了。

  周日是方识攸过来学校找他的,也是没怎么说话,过来的时候许南珩在备课,电脑上挂着和几个支教老师的视频会议。方识攸带了点水果,放在他书桌上就走了。

  北京本院将在周一给出定论,周一下结论的原因很简单,要看周末这两天里,病人的病情如何。

  其实最本质的问题,就是人有没有问题。

  无论是何原因产生的问题,方识攸都必然脱不了干系。

  周一九点整,方识攸邮箱蹦出来一封新邮件。

  方识攸坐在休息室的床边,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呼吸了一下,点开邮件。

  二十分钟后,许南珩那真·弱不禁风的门被敲了两下后,自己“吱——”,打开了。

  敲门的人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好像这么迈进去实在是不礼貌。但……方识攸实在是想第一时间和他分享这个消息,想让他第一个知道。

  “方大夫?”许南珩端着刷牙杯,从二楼上来,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早。”

  方识攸比他更惊讶:“你……你起这么早?我刚看你没在上课,就上来找你了。”

  “别提了我压根睡不好。”许南珩走过来,“我怕我一觉睡醒,收到你微信,告诉我过年你自己回北京吧我就不回了,我在这儿继续无证行医奉献自己了。”

  方识攸和他对视了一秒多,然后弯起唇角,说:“医院回复邮件了,他们认为我正确判定病情,做出了正确的治疗手段。”

  方识攸补充道:“病人也没事了,今天早上我老师去查房的,看了病理和影像报告,接下来观察个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许南珩一楞,接着松了一大口气:“我草,虚惊一场。”

  都说脏话了,可见是真的松了口气。

  接着许南珩走过来,伸出一条胳膊:“快抱一下。”

  他一手拿着刷牙杯,所以只用一只手抱方识攸。可方识攸是结结实实地把他抱紧了,很紧,紧到许南珩感觉自己被勒了一下,但也很快,方识攸就松开。

  方识攸说:“县医院的医生也帮我说话了,以当时的情形,病人插着钢筋送回县医院的话,肯定来不及。”

  “没事就好。”许南珩拍拍他胳膊,“挑个空咱俩喝一杯!”

  “好,多亏你也参与救治,到时候我请你。”

  许南珩是刚刚在楼梯转角刷牙洗脸,他穿件短袖,发梢沾着水珠,站在走廊阳光里,好像下一句就要对方识攸说:下午没课了一起去打球啊。

  “好哇。”许南珩爽快地说。

  今天是周一,方识攸要去山南市了,去开会,还要去给许南珩买拍立得。

  他在教学楼二楼跟许南珩挥挥手说再见,许南珩抛了个橘子给他。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那天那根暧昧的烟,而许南珩,其实依稀之间也悟出了一些答案。

  此时此刻,一楼传出读书声,许南珩倚在走廊护栏,他看着方识攸走向校门的身影,听着学生们齐声背诵。

  之前他觉得,他应该和方识攸一样,拼尽全力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但他和方识攸也不一样,病可以被治愈,形势却很难撼动。

  许南珩这趟来西藏,算是真实地认知到人类在形势之中的渺小,蜉蝣撼树这个词,他算是切身地学懂了。

  思索之际,那边,方识攸回了一下头,抬头看向他。

  这俩人都不近视,视线交汇时,都看见了对方眼神中的讶然。

  许南珩没想到他会回头。

  方识攸也没想到,他会站在那儿目送自己。

  于是,视线交汇,他们看向对方,没有缓冲,没有时间反应。视线好似在空中相撞,如一场交通事故,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方都不知道当下该如何收场,二人呆愣愣地看着对方。

  这种情况,就是看得越久、越没有反应,事情就会越奇怪。

  接着,两个人同时低下眼,选择了最狼狈的方式——

  收回视线,回头转身,逃开了。

  一个逃去校门口的车上,另一个躲回了宿舍里。

第22章

  许南珩呼吸,再呼吸。

  好,没事,他宽慰自己,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一次目光接触,就像大街上和别人意外对视之后的尴尬。

  ——所以我趴那儿看他干嘛呢!许南珩咬了下牙,心道,怎么跟恋人分别依依不舍似的。

  他不是那么敏感的人,但再不敏感也能感受到,刚才绝对有一些异样。许南珩没有类似的经验,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对他来讲太陌生了,陌生到有点吓人。

  而许老师作为人民教师,进入北京本校后的培训课程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培训内容,就是学生早恋。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当时PPT上“如何发现学生早恋”,从哪些细枝末节来观察学生的早恋行为……当时的老师制作了一个动画短片,两个动画人物,一个学生趴在教学楼走廊向下挥手,另一个学生在楼下,笑吟吟地抬头,也挥手回应。

  他缓了一下,坐回去,接了杯咖啡。

  而坐进车里的那个也没好到哪去,方识攸关上车门,摁了两下才成功启动车,落荒而逃似的把车开走。

  按理说他今天要赶去山南市,有个会要开,但他知道自己这会儿要先坐下来调整一下,他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方识攸车开进小医院,进去一楼,在护士台要了杯凉水,咕咚咚灌下去后……没什么用。

  他是心胸外科医生,他清晰地明白自己心动过速的原因。他没有恐慌,没有受到刺激,没有剧烈运动,但就是怦怦跳。

  坦白讲,方识攸是花了那么十多秒才让自己相信这个现实。这对方识攸而言是个漫长的时间,他是个善于面对自己的人,人们常说要敞开心扉要认清自己。

  而方识攸的职业使他敞开过不少心扉,虽然是物理层面,但他明白,自己这过速的,不是心动,是动心。

  方识攸深呼吸,离开医院,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开向山南市。

  这天是礼拜一,许南珩的课在上午第三节。

  他抱着作业和教材进去教室,大家都被通知了取消周六的补课。从今天交上来的作业来看,一个多月的教学,学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成绩断层。

  好的很明显,差的也明显,尤其数学这科目,几乎没有中游集团。数学这玩意学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没有“差不多会了”这个说法。

  许南珩喜欢这门学科,因为它在通常情况下会有着较为笃定的答案。数学真好啊,不会写往那儿一丢就完事,反正硬着头皮也写不出,让人怎么都心安理得。

  作业也呈现了这样的学科风格,大概就是不会写的就空着。空着空着,空成了一片。

  “真是……”许南珩微笑着看着学生们,“给我减轻工作量呢是吧。”

  说着,小组长上来把作业发下去。许南珩是笑着说的,语气也轻松,底下学生跟着乐呵。

  和往常一样,讲错题,巩固旧知识点,上新课。许南珩选择了妥协,他觉得方识攸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要先“活着”,才能“好好活着”。

  许南珩优化掉了自己的执念,他自己思考了一下,那并不是妥协而是尊重。

  方识攸抢救工人的那天其实给了他勇气,或者说让他勇敢地接受了藏南高原贫困村庄的现状。现实即如此,他很渺小,他能做的也很有限。

  当然,是他本人的能力有限而已……

  周一晚上,方识攸给他发了微信,他没回。方识攸尝试给他打电话,一直在通话中。

  是因为……这位老师,正在坚持不懈地企图说服他父亲考虑一下来藏南高原这边铺路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