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 第83章

作者:朝安 标签: 近代现代

  但她刻意忽视着梁予辰,当他不存在、当他空气一般。她今天只针对纪潼。

  不是因为纪潼懦弱可欺,是因为只有纪潼是她的儿子。

  “妈……”

  纪潼再叫她,胆量已明显去了一半,声音虚了许多。

  “你别这么说我们行么,要是连你都这么说……我真的……我真的……”

  “真的什么?”胡艾华声调上扬,“真的受不了了?”

  “我告诉你,我是你妈,我说话还给你留着脸,外头的人要是知道了背地里议论起来难听的话还有的是,你现在就受不了了?”

  “不是,”纪潼说,“我是希望我们好好谈谈,别这样吵。”

  “怎么谈,谈什么?你们今天难道不是来摊牌的?”

  她嗤笑一声,转过脸,看向梁予辰:“你是哥哥,我本来以为你该知道轻重,所以昨天才先找你,没想到你倒好,先告诉了你爸来将我一军,你知不知道他气得跟我大吵一架,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嗯?你说说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替你们臊得慌,我张不开嘴!”

  梁予辰十七岁时身高就过了一米八,如今已近三十岁,更是个成熟的男人。可惜思维敏捷、人情练达这些优点此刻无法发挥作用,面对长辈,除了晓之以理没有更多的办法。

  “胡姨,我跟潼潼在一起,学习、工作一切如常,什么都不会改变,他还是您的儿子。”

  “别来这一套,我宁愿没这样的儿子。”胡艾华的耐心显然已到极限,直接剪断话锋,“他虽然不懂事,你早就是大人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们俩这种关系,往好听了说,得遮遮掩掩,往难听了说,叫见不得人。是,也许你们现在不在乎,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万事大吉了,但以后呢?你能保证你们一辈子不在乎?能保证你们受得了别人议论几十年、去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说你们是兄弟乱伦男人搞同性恋?!”

  语气尖酸,用词刺耳。一席话毕,房间静得滴水可闻。

  纪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垂眸不语。

  梁予辰不认同,只觉如此各执一词,不知怎样才能将谈话进行下去。

  胡艾华瞥了他们一眼:“所以趁着我还愿意跟你们讲道理,两个人立刻断个干净。我买两张机票,纪潼今天就跟我回国去。”

  纪潼一听,大喊“不行”,就跟昨晚一样。

  胡艾华耸然站起:“怎么不行?”

  “我跟我哥不能断,我们刚刚在一起,我们——”

  话音未落,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耳光。胡艾华卸了指甲的右手啪一声抽在他左脸上,霎时就打了他一个踉跄。

  “反了天了!”

  纪潼被她打得头晕目眩,左脸火辣辣的像刮下一层肉来,眼眶登时积满眼泪,捂着脸喘着粗气。

  “别动手!”梁予辰不及细想,情急之下再一次伸臂护在了纪潼身前,谁知胡艾华却一把抓住他横着的胳膊,一巴掌径直抽在他脸上。

  “你还有脸护着他?我下一巴掌打的就是你!”

  她这一次用上了十成的力气,梁予辰毫无心理准备更来不及躲,脸上生生挨了这一下,颧骨被她无名指上的戒指直接刮破了皮,登时流出血来。

  “妈!”纪潼惊叫一声扑过去。

  “我真是想破头也想不通,我胡艾华究竟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她气得周身发抖,眼刀剐着梁予辰,激烈言辞一句句抖落出来,“你们父子俩从进我家门开始我挖心挖肝地对你们,好吃好喝伺候着,就差抽我的血给你们喝,结果你倒好,反过头来带着我儿子做这种事,你梁予辰心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啊?还有没有良心?!”

  “妈!”纪潼颤抖着上前抓住她两边胳膊,脸上两条泪滚下来,“别打我哥,你打我,你打我!”

  胡艾华被他制住身体却拼命往前够,伸长左手去拍扇梁予辰的头,一边哭一边吼:“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是气疯了,真话假话气话实话一股脑涌出来。

  梁予辰脊背僵直生生受着。他脚下一动不动,上半身却被她推打得晃来晃去。

  “妈、妈!”纪潼扑通一声跪下,扯着她的裤腿哭得嘶哑,“求求你别打我哥,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找他的,是我喜欢他的!”

