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璋 第11章

作者:吴沉水 标签: 强取豪夺 情有独钟 近代现代

那名哥们姓郭名永国,年纪比霍斯予大上好几岁,他爸他妈是霍司令的老搭档老战友,一家子都是地道山东人,打小饭桌上大葱点酱就馒头,几十年保持这一革命传统。这几个打光屁股的交情,对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一听全笑翻了,张志民拍着桌子嚷嚷说:“哈哈,老郭那嘴大葱味就算了,跟他臭脚丫味一比,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我说老郭,你家媳妇也受得了,我现在真觉着嫂子不容易……”

郭永国咧嘴呲牙骂道:“她敢,老子拿鞋梆子抽她!大老爷们有个汗脚怎么啦?那是老子在外头为生计奔波的证据!有了这,她才能得空约这个那个官太太上香港扫货!我告诉你们,别看她在外头人五人六的,回家老子让她给端水洗脚,她不敢说个不字……”

一句话没讲完,一旁的张志民早笑骂说:“是是是,谁不知道,你在老婆面前就是个爷们,在小情儿面前就是个孙子。”

郭永国笑得意味深长,说:“这你们就不懂了,老婆是要对着一辈子的,你得对她厉害些才能降服得住,做男人,千万不能让一老娘们骑到你头上拉屎!大老爷们在家里那点威风要抖落不出来,那窝窝囊囊就得带到外头去。小情儿就不同,小猫小狗一样的玩意儿,你高兴了就逗逗,不高兴了就给点钱打发走,谁会真跟自己养的猫狗置气?再说了,现在的小年轻,个个都跟猴精似的,都通透得很,谁敢真得罪咱们这样的?那社会教得好着哪。”

一席歪理说出来,倒是博得那几人个个心知肚明的点头微笑。郭永国仰头干了一杯,呸了一声,拍桌说:“得得得,瞧我扯哪去了,霍五,别转移话题啊,你这回搞的人怎么样都得哥几个见见,不然可不够意思。”

霍斯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还在医院住着呢,见个屁啊。”

“哦?进医院这么触霉头?”郭永国等人纷纷来劲了,忙打听:“怎么回事?不会是你小子搞了帝都的少爷,要包人家,得罪了人原来的金主吧?”

“去你妈的,老子像那么没眼光的吗?”霍斯予不耐烦地蹙眉说:“告诉你们,这个可是清清白白的大学生,还是F大的研究生。”

“行啊,你个土匪头子还走高知识路线了,说说,那怎么进的医院?”张志民兴致勃勃地问。

“你怎么不去妇联你姐那上班啊?”霍斯予瞪了他一眼。

“我姐嫌我难看,怕吓着她们那帮姐妹们。”张志民笑嘻嘻地问:“怎么弄进医院的?难道你玩什么花样,玩过了?等等,F大的研究生,操啊,不会是上回那个宝贝儿吧?”

霍斯予作势反肘击打,骂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叫谁宝贝儿呢?老子的人,是你能这么叫的吗?”

张志民怪叫一声,大笑说:“真是他啊,那小子可真是倒了血霉撞上你这么个活土匪。怎么,被你玩残了?”

众人一听都兴致勃勃,连连打听霍斯予用了什么高难度姿势把个大活人硬弄进了医院,难不成是回形针?霍斯予笑而不答,只抽着烟,吊足他们的口味,张志民嗐了一声说:“都瞎猜什么,那一付小身板,又是个雏,八成五少急色了当自己是铁棍硬捅,把人给捅伤了呗。”

霍斯予也不辩驳,老神在在地敲敲桌面,等他们起哄起得差不多了,才皮笑肉不笑地来了句:“老子的尺寸可不是盖的,他自己扛不住,怪得了谁?”

“操!”张志民哈哈大笑,使劲捶了霍斯予一下。

郭永国这时却开口了,斜着眼问:“霍五,你别怪哥多嘴,你乐意金屋藏娇,人家愿意让你养么?”

霍斯予面色不变,口气却硬邦邦地反问:“看对眼了就上,难道我还得跟谁打报告?”

“不是这意思,”郭永国抽出烟叼在嘴里,说:“你要是想搞一次两次就算数,那我不费这个劲跟你说,你要真想把人圈着养着,那就不能老把人弄医院里去。”

“怎么说?”霍斯予问。

“简单,你得给点诚意,养个小猫你还得时不时抱抱逗逗,更何况养个大活人?”

“这我知道,我给他开的条件,可不比你差。”霍斯予不在意地答。

“除此之外呢?”郭永国问。

“还要怎样?”霍斯予不耐烦了:“老子一天到晚嫌事少么?还要做什么?”

“不费事,给他亲自挑点东西,让他高兴下,养宠物是要哄的,靠打靠骂可不成。”

于是,这顿饭吃完后,霍斯予心里边有些活动了,想想若周子璋能对着他不那么害怕,而是欢欣温顺,别说,那定有别一番风味。但他没干过这种事,也不想让人瞧了笑话,忽然想起周子璋也算爱读书的,那便吩咐人在那套房子里收拾间书房好了。他一面想,一面叫来服务员签了单,跟这几位朋友一起笑闹着走出餐厅。正走到门边,却见老式木框玻璃门被人从外头一把拉开,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走了进来,当前一个操着台湾腔国语,年纪三十上下的高大男人正低头跟一旁的人聊着什么。霍斯予的脸猛地一冷,随即又浮上嘲讽的笑,痞气十足地大声说:“呦,这不是林总么?幸会啊,在这都能撞上。”

