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 第2章

作者:朝安 标签: 近代现代

  季晴杨一听,涨红着脸又瞟了眼跟她玩木头人的纪潼,咬着唇扭过身:“予辰哥我跟你一起走。”

  步行道上的热风扑面,姑娘的裙角轻轻翻飞,小挎包搭在腰后一颠一颠。

  予辰哥,这个名字总感觉在哪儿听过。

  纪潼出师未捷又被人锉了锐气,逞强地走回好友身边,“走走走回家吹空调,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出来,臊死人了……”

  杨骁冤魂一样飘在他身后:“你发没发觉自己忘了句重要的话?”

  “有这事?”纪潼还挺自信。

  “你他妈忘了说信是我写的!”杨骁跳起来。

  “呃,”纪潼气焰低下去,“下回吧,下回我一准儿记得。”

  “你给我的爱情陪葬!”杨骁想掐死他。

  “行了行了,”郑北北心说闹出人命还得麻烦刑警,一边搂了一个,“急什么?发短信说清楚也就一毛钱。再说胖子你字那么丑,写个板书都吓得人连夜擦了,但凡你们班的谁认不出来?”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治纪潼,杨骁还想继续嚣张,可对字丑这一点却又无从辩驳,终于怏怏噤了声。

  三人互相指责彼此甩锅,打打闹闹地朝二中家属院走去。

  走到一半郑北北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闲闲地问:“对了纪潼潼,你那个便宜哥哥来没来?”

  一提到这茬,纪潼原本的笑模样立时垮下来。

  三年前他父母离了婚,今年他妈不知怎么跟一个卖水果的好上了,要再婚,他后爸还要搬来跟娘俩一起住。本来勉强算件好事,没想到上个月他妈突然宣布,他后爸跟前妻生的儿子也要跟来。

  这位便宜哥哥比他大四岁,之前在外地读大学一直不得相见,是好是赖是黑是白他一概不知,只知道暑假一回平城就要搬了。

  纪潼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父可忍子不可忍。来就来,还带什么儿子?

  他手伸到旁边拽下片叶子,恨恨地回郑北北:“没有,来了也让我打出去。”

  北北一哂:“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谁打谁还不一定。再说面都还没见过,怎么知道人家就不能做你的好哥哥?”

  最后仨字引得人一阵严寒。

  “狗屁不是!”纪潼将手中叶子往前一掷,连带掷出不屑,“做我哥哥他也配?堂哥表姐我都不爱来往,非亲非故的人搬过来臊白谁?”

  他这一张嘴,是叫父母给溺爱坏了。

  他亲爸是生意人,外贸公司开得红红火火,从小物质上就没亏待过。后来找了小的另成了家,他妈要强,带着他利利索索从大别墅里搬了出来,虽然没再让他念一年学费几十万的私立,吃穿用度上仍旧没短过他。

  因此他从来不要便宜货,包括哥哥。

  杨骁从之前的挫败中缓过劲来,接了一句:“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妈高兴最重要,我看你趁早别想跟他对着干的事了。”

  纪潼一张好看的脸冷冷的,鼻根深处哼了一声。

  “她高兴我不高兴,我不高兴就谁也别想高兴。翻过大天去她也是我妈,不是他妈。想用我妈来压我……”他右脚踢了脚石子,“门儿都没有。”

  这回答不意外。郑北北跟杨骁耸肩笑了笑,不再搭话了。

  大路连坦途,斜辉耀人眼。又闷又热的七月末,三个半大的少年结伴走在长长的香樟道上,一眼望不到路的尽头。

第2章 早晚得跟你姓

  回到家,纪潼叫了声妈,换了拖鞋往里走。

  开阔敞亮的客厅角落空调小档风吹着,是安静不吵的立式。沙发对面的壁挂电视正在重播一档搞笑综艺节目,几个人抱着鸡疯跑。沙发上半卧着一个人,两腿并在一起,因为穿的是深蓝色牛仔裤,乍一看像条身材姣好的美人鱼,左手扶着半个西瓜,右手持勺子挖出圆球攒到一个白瓷碗里,眼睛却盯着电视,发出悦耳笑声。

  这是纪潼的妈胡艾华,正在跟学生一样享受暑假。

  他妈年轻时是个标致的大美人,尽管现在也不老,至少风韵犹存,眼角都没多少皱纹。当年他外公在战争里拿过勋章,退伍后成了直辖市一位不小的干部,可惜人走得早,又没有儿子,权势地位多半失却了——线香燃尽炉子里只余香灰。

