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合伙人 第5章

作者:非天夜翔 标签: 近代现代

  他原本可以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哪怕她还在ICU里,他也能朝她说上几句话,或是握着她的手,与她告别,也许有儿子的陪伴,她能奇迹般地好过来。

  但郑家把这一切全毁了!

  “别开枪!”郑余生蓦然吼道。

  赵星卓越过办公桌,怒吼着将郑裕扼在了地毯上,书房内瞬间一片混乱,最终,赵星卓后脑勺上挨了一下狠的,眼前一片漆黑,松开了手。

  但这次昏迷的时间非常短暂,赵星卓很快再次清醒过来。

  他看见了郑余生愤怒至极的表情,犹如一只野兽般,朝他吼道:“你给我识趣点!你还想不想要自己的性命?!”

  赵星卓摸了下自己的后脑勺,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郑余生的卧室里,坐在地毯上。

  “再有下一次。”郑余生认真地说:“我就要给你上刑了。”

  “来啊!”赵星卓猛然吼道,这个时候,他是真正的无能且狂怒,自己的母亲去世,他却被郑家软禁在了白楼里,见不到她的最后一面,作为家 族长子,连亲手为她送葬的希望都成为了泡影…… 他遭受了人生的重大打击且充满了愧疚,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踉跄起身,深呼吸,最后,他没有朝郑余生动手,因为郑余生救了他。

  郑余生的嘴角现出一个弧度,说:“地下仓库有一个准备好的玻璃钢纤维池,今天的事如果再发生一次,我就把你扔到玻璃钢池里去,让你死不了,却也活不过来。”

  肉眼不可见的,细小的玻璃钢纤维犹如暗器,会刺入人的每一寸皮肤,且伴随他一生,哪怕送到医院,医生也无法把它挑出来,它会断在人的肉里,被玻璃钢纤维刺伤的人,全身将持续红肿难忍。

  郑余生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卧室,剩下赵星卓怔怔地站着。

  他现在头痛欲裂,根本无法多想除了母亲死讯的其他问题,他靠着墙坐下,只觉得自己这短短的一生,实在是活得太失败了。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完全不像一名黑社会老大,她只是他与他大姐的母亲,一个寻常人家的妈妈,从记事开始,每一天傍晚,母亲会准时回到家照看他们姐弟,并陪伴他睡觉,直到赵星卓四岁,她生下了第三个孩子。

  他小时候知道母亲在外面有自己的事业,她一边打拼事业,一边履行着养育孩子的职责,比起在这个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男性,女人开拓事业要更艰难。 但她几乎从不缺席孩子们的陪伴与教育。

  直到赵星卓得知家族产业带有黑帮性质时,是在他十岁那年,第一次被绑架之后。

  赵家控制着江东市近乎所有的赌博资产,拥有三大黑帮中最大的现金流水,除此之外还涉及洗钱、政治献金等产业,母亲坐拥天价资金并擅长于做生意——就像他们玩Monoply地产大亨一般,把这些天文数字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它们各自去往该去的地方,当然,除此之外,还需要非同寻常的好运气。

  经历了有惊无险的绑架后,这位黑帮大姐头考虑到赵星卓的安全与未来事业发展,把他送出国深造:她根据每个孩子的特性来分别培养他们,大女儿赵尔岚对数字敏感,赵倾城让她协助处理财务问题。

  赵星卓从小关注社会与他人,她让他在英国攻读法律,倾尽资源培养他,期望他能有一天学成归国,或许从政,为家族洗白上岸,或许对东关内部进行改革,寻找到适合这大黑帮未来的路。

  小儿子景良则桀骡不驯,充满戾气,她把他留在身边,让他显示出对外的,家族的强硬一面。

  她的安排显得刚刚好,孩子们也遵循着她的期望成长着,只等待他们独当一面,便水到渠成。

  这一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打破,她在巡视旗下产业的一艘游轮时,遭遇了不测。 这令赵星卓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 数日里,他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并寻找脱身的办法,然而母亲的死讯一瞬间冲破了他理智的防线,犹如天空轰然巨响并塌了下来。

  赵星卓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走向郑余生卧室的床头柜处,众所周知的,一把左轮枪里有六枚子弹,他想用连续五发子弹杀掉郑裕,再用最后一发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在此刻,远方传来钢琴声响,赵星卓被那乐声唤醒,慢慢地回到了现实,恢复了理性。

