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 第37章

作者:朝安 标签: 近代现代

  说完,他为梁予辰斟了杯热茶。

  “尝尝我自己做的荷叶茶,清火的。”

  夏天未去就饮热茶是为养生之道,梁予辰端起来,果然荷香扑鼻。

  “最近英文学得怎么样?”翟秋延像他长辈,每次见面必关心他的学业。

  “还行。”梁予辰喝了口茶,一路坐车过来的疲惫散了许多,“上学期成绩算是过得去,马上要去实习了。”

  “什么单位?”

  “领事馆。”

  “领事馆?”翟秋延直言不讳,“去这种地方实习是名大于实。”

  语气颇看不上。

  他内退前是北方同传界大拿,所谓的国家队,之所以收山主要是体力不支持。那个年代,一场重要会议的同传往往就两个人轮流上,几小时下来人接近虚脱,每每要弟子扶着才出得了黑箱子。后来体检查出心脏有毛病他便不敢再搏命,也想把机会留给年轻人,退下来做案头工作,接书籍翻译,千字价格不菲。因此梁予辰是翻译专业的研究生这件事给了他意外之喜,更相信这次偶然相识是上天的机缘,也视其为这辈子最后一个徒弟。

  梁予辰推了下眼镜,少有的腼腆:“这种机会对您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跟当年的您比差得太远。”

  翟秋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语言这东西最重环境,当年我在国外待了十二年,连说梦话都用英文。你年轻,又没出过国,自然欠点儿火候。有机会的话应该出国熏陶一段时间,对能力提升有很大帮助。”

  梁予辰两手按着膝盖,微微颔首:“我也在考虑,研二暑假会有短期交流项目,到时候只要钱攒够了我就会报名。”

  “短期?”翟秋延皱眉,“一两个月的交流能学到什么?有长的尽管去长的,现在的大学不都有以学期为单位的交流吗,钱方面你不用担心,我这里有,只要你需要——”

  “翟叔。”梁予辰截断他,对他温和一笑,“我自己已经攒了三万多,钱我有,之所以不选长期的主要是考虑家人。”

  假如他真下定决定要留学,必定会以拿奖学金为目标,不可能贸贸然花家里的,当然更不可能要他人的钱。

  翟秋延饮了口茶,不赞成地摇头:“你还这么年轻,不出去闯一闯实在不像话。而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爸已经再婚,一家人也挺和睦,没必要拘泥在对你爸的照顾上。”

  他好言相劝,梁予辰却单手握着茶杯沿,垂眸没说话。

  庭院没点灯,全靠正房透出来的白光照明。耳边细蚊飞过,无端扰人心神。

  许久,翟秋延心中豁然:“你是不是恋爱了?”

  能让一个上进心极强的小伙子放弃深造提升的机会主动留在国内,多数便是感情。

  不说话即是默认。

  梁予辰提起壶,替彼此续了杯茶。

  “真恋爱了?”翟秋延看着他,长辈的笑挂在脸上。

  梁予辰端起茶杯凑到唇边,淡笑摇头:“还没有,不过我不想离他太远。”

  无论是否能在一起,他都不想离弟弟太远。

  这样温柔平淡的语气却听得翟秋延一惊,还没有在一起就陷得这样深,以后只怕有苦吃。他问:“这么认真?”

  其实这是多余一问。识得他不久,翟秋延也知道他做人做事一向认真,认真得近乎死板。

  手里的茶杯落在石板桌面,梁予辰收回了手,仍旧搭在膝盖上,脸上的神情是十成十的泥足深陷。

  “他是容易闯祸的性格,我要是不在,没人替他收拾首尾。”

  话里还有十成十的认真。

  翟秋延沉吟片刻,慢慢道:“感情事伤人,你要懂得为自己留余地。”

  他年轻时因为不懂得留余地,伤人又伤已,落得个两败俱伤终身不娶。

  “我明白。”梁予辰看着院中辛苦移植成活的白花蔷薇,想到那个令自己越陷越深的人,问:“翟叔,能不能让我折几枝蔷薇带走。”

  翟秋延惊异:“你不是花粉过敏么,要这个做什么?”

  蔷薇花粉不多,但为梁予辰考虑,白天他仍特意将花瓣打掉大半。

  “有人喜欢。”他笑了笑。

  纪潼小孩心性,对着这样的花应该喜欢。况且初相识时的虎头茉莉算他欠了纪潼的,他见了这蔷薇就觉得喜欢,送给纪潼,想必纪潼也不会讨厌。

  翟秋延心中不禁感慨感情这东西害人不浅,就连梁予辰这种性格也会三句不离心上人。他起身拿剪刀剪下几枝花朵饱满的,用塑料袋裹紧又套上纸袋这才交出去。

  梁予辰道了谢,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有些译文疑难处想请教。翟秋延自然高兴,两个年龄差三十岁的翻译爱好者移到客厅探讨所谓的“信雅达”问题,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也由小的对老的说声佩服,俨然两位译痴。

  不自觉夜深,月挂正空,客厅的时钟走向九点。

  茶已经添了两回水,梁予辰也绷不住伸了个懒腰。翟秋延披着衣服收拾残茶:“困了?那就早回去,下回再来一样的,我随时都在。”

  梁予辰脱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没事,不困,还有两句话想听听您的意见,下周就得交了。”

  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却震了起来。

  拿出一看,是纪潼打来的。

  “我先接个电话。”他即刻放下握了许久的笔。

  翟秋延便背着手踱到窗边,欣赏天外的月景。

  “怎么了,又饿了?”梁予辰带着笑问。

  最近纪潼饿急眼了总无理取闹,躺在宿舍的床上给他打电话央求他买夜宵。

  “哥……”两秒后那边传来一个微抖的嗓音,害怕似的,“你快来……”

  他神经一凛:“出了什么事?”