  不过这不影响胡艾华成长为新时代先进女性。后来她不顾母亲反对义无反顾要嫁给一个叫纪建滨的高中同学,胡家没办法,只能将女婿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扶成了私企老总,好叫女儿有个依靠。

  谁曾想男人有了钱就变坏,纪建滨四十岁一过就跟身边胸很大的女秘书搞到了一起,还悄无声息地租了套公寓成了第二个家。胡艾华她妈知道以后气出了好歹,第二年脑血栓撒手人寰,胡艾华就此跟前夫成了仇人。

  好在她本身还是个小学老师,家底虽不很厚,供他们母子糟蹋一世是够了,渐渐便又想开许多,重新变得无忧无虑。

  “回来了?”

  她坐起身笑着朝儿子招手:“过来过来,西瓜都挖好了。”

  看着是母慈子孝,可等到纪潼真的走到身边她却又立刻把两道纹过的柳叶眉一横:“玩什么了这一身臭汗!”

  恨不得立刻跳开几丈远。

  纪潼大喇喇往沙发上一坐,刘海一撩一脑门的汗:“跟胖子他们出去了呗,晒死了。”

  整个假期他们仨都在一起厮混,家长从不当回事。胡艾华一面抽了张纸巾给他一面道:“吃几块冰西瓜,你梁叔叔早上特意送过来的,特别甜。”

  胡艾华跟对象梁长磊是由买水果的机会相识的,干柴遇上烈火,彼此都觉得合适,关系竟比年轻人还甜。出于关心,也出于想见对象的原因,梁长磊三天两头往这个家送时令水果,喂动物一样喂他们母子俩。

  一听这话,纪潼本来已经拿起的叉子又用力往回一戳。

  “块儿八毛一斤的西瓜还值当特意送一趟?不嫌寒碜。”

  “臭小子胡说什么,”胡艾华将脸一板,电视不看了,“谁寒碜你了?你梁叔叔是体贴你妈,这么重的西瓜大老远送来,别给老娘不知好歹。”

  奇了怪了。他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身边的女性同胞却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爱自称“老娘”,显得他地位格外低下。

  “体贴你你就吃呗。”纪潼站起身径直往卫生间走,“这种小摊小贩卖的瓜反正我是不敢吃,谁知道打没打甜蜜素,为这点甜头吃坏了肚子得不偿失!”

  刀子一样的利嘴,跟他妈一脉相承。

  胡艾华在后面气得没招,见他快走得没影了急忙扯着脖子喊:“这种话明天你可不能当着你梁叔叔面说听见没有?否则休怪老娘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有多不客气。

  纪潼这辈子还没挨过打。

  他拿小拇指掏掏耳朵,嘴上取得了胜利,心情也好了许多。悠悠踱到卫生间洗净脸和手又悠悠踱回房,窝在卧室里怡然自得打开空调。

  房间不过米粒大小,没多久就凉下来,舒服得很。

  说到这套房,小是小了些,两室一厅没有一点富余。他妈离婚后没搬回娘家当然是碍于面子,这一点两母子有着天然的默契,因此住回这教师公寓他倒也没怨言。但外人要住进来就是另一回事,尤其这外人还不怎么样。

  跟老妈谈恋爱的梁叔叔纪潼见过多次了,脸上有不少沟壑,皮肤也晒得偏黄,不过身体还挺壮实,去跳广场舞应该会有不少大妈争当舞伴。

  但他母亲胡艾华女士又不是一到七点就溜去广场跳舞的阿姨,用不着那一身力气。

  纪潼躺在床上,两只手枕着头想了会儿觉得没意思,噌的起身趴到了床边的飘窗上。

  楼下就是个小区活动中心,天气热到这个份上仍然有人在底下耍双杠,老年人们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一天都不偷懒。

  他用手背垫着下巴,眼睛看着楼下一位位地过滤:这位不错,可惜衬我妈矮点儿;这位也不错,且慢,头顶像是秃了一块;那要不这位?呵这腋毛!薅一薅能扎扫帚!

  看来又看去,始终没替他妈物色到一位称心的,只得又翻身回床上躺着,右脚歇在曲着的左膝上晃悠,脑中仍旧不甘心。

  妈,我唯一的妈,你怎么就、怎么就看上一位庄稼人了呢?

  你还不如去楼下练单臂大回环呢!