  那是莫扎特的“K265”,它还有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小星星变奏曲》。

  赵星卓转头朝向曲子的来处,K265的前奏弹得很顺畅,但到了开始变奏时,演奏者便难以驾驭了,钢琴水平只能算个半吊子,乐声逐渐变得杂乱起来,然而节奏却依旧清澈,犹如一个刚学琴的少年,正在笨拙地与世界对话。

  K265没有弹完,就像所有半途停下的曲子般,以一段胡乱按琴键的尾音在别墅内回响,结束了这生涩的演奏。

  但赵星卓的灵魂也随之被唤了回来,他恢复平静,离开了郑余生的卧室。

  花园外传来车辆的发动声,他透过玻璃窗,看见一辆劳斯莱斯驰离郑家,想必是郑裕又走了。

  长川会当家主不住在白楼,于此处生活的,只有太子爷郑余生。

  回到自己的佣人房时,梅管家正指挥女佣挂衣服。

  赵星卓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多问,梅管家也不吭声。

  衣柜里多了五套男生西装,也许郑余生终于改变主意,对他的女装不再感兴趣了。 赵星卓当即起身,换回男装——白色衬衣、西裤以及修身的黑色绸绮马甲,黑色皮鞋。

  虽然穿上像名执事,但至少比女仆装好多了。

  赵星卓控制自己,不再去想母亲的死讯,在这个时候流露出悲伤与脆弱显然是不明智的,他的首要任务,仍然是逃离白楼。

第4章

  是日午后,没有人再让赵星卓穿女装,来来去去的仆人们犹如得到了某个默契的命令,大家都当他不存在。 他在自己房间坐了一会儿,决定前去伺候郑余生,今天郑余生的日程,是在傍晚健身。

  赵星卓一身西服,身材笔挺修长,站在健身房外等候,玻璃墙的另一面,郑余生正在跑步机上戴着耳机看电影,一脸冷漠,黄锐则在另一侧举铁。

  郑余生从玻璃的倒影里发现了他,冷不防差点从跑步机上摔下来,筋疲力尽的他大汗淋漓,脱下运动背心,扔在跑步机上。

  郑余生朝黄锐说了几句话,黄锐回答,两人又转头朝赵星卓望来。

  赵星卓看着他俩,健身房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声音,只能推测他们的对话内容,但几乎是同时,郑余生就朝赵星卓作了个“走开”的动作。

  赵星卓还没明白,黄锐已推门出来,朝他说:“不要站在这里,到别的地方去。”

  赵星卓:“我能去哪儿?”

  “随便你。”黄锐答道:“到楼下去,有需要会叫你。”

  黄锐的语气半点不客气,很明显把他当做了仆人,赵星卓只得转身,飞快下楼。 转过楼梯拐角时,瞥见郑余生还远远地看着自己。

  他们在聊什么?赵星卓半点不怀疑,郑裕现在一定想杀了他,但郑余生在对他施加保护,虽然目前尚不清楚这保护的条件与性质…… 也许想扣下他当人质,以方便朝赵家索要利益筹码?

  赵星卓仿佛预见了他们的计划,无非正在与东关谈判,母亲虽死,大姐一定还在,以及姐夫,小弟,他们守护着这份偌大的家产,只不知道郑裕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而他的姐姐将如何看待这条件。

  如果只是要钱还好办,若涉及到产业,就很麻烦了……

  赵星卓下楼,在客厅的一角停下,佣人们正在准备晚饭,楼梯另一边摆放着一座三角钢琴。

  赵星卓走向钢琴,摸了下琴键,坐在琴前,试着弹了几个音。

  中午的K265曲声就是从这琴里传来的,但赵星卓没有再演奏莫扎特,而是弹起了肖邦的“第一号叙事曲”。

  肖邦的乐音从平静里涌起,就像宇宙诞生时的量子潮汐涨落。 叙事曲空灵无物,却记述着世间的一切,既叙悲欢离合也叙人间万物,只取决于弹奏叙事曲的那个人。

  黄昏,夕阳投入白楼,乐声轰然而来,到得高潮时犹如海啸,涌入这所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整栋建筑连同花园都在肖邦的魔力之下颤动。 赵星卓在英国时学会了这首曲子,但那时的他不明肖邦所谓“叙事”的深意,如今他懂了。 他为每一个乐章注入了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注入了在面朝生死剧变时自己的力量,他仿佛在虚空中与死神拉扯,让祂归还自己的母亲的灵魂。

  郑余生赤裸上身,悄无声息地站在台阶上,注视赵星卓。

  赵星卓浑然无觉,他已经彻底将自己的意识交给了叙事曲的宏大篇章,他追忆着与母亲在一起的过往,乐曲里涌出的情绪犹如一幕幕走马灯回忆,将他的童年,少年光阴扯开,记忆的胶片不断飞卷,疯狂袭来。

