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 第81章

作者:朝安 标签: 近代现代

  梁予辰跟她要了份一样的,等服务生走开才回:“考完了研,让他散散心也好。”

  外头雪下得纷扰,风将其争先恐后吹到玻璃上,杂乱无序十分恣意,里面的人每说一句话却都字斟句酌,处处小心。人有时活得尚且不如一片雪自在。

  胡艾华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握在一起。

  她今天在里面穿了件白毛衣,领很高。纪潼的下颌线条完全继承自母亲,看见她,梁予辰就想起家里那个等他回去的人。

  这顿饭过去,不知道纪潼还会不会继续等他。

  “儿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她把餐巾叠着搁到一边,开始与梁予辰认真,“我找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她来当然是为了把纪潼带回去。

  梁予辰面前有一杯温水,里面浮着片青柠。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手指虚虚握着杯壁,打足精神应对她的话。

  “其实您不来我也会让他回去。”他说,“我没有打算留他在这儿过年。”

  “嗯,你懂事。”胡艾华素手纤纤,右手无名指晃着枚钻戒,“可你根本就不该同意他来,来这一趟有什么意义?”

  重点永远在后半句的兴师问罪。

  梁予辰许久没说话,胡艾华暂且没有逼他,问他这一年过的怎么样,又问他工作顺不顺利,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她还抱持一个念头,没准儿梁予辰已经把纪潼忘了,现如今是纪潼一厢情愿。

  两份一模一样的海鲜沙拉上桌,他每个问题都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握杯的手紧了紧,语气变得郑重:“胡姨,我只想照顾纪潼。”

  胡艾华手中餐叉一顿,放了下来,拧眉看着他。

  “你说什么?”

  梁予辰也看着她:“我想照顾潼潼,一直到老。”

  他极少说这种感情浓墨重彩的话。

  胡艾华闻言,身体脱力般向后一靠,半晌说不出话来,看他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本就很淡的温情慢慢散去,不剩什么了。

  她说:“你们年轻人,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你知不知道,我来这儿没敢告诉你爸,他这一向身体不大好。”

  语气是失望至极。说完,抬头看着他,像审问,也像是在等他反应。

  梁予辰心知责难临头,但更牵挂父亲,慢慢蹙起了眉:“我爸身体要不要紧?”

  “要紧倒不要紧,”她说话节奏慢下来,像是一颗心已经悬了许久,“血压有点儿高,人岁数大了难免的,就是不能受什么大的刺激。”

  梁予辰慢慢收回目光:“辛苦胡姨照顾我爸。”

  胡艾华朝他摆了摆手:“说这些干什么,我是他老婆,照顾他是应该的。”

  他微微颔首,手握水杯没有松开。为人子,却没有尽到照顾父亲的责任,所以无法苛责继母。

  “予辰,妈有几句掏心窝子话,不知道你如今还愿不愿意听。”

  胡艾华把手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心是暖的,像那年生日她开口让梁予辰喊她妈一样。

  她说:“潼潼年纪小,想一出是一出,凡事喜欢头脑发热。估计我现在跟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所以我才直接来找你。正因为他年纪小,容易行差踏错,我作为生他养他的人,不可能由着他胡来,得为他的未来打算,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说穿了就是我跟你爸的关系。我们俩是夫妻,那你们就是兄弟。你别说妈古板,同性恋这种事说出去名声本来就不好听,更何况还是两兄弟?这些闲话要是传到你爸耳朵里……”

  说到这儿她手收紧,把梁予辰的手攥得发疼,目光揪心:“他的脾气你比我清楚,活活气死都有可能,难道你就这么不为他考虑?”

  既然能坐到这儿,说明她已经做过万全的准备,不达目的不会离开。况且她并不算危言耸听,也没有半个字虚构,她只不过是将所有见不得人又不堪入耳的词摊在桌面上供人指摘而已。

  但她的目的跟要挟的筹码对梁予辰而言未免残忍。

  “当然,假如你们自私到底,非要在一起,那你们有手有脚,我也拦不住。只是这样一来……”

  她顿了顿,两只手叠着覆在他手背,“我想着,我和你爸最好还是分开,要不然没法儿成全你们。”

  梁予辰一听,抬头皱眉看着她,对于她的决绝有些难以置信。

  他说:“胡姨,您不要这么说。”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说?”