  “你给我起来!”

  胡艾华一脚踢在纪潼身上,想把他踹起来,发觉他死扛着又狠踢数脚,谁知梁予辰护着他,几脚全踹在梁予辰腹部,硬骨踢在软腹上声音极大。最后酒店的拖鞋都踢飞出去,身体所有力量发泄完以后方才后退两步,赤着脚靠着沙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打死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

  纪潼左肩挨了好几下,黑色羽绒服外套被踢得歪斜,人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既是怕也是难受。

  “唔……”梁予辰摁着腹部闷哼一声,原本好端端穿在身上的外套被扯得半开,脸上的血流到下颌角挂着,拿手一蹭蹭下许多,手背上殷红一片,身体却仍密不透风地挡着纪潼:“胡姨,手下留情。”

  胡艾华气喘不匀,扶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慢慢抬起来,眼神似恨毒了他,食指直直指向他。

  “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到底断还是不断!”

  今天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梁予辰胸中积滞,但还是那句话:“我还是希望您能同意我们在一起。”

  啪!

  指着他的食指登时变成五指扇在他脸上,像是要打散他所有傲气与执拗。但执拗二字其实言重,他说的只是心里话,他是真的离不开纪潼。他人走得再远,心永远在纪潼身上。他为父亲、为生存活了二十八年,如今想为自己活一回,难道这也算是过分?

  胡艾华喘了口气,转头看向亲生儿子:“你呢?”

  纪潼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往前爬了两步伏在她膝上:“妈……求你别拆散我们……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哥……”

  走到这里已历经千辛万苦,但快乐短暂,由温泉那夜始的雪尚且没停。

  胡艾华上身晃了一晃,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登时流出两行泪来,睁着空洞的眼睛望了他们许久,忽然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东西。

  纪潼怕她拿东西过来打梁予辰,吓得跪着不敢起身,目光却始终跟着她。

  只见她整个人停了一下,之后直直地向卫生间冲过去,在透明玻璃的那一面抄起一次性剃须刀竟是要割自己的腕子!

  “你们不断,我断!”

  “妈——!”

  房间里的二人心神俱震,纪潼爬起来飞奔进卫生间从后面抱住她:“妈、妈!有话好好说!你别做傻事!”

  梁予辰正面堵在门口想从前面夺刀,两人一个喊她妈,一个喊她胡姨,声音里浸着恐惧。可她却半分不恐惧,她像是铁了心要以死相逼,不顾他们二人的阻拦,右手死死握着塑料刀柄,左手拼命要挣脱纪潼的禁锢往刀刃上凑。

  “妈——”纪潼吓得浑身发抖,脸上血色尽褪,死抱着她两条胳膊半刻也不敢松手。

  “放开我!”胡艾华挥着刀喊,“我当没你这个儿子,你当没我这个妈,我死了眼不见为净!”

  “妈!”

  “胡姨,有话好好说,快把刀放下!”

  唯一的母亲在自己面前激动地要割腕,纪潼吓破了胆,喊得声嘶力竭,只怕他妈真的一时冲动划了下去,那他就再也没有了母亲。

  “妈,你别丢下我!”

  “别这样好不好,你放下刀我们好好说!”

  “妈,我求求你,求求你,只要你好好的,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旁的梁予辰抓准时机正要夺刀,听见这话心脏猛得一跳,差点直接抓住了刀刃。

  纪潼眼睛里全是泪,仍哭喊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胡艾华愣了一下,转身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表情欣喜万分:“好孩子!你答应妈,跟妈回去,从今往后别再犯傻。”

  “只要你听妈的话,妈怎么舍得死?妈还要看你结婚生子,幸福一辈子。”

  “潼潼,听见了吗?”

  怀柔之语萦绕耳边,纪潼浑身滚烫,人像根木头被她抱着,心脏在短短几分钟内大起大落,跳动快得异常,眼前阵阵发黑,静止着却天旋地转。

  又是一辈子,自己究竟有几个一辈子,握在手里的又是哪个一辈子?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胡艾华不给他一丝犹豫的时间。

  他身体被摇晃着,怔怔转过头去想看梁予辰一眼,想看看哥哥的意思。谁知刚转到一半,就已经从镜中看见梁予辰的表情。

  梁予辰垂着手臂,早就透过镜子看着他。曾经盛满温柔、包容抑或是怒意的深眸此刻只有从未出现过的复杂情绪,除了恐惧、六神无主,更多的是绝望。

  镜中这个人,是绝对陌生的梁予辰,瘦得颧骨高耸的脸半面全是血,会受伤,会脆弱,会胆怯,害怕失去纪潼,看不见纪潼的脸所以从镜中找他,如同在弃井中寻找救命的绳。

  “潼潼。”胡艾华拍他的背,“你答不答应妈?”