  终于,回忆的潮水褪去了,却在叙事曲的末尾,天崩地裂的键音排山倒海而来,万物在这痛苦中颤抖,弱小的人在情感的天地间显得微不足道,犹如造物主释放出了自己无法再驾驭的世界。

  第一号叙事曲收束于几不可闻的G音,赵星卓放开了踏板,沉默地看着黑白键,起身,迎上郑余生的目光。

  郑余生的眼神中带着少许同情与惊讶。

  “这是一架好琴。”赵星卓沉声说。

  入夜,赵星卓依旧站在郑余生的身边伺候,他累得不想说话,精神与身体双重疲惫,这几天他就没有真正休息过。 幸而郑余生晚饭后很早就回卧室了,这作息简直像个中老年人。

  夜九点,万籁俱寂。

  赵星卓躺在狭小的佣人房内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市郊的夜空中星辰非常清晰,甚至能看见瀑布般的银河。

  他又回忆起了母亲,他想起高中毕业那年,她思念他,特地来伦敦看他,母子二人以两个月时间,在欧洲大陆旅行,那时候的她虽已年过半百,却依旧美丽,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更甚于她的诸多情人们。

  他还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怀孕了。 她原本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奈何小时候的赵星卓总缠着她生下来,觉得如果有个弟弟一定很有趣,至少有个伴,她最后才没有打掉肚里的景良。

  他想起更小时候,她温暖的怀抱与柔和的声音,她无论在事业上遭遇再多困难,也会轻声、温柔地朝他说话。 她把创业与打拼的一切烦恼留在了公司,回到家,脱下工作装,换上睡衣后,她就是他的母亲,完全的,唯一的。

  赵星卓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淌了下来,他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擦去眼泪,努力地在枕头上蹭自己的额头与鼻梁,他忍不住,最后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

  “咚”。

  突然间,佣人房里的呼唤铃亮了。

  赵星卓坐起,看了眼,知道郑余生叫他,只得擦干净泪水,竭力深呼吸,平缓情绪,开门进去。

  郑余生躺在床上,已经换了睡衣,开着一盏台灯,赵星卓站在黑暗里。

  赵星卓:“少爷有什么吩咐?”

  郑余生合上手里的书,想了想,说:“你的琴弹得不错。”

  赵星卓说:“谢谢少爷夸奖。”

  “你练了多少年能弹叙一?”郑余生又问。

  “我……”赵星卓想了想,说:“没有仔细算过,自然而然地就会了,我也没有考过级。”

  郑余生:“我还有多久能学会小星星变奏曲?”

  赵星卓:“K265?您需要多练,每天练两小时的话,三个月就会了。”

  郑余生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

  赵星卓现在对他的感情相当复杂——母亲的死因尚未查明,郑家父子亦是嫌疑人,郑余生把他囚禁在白楼里,令他受了不少折辱,更无法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 但郑余生也保护了他,留下了他的一条命。

  “你会唱歌吗?”郑余生说。

  赵星卓答道:“我不会。”

  郑余生:“小星星,来,唱。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赵星卓:“我…… 好吧。”

  赵星卓只得站着,唱了几句“Twikle twinkle little star”,郑余生饶有兴趣地听着,片刻后,打了个呵欠。

  赵星卓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唱完后又这么站着。

  郑余生说:“继续,随便什么歌,别停。”

  赵星卓无言以对,郑余生却翻身,关了台灯,躺在黑暗里。

  赵星卓搜肠刮肚,自己根本就不会唱儿歌,只得选了几首听过的,勉强记得词的唱了几句,郑余生没有理会他,居然就这么睡下了。

  “继续啊。”片刻后,郑余生在黑暗里听他不唱了,还催了句。

  “少爷。”赵星卓说:“我真的不会唱歌。”

  郑余生说:“那只会讲故事?讲个故事来听听。”

  赵星卓顿时觉得自己还不如唱歌,但郑余生提了要求,万一触怒了他,今天晚上多半不用睡觉了,只得说:“那…… 我给您讲几个我实习时,经手的案子吧。”

  郑余生没有回答,赵星卓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说啊。”郑余生不耐烦道。

  “有一个小女孩。”赵星卓道:“母亲得了爱滋病,父亲有家暴的恶习,被判小区改造……”

  赵星卓站着,开始说自己实习期在英国一家有名的律所接过的案子,大多是跟着前辈一起,做一些公益诉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