  “我——”电话那头的纪潼顿了顿,显然畏惧出声。

  “说啊。”他低吼。

  “我骑自行车把人给撞了,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纪潼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现在人家家长马上要来找我算账,我害怕,哥……”

  梁予辰脑中轰鸣一声,猝然站起来:“你自己呢,有没有事?”

  “小腿刮了道口子,别的地方没事。”

  他这才稍安,抬头看了眼窗边的翟秋延,既而背过声去沉声询问哪间医院,挂下电话立即开始收拾东西,没完成的译文通通抛到一边,笔记本忙乱地往包里塞。

  “翟叔,我弟弟又闯祸了,我现在得去找他。”

  翟秋延已经隐约听清大半,走过来将装花的袋子递给他:“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了,我应该能应付。”他接过花袋,走到门外向翟秋延告辞,“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有事给我打电话,别跟我客气。”

  “嗯。”

  大门一关,来不及再多说一声,年轻的身影便朝胡同口狂奔而去。

  胡同里寂静漆黑,好几分钟时间里只有梁予辰急促的脚步声。

  翟秋延伫立门口,直到看不见人了才返身走回庭院,慢慢踱着,心里总觉得异样。经过蔷薇花时他脚步一顿,目光移向白色花蕊,忽然忆起刚才梁予辰说的那句:弟弟又闯祸了。

  喜欢的人爱闯祸,弟弟也爱闯祸,世间总有这么多巧合?

  他立于院中沉思许久,心中不免惴惴。

第35章 代人受过

  夜里十点,梁予辰打车赶到第五人民医院。

  急诊室在西边,出租车停错了门,他一口气从北区跑到西区,冲进急诊室时人已喘息急促。这是无论多晚都人头攒动的地方,走廊里拿病历本的、戴口罩的、穿白大褂、哭天抹泪的比比皆是。

  一楼的帘布被他通通掀了个遍,最后才在包扎伤口的三室见到纪潼,连背影都透着手足无措,两只手紧紧绞在身前。

  “潼潼。”

  纪潼闻言转身,如蒙大赦地朝他跑过来,抬起一双眸子来蒙着雾:“哥!”

  梁予辰上下打量,见他右边运动裤的裤腿松松挽起,小腿上缠着一圈绷带,应该只是擦伤。

  他心下稍宽,沉声问:“被你撞伤的人呢?”

  “拍片去了。”纪潼左手扯着右手的袖子,回头看向走廊另一边,“哥,怎么办,医生说好像是骨折……”

  梁予辰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跟他们去骑车,大家玩儿双手脱把,”纪潼眼神逃避,吞吞吐吐,“不小心……不小心冲到了草坪上。”

  他眉峰直跳:“说了多少遍骑车一定要小心,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

  “我——”

  话还没说完,走廊那头一男一女搀着一位年轻人慢慢朝这边走过来。纪潼如惊弓之鸟,惶惶然躲到了他身后。

  梁予辰即刻明白,问:“那个学生和家长?”

  纪潼咬着唇点头,两手紧紧揪住他上衣后摆。

  孩子腿上没有开放性伤口,但显然疼得不轻,额上渗出的汗亮晶晶的,嘴里轻轻抽着气。医生将人弄到病床上坐好,叫来骨科大夫替他打石膏,两位家长紧皱眉头看守着,一步也不离。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人理他们两兄弟。

  这样的事,于良心上是不小的煎熬。

  梁予辰心知躲是躲不过的,沉吟片刻,主动进去自报家门:“叔叔,阿姨,我是纪潼的哥哥。”

  两位大人目光顷刻间斜过来。

  被纪潼的自行车撞伤的是个大三学生,叫杨弘亮。他妈妈看着也年轻,坐在房里的板凳上,膝上搁着名牌包,脸上妆容完好,爸爸也像有头有脸的人物,夜里还穿着西服。

  杨母冷冷扫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外面,显然是要兴师问罪。

  但无论她如何发难都是自己应受的,梁予辰挺拔而立,沉默着随她去了走廊。纪潼望着他们的背影如鲠在喉,犹豫半晌后终于也跟了出去。

  “是你弟弟在步行道上骑车,撞伤我儿子的,你知道么?”

  “我知道,实在抱歉。”他头一回代人愧疚,矮下头,“刚刚我已经跟我弟弟了解过情况,是他全责。”

  杨母心疼儿子,自然不会如此轻易买账。她又气又急,吊起眼角对他发难。

  “我倒想问问你,你们的父母是怎么教育的,学校是读书的地方还是玩车的地方!我儿子好端端在草地上站着,现在被你弟弟撞了个骨折,找谁说理去?!”

  两只手叠在一起清脆拍打,每拍一下,角落的纪潼身体就微抖一下。

  梁予辰只能反复道歉:“害您儿子受伤这事由头到尾都是我弟弟不对,他年轻不懂事,我以后一定加强管教。”停顿片刻又扶了一下纪潼的背,“跟阿姨说声对不起。”

  纪潼的背被一只手压着,咬着唇鞠了一躬:“阿姨,真的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