那男人一抬头,目光冷厉,瞬间即笑如春风拂柳,上前一步,伸出手说:“原来是霍五少,真是太巧了。”

霍斯予双手抱臂,压根当没看见他伸过来的手,笑了笑说:“可不是,招标会上一别,咱们有个把月没碰见吧。得了那么大一个单子,贵公司这次在S市想必要大展宏图广开拳脚了?只是咱们内地情况可不比咱们宝岛,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出猛龙过江。”

那男人半点不尴尬地缩回手,笑说:“霍五少说笑了,市场规律告诉我们,不是每条地头蛇都能那么幸运打败强龙,您说呢?林某还有事,失陪了。”

他朝霍斯予礼貌十足地点点头,又朝跟他一块的几位也点头致意,这才带着一帮人匆匆擦肩而过。张志民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在爷跟前也敢拽成这样,霍五,这谁啊,用不用我找人给他添点麻烦?”

“不用。”霍斯予冷冷地说:“我自然有办法让隆兴把吃进去的肉骨头再给老子吐出来!”

“隆兴?台湾那家?”郭永国问。

“可不是就是那帮说话娘娘腔的孙子,”霍斯予冷笑说:“刚刚那位,就是隆兴在大陆区的总裁,林正浩。”

第14章

周子璋呆呆地坐在病床上,窗外,是这个城市最令人发愁的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雨宛若上了年纪的老妇没玩没了地仿佛唠叨一件事,令人厌烦又无从打断。这样的天气,周子璋只觉得仿佛皮肤毛孔里都泛着水汽,都像捂住霉菌一样散发奇异的阴干味道。他的思维有些混乱,从小时候吸着大拖鞋跑出来买白糖糕啪嗒的脚步声,一下子跳跃到上班后任教的课室背后一大块缺了漆的黑板,再到后来,又想起自己放在学校宿舍里,还没来得及吃完的苏打饼干,这么久没回去,想必早已吸潮变得软塔塔。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清浅的掌纹,都说这种纹路的人心肠不会硬,遇事不会固执己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性格中坚持的部分有多强硬。比如对知识的憧憬,对迈进研究门槛的追求,对以思考和研究为生的生活的向往,所有这些,形成我们称之为梦想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周子璋心中捂得久了,就扎根下来,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让他即便活得再穷,工作得再无趣,周围亲戚朋友再庸庸碌碌,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他也能将自己从这个环境,从这些人中区别开来,并继续忍受下去。

周子璋一直相信,自己这一生都在为这件事做准备,老天没有给他很好的家庭背景,那么他就得自己去奋斗,去努力。考研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就算是完成这一步,对一个生活在封闭保守的小城镇的中学老师来说,都非常艰难。每月从不多的工资里省出钱来、复习、托人买资料、备考、跟单位辞职、顶住无数亲戚的压力坚持上F大来参加初试、面试,一关关下来,无异于活脱一层皮。他永远忘不了,复试完毕,导师端详了他一会,笑着说:“你这同学倒老实,好几年了,你还是头一个在考场上才第一次见到导师的。”

周子璋涨红了脸,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感慨,一时间竟然有些哽咽难言,只有他知道,不是他不懂得要事先跟导师取得联系,不是他不知道很多考生都在考试前跑导师家里送礼套近乎,甚至有很多人就跟着该老师听了对方一年的课,但是,他没有那个经济条件,每月拿那紧巴巴一千多块的工资,扣掉所有费用,他连买张到S市的硬卧火车票,都得存两个月。

第一次上专业课,几个本届研究生团团一坐,一边是F大保研上来的,一边是全国其他著名大学考过来的,个个年轻飞扬,风华正茂,全是一副未来的知名教授,学术精英做派,说话中夹杂着周子璋听不明白的英文单词,动辄跳出一个个历史学家的名字,引经据典,横跨中西,令周子璋心里羡慕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与这些人差距多大,他不敢怠慢,越发学得刻苦,别人不耐烦做考据,那么他来做,别人不耐烦仔细研读索引,那么他在这些小细节上下功夫。苦熬了一年,战战兢兢拿出论文,哪想到博得导师的赞誉,那些眼高于顶的同窗们,也都纷纷开始正眼看他,不再将他视为小地方无知的代表。

这些不起眼的小成就,对一个出身良好,书香门第的孩子来说易如反掌,但对周子璋来说,走的每一步,却不容易。

因为知道不容易,所以他才更坚定,更珍惜,也更小心。

现在,一直呵护在心头的梦想却濒临破碎,周子璋没有办法了,霍斯予那种人到底权势滔天到什么地步,他一个平民百姓根本弄不懂,但也因为不了解,只有一个懵懂的概念,这种权势的压迫,对强权的畏惧,才更可怕。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法拿跟生命一样宝贵的学术生涯作赌注。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这个梦想再也无法企及,那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他活着,还有什么可能性?

人因为穷,就没法不看中手里已有的东西,就越禁不起摔打,因为你没有资本去摔打,试都不能试,因为只要有一丁点差错,你就真正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要反抗很容易,拼个鱼死网破多么简单,但鱼死网破以后呢?

以后怎么办?

除非你死,否则,你还是要面对活着的这些不堪。

更何况,周子璋不想死。

他知道生活有多难,他小时候寄养在舅舅家,试过两天没人管饭,他饿疯了,去街边馄饨摊捡人家吃剩了,摊主还没来得及收的馄饨汤喝。

那样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的再怎么说,也不用饿肚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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