  —

  迷迷糊糊眯着午觉,时间晃到第二天晌午。

  有两个人顶着炎炎烈日、拎着水果进了家属院的大门。

  这刚是梁予辰回平城的第二周。他本科在高铁五小时车程的外地念英文专业,回家的时候不多。上半年某一天,他爸忽然跟他谈心,将自己老树开花的事和盘托出,并且表达了希望他支持的意思。

  梁予辰当然没有不支持的理由。他爸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这些年遭了数不清的罪,早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

  只有一件事费人思虑:他爸想带他一起搬去纪家。

  他不理解,梁长磊就慢慢解释给他听。在提出结婚的同时梁长磊就主动表示要另买一套房子接胡艾华同住,但被胡艾华拒绝。她是体贴梁长磊,手头的资金就只有那么几十万,捉襟见肘,买了房子就没有办法盘铺面,难道一辈子租门脸做生意?

  梁长磊惭愧,可也知道她的话在理。

  “半百的人了,还讲究什么聘礼嫁妆?”胡艾华宽慰他。把钱花在刀刃上,趁着身子骨还健康早日干点成绩出来,也好让后人轻松一些。

  另外,让梁予辰跟着过来,也是她这个后妈的主张。

  第一层当然是体谅梁予辰自小没妈,要是再跟亲爹骨肉分离,把这个二十岁刚冒头的年轻人留在租来的水果铺头未免残忍些,多个人不过多双筷子;第二层,她也有她的私心。

  她的宝贝儿子纪潼是娇纵过了头,等闲改不过来。梁予辰从小在艰苦环境下长大,是个懂分寸识大体的人,或许能当好这个哥哥也未可知,彼此在人生路上多个亲人。

  即便两人处不来,那也不要紧。眼见着九月就要开学,两人都得住到学校去,天大的矛盾也就一个多月的工夫了,出不了乱子。

  长辈把话说透,梁予辰无法拒绝,他是很有牺牲精神的一个人。

  门铃响的时候纪潼正在卫生间洗头,手上沾了满手的蓬松泡沫慢慢揉搓,任由它响了半天也只当没听见。

  里间的胡艾华许是换了身衣服,一推门跑出来,珍珠胶拖鞋啪嗒啪嗒拍打木地板,嘴里高声喊“来了来了”,跑到一半又不甘心似的绕回卫生间门口嚷他:“小兔崽子你聋啦?门都不知道开。”

  他懒得理。

  见庄稼人不比洗头重要,晚上还得跟杨骁他们去唱ktv呢,好些个同学。

  接着外面隐约有说话声,耳朵里隔了水听得不甚真切。没过多久,声音竟越来越近,一溜的来到了卫生间门口。

  “为了给你们个好印象潼潼特意提前洗头呢,没想到你们早到了。”只听格格的笑,“你们瞧,他在这儿。”

  是胡女士的声音。

  纪潼一秒警觉,门没关。他偏过头眯起眼睛,透过一层沫子和水珠往门口瞟,果然见到不远处影影绰绰三个人,立马急得跺脚:“妈!你把他们带过来干什么?!我还没洗完呢,出去出去!”

  为着洗头方便他连早上穿的冲浪背心也脱了,眼下正光着上身站在洗手池前,下面也只穿着条比内裤长不了多少的松紧带短裤。虽说自己是男的,但前胸后背就这么光溜溜的,脑袋脖子上还全是没冲净的沫子,形象何在?

  “快点儿呀!”

  水进眼里辣得他睁不开,白净的五官急得皱成一团,还透出一丝诡异的红,嘴里不住催促。

  “我们先出去吧,阿姨。”有人第一时间体谅他,可惜他现在分不出神来听。

  胡艾华这才笑着关门,连声道:“这孩子害羞、害羞……”

  —

  洗完头,纪潼心里气不过,在浴室里将吹风机开得震天响,好半天才贴着墙根溜回房间换了衣裤。

  他妈讲话的声音又清又洪亮,简直比电视机还响,时不时还掺着几声笑。他就不懂了,跟个卖西瓜的处朋友就这么开心?

  过了一会儿听见自己的名字。

  “潼潼,潼潼!快出来,别躲在房间玩电脑了,玩近视了看我不收拾你!”

  他这才磨磨蹭蹭出去,两手抄在裤袋,耷拉着脑袋走到客厅,正眼也不往沙发上瞧,只余光瞟到有两个人。

  “没礼貌,”胡艾华朝他伸手示意他坐过来,“还不叫你梁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