  咄咄逼人了半晌,胡艾华此刻方显出十分真心。她再抬起头来眼圈红了许多,说:“妈知道你不好受。今天一见你我就知道,你瘦了这么多,过得不好,妈心里有数,哪里有不心疼的道理?但是妈也没办法,妈只盼着你能认真考虑我刚才的话,早早地醒悟,咱们一家人还当一家人,这样不好吗?”

  一方面是纪潼,一方面是他爸,她用父子感情逼他就范,筹码是梁予辰对亲情割舍不下。

  梁予辰久久不言,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对纪潼的感情非言语所能动,没有听了几句话就放弃的道理。但他对父亲的牵挂和亏欠是跟良心一并存在的,只要还有良心,他就做不出罔顾梁长磊利益的事。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胡艾华含着泪“诶”了一声:“当然、当然,这才是妈的好儿子。”

  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咀嚼再没有别的声音。

  吃到后来,胡艾华吃不下了,一抬头见对面的盘子几乎没动,关切地问他:“不合胃口?”

  他说没有。

  “没有咱们就走吧,送我回酒店去。”

  梁予辰觉得胃不舒服,他这个病是神经性胃炎,犯起来没有胃口。

  雪地行车须得小心,路面容易打滑,再加上胡艾华选的酒店靠近机场距离又远,车开到酒店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他下车帮忙拎行李,胡艾华招招手喊接待推车过来,回头又握他的手,不让他辛苦:“回去再弄点东西吃,别饿着自己。我暂且在这里住一晚,机票明天什么时候的都有,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让纪潼来找我。”

第71章 离不开你

  回去路上梁予辰开得很快,赶着去买吃的。

  他把四面车窗通通打开,让雪刮进来,精神是绝对的清醒。胡艾华亲自过来找他而且一来就亮了底牌,让人始料未及。

  他原本打算先过好这个年,年过完了,请假回去跟他爸当面坦白一切。如果足够恳切坚决,那就应当有一半的赢面。即便他爸一时接受不了,要打要骂悉听尊便,起码他跟纪潼的关系已定,父母反对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人心都是肉长的,水滴石穿,总有一天父母得接受这一切。

  但胡艾华这一来抢得先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用离婚作为要挟。梁予辰的处境变得很被动,被迫二选一。选纪潼,他爸辛辛苦苦拉扯他二十几年后好不容易组建的家庭不复存在,他这个本该膝下尽孝的儿子成了罪人;选他爸,他跟纪潼刚在一起不足三天的感情就此走到终点,他给纪潼的承诺不可能再完成。

  成全别人还是成全自己,梁予辰陷入两难的抉择。他是惯于牺牲的,这一点没有变过,但他还没有大度到牺牲自己的感情。

  到家时纪潼还在跟吴忧打游戏,两人坐在地板上笑得前仰后合。一听见开门声纪潼噌一下起身跑到他面前,“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这才拿出手机,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催促电话或者短信,但解锁一看,却并没有发现,便将手中的吃的递给他们俩:“临时来了个活。等急了?怎么不打电话催我。”

  吴忧出卖朋友是一把好手:“我要打他不让我打,说什么怕打扰你工作,有毛病!”

  纪潼碍于暗处的伤无法飞踹他一脚:“你才有毛病!再这么说就放下卷饼回对门去。”

  吴忧决定给卷饼一个面子。

  两人并排站在料理台后端着盘子吃东西,坐也不坐,力气多得用不完。

  吃完了吴忧毫无意外被赶了回去。

  门一关,纪潼碗丢开不洗,迫不及待在客厅的灯下搂住了梁予辰,仰着头观察他的脸,发觉胡渣冒了点头,眉眼间也有淡淡的青色,说:“赚钱辛苦辛苦。”

  梁予辰一身西服还没来得及换,手掌抚摸那截细白的颈,深深吸了一口气。袖扣冰着纪潼的肩窝,冰得他缩脖子躲,嘴里喊:“坐到沙发上去,我帮你捏捏肩。”