  纪潼浑身一震,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过说起话来仍有些怯懦。

  “妈,对不起,什么我都能答应,只有这一件事不能答应……我……我得跟我哥在一起。”

  昨晚哥哥已经做过一次选择。以前是感情,现在是傲骨、亲情,梁予辰为他付出了一切,再也没有可给的东西,面对伤害赤手空拳,面对窥伺赤身裸体。

  所以他当然不能答应,他得帮梁予辰穿上尊严这件衣服,跟梁予辰一起在刀林剑雨中闯出去。

  “不答应?”胡艾华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脸上的表情由惊诧变为悲恸:“你这是不给你妈我活路了?”

  “不是!”纪潼急忙摇头,“不是的!我怎么可能——”

  “不是你就答应!”

  “就这一件事,”纪潼切切望着她,哀求,“妈,就这一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我只想一辈子跟我哥在一起。”

  胡艾华闻言愣了两秒,随即面露决绝之色,大声喊:“好啊!我让你们在一起!”接着手里的刀高高举起到他眼前,发狠般往自己腕子上划去。电光石火之间纪潼高喊一声妈,来不及细想便伸臂要去抢,结果手腕径直伸到刀下被刀刃大力斜拉了长长一道!

  “潼潼!”

  在梁予辰的急呼声中纪潼手腕内侧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细小血管破开的一瞬间殷红的血喷出来溅到近在咫尺的胡艾华脸上,再一滴滴洇到深色地毯里。

  “潼潼——!”

  纪潼看着自己手上汩汩流出的血,人登时吓傻了,脸上神情木木的。胡艾华整个人静止三秒后松开握刀的手,尖叫一声癫狂般抱住她唯一的儿子,身子直接软倒在地:“儿、儿子!”

  “拿毛巾!”梁予辰抢过去单手穿过纪潼的背,一把抱起他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对胡艾华吼:“拿条干净毛巾出来,快!”

  胡艾华被他一吼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应了两声,连滚带爬地拿了毛巾跟出来。

  他将人轻放到床上躺着,怕胡艾华说不清干脆自己拿手机叫救护车,打完电话才奔回纪潼身边,让胡艾华帮忙把纪潼小臂竖举着,一边单膝跪在床边用毛巾包手腕一边问:“潼潼、潼潼,感觉怎么样?”

  肌腱划开的疼痛常人难以想象,纪潼额头全是冷汗,牙关打着颤,大睁双眼仰视抱着他的胡艾华,喊了一声“妈……”,又慢慢转头看向梁予辰,“哥……流血了……我害怕……”

  梁予辰一手握着他完好无损的左手,虎口紧紧相连,另一只手去替他擦汗:“别怕,哥在这儿。”

  一开口,嗓音比纪潼抖得还厉害。

  “潼潼、潼潼……”胡艾华早已是方寸大乱,举着儿子右手的双臂不断战栗,无论如何也平稳不下来。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梁予辰手如往常一样抚摸他的额头,感觉刘海软发呵着掌心,心中绞痛难忍,嘴上却仍道,“坚持一下,伤得不重,不会有事的。”

  纪潼靠在他们二人怀里,双腿蜷着,身体像是冷又像是怕,发着抖,口中轻轻倒吸着气,半晌后张了张嘴,虚弱地说:“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说完,嘴角牵着,勉强笑了一下,假装自己只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是怕死。

  胡艾华浑身巨震,脸色苍白如纸,两行泪径直滚下来:“儿子别怕,有妈在,还有、还有予辰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梁予辰两眼通红,双手包着他左手送到唇边碰了一下,“不说话了,省着力气。”

  纪潼僵硬着嘴角微微动了动下巴:“好吧……”

  骤然面对生死,他于懵懂状态中尚有许多话想说,不过都很矫情,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