  他依言坐过去,纪潼挤到他背后,发现坐不下,又推他坐到地毯上去。

  “忍着点啊。”纪潼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拿手肘关节用力揉按梁予辰肩后的筋,感觉到一条明显的坎,开始诊断,“结节,肯定是结节。哥,你得加强运动了,要不然老了以后肩膀都抬不起来。”

  梁予辰听着脑后传来的声音,脸上浮现淡淡笑意:“这叫肌肉粘连,容易诱发肩周炎。”

  纪潼啪一下拍了他肩膀一巴掌:“你都知道还不多动动。”

  梁予辰头微微低下方便他动作,就这样沉默坐了一会儿,低声开口:“今天同事夸了句领带不错。”

  他今天系的是那条远渡重洋的礼物。

  身后的纪潼闻言动作一顿,整个人趴到他的背上,右手绕到他身前拉起领带,拉到眼前仔细打量,话里多了几分得意:“我挑的当然不错。当时第一眼就觉得很配你,你还说我浪费钱,还不乐意。”

  “替你心疼血汗钱。”

  “知道是我的血汗钱就得多戴,最好一天也别取。”纪潼又按了起来,两只手难得卖这样大的力气。

  梁予辰身体被他捏得微微晃动,笑了笑:“总得让我换洗。”

  “这还不简单,回国以后我再买几条给你。”

  他语气豪迈,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话一出口,却半天等不来梁予辰的回应。

  “哥?”他摇晃肩膀,脑袋凑到肩窝去,“怎么不说话了?”

  梁予辰将领带正回来,说没什么,又问:“潼潼,这段时间我爸身体怎么样?”

  上次一别又是六个月,父子俩连电话都打得不多。

  纪潼一听,犹豫片刻,收回手想了想才说:“本来是好好的,但梁叔叔上上个月高血压犯了两回,医生让他一定要按时吃降压药,别的,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接着又说:“哥,你别担心,我妈对梁叔叔很上心,家里饮食方面也很注意,况且医生也说了,这个病不算大病。”

  梁予辰静默良久,把他两只手一左一右拉下来,握在身前,却没有回头。

  “我想回去看看我爸。”

  纪潼登时惊喜异常:“好啊,那过几天我们就一起回去过年。”说完又用身体推他的背,“哥,你放心,我妈那边我去说,她会同意你回家的。”

  整个人高兴得就像他们已经回去了,已经得到了家人的认可。

  梁予辰说:“不是现在,是以后。”

  纪潼挂在他身上:“以后?明年夏天?”

  他不欲再聊,赶人去休息,说自己还要加班。本以为纪潼会闹脾气,没想到却很听他的话,他说去休息,纪潼就老老实实洗完澡躺下。

  夜里十一点,家里熄了灯,客厅静谧无声。

  为显得真,他将手提电脑也从房间拿了出来,在阳台荒废时间。

  室外公路向远方的苍山绵延一眼望不到头,光线昏暗,地上渐渐积了层雪,留下几串行人的脚印。远处公园铁门紧闭,红橡树下的座椅上空无一人,只团了一只猫。

  纪潼来的第一晚在那儿等梁予辰。那天晚上梁予辰将房中的灯熄得一盏不剩,就站在今天这个位置,在这里看了很久,守了他很久。这边治安不比国内安全,他自己就经历过夜里抢劫,当然不敢让纪潼去冒险。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纪潼在公园里等了自己几个小时,眼睁睁看着纪潼睡过去,终于赶过去将人抱了回来。他记得那天纪潼穿的是一件短款羽绒服,不防水,大概是长凳上有雪,抱着的时候后背湿了一片,腰都露出一截。他还记得纪潼脸上也是湿的,睫毛上眼泪都没有干,结了冰。

  那天他把纪潼抱回来放到床上,走到阳台抽了自己一耳光。他向来瞧不起互相折磨的人,骨子里不喜欢那样做,没想到最后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因此对自己很失望。

  阳台窗户关着,他对着漆黑的夜回忆跟纪潼一路走来的很多事情,想到生日的那三张纸条,想起那几笔潦草的字迹,觉得纪潼真是个简单的人,什么都要写下来,成了罪证。要是放在心里,说不定就实现了,而且还不会留下任何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