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107章

作者:吾九殿 标签: 天作之和 强强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莫绫羽转头望了眼庭院中的雨,柳眉先舒后蹙:“真是烦人,偏在这个时候起风波。”

  沈商轻把刚写好的丢一旁,打文书山底下抽出封最新到的信,替自己不擅长这些杂务的道侣读文书,读过一边,他眉头微微一皱,合卷问道:“阿羽,为何仙门如此忌惮巫族?以前我以为是习俗相差过大,如今看起来并非如此。”

  莫绫羽略一沉吟:“这件事,和古史分野有关。”

  “怎么说?”沈商轻愕然,“怎么古史分野竟然同他们有关?各洲洲志中似乎从未提及。”

  而今天下洲分十二,瘴雾阻隔,除去修为高深者,否则难以畅行往来。因此史书难载天下事,堪称“正史”便是各洲洲志,主要由仙门中的文儒修士主笔。旁侧的,便是杂散野史。然而不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基本都只记录了各自洲陆的历史,很难统揽天下。一则修仙无寒暑,时岁更迭世事多出,二则如今十二洲的历史基本都与仙门有关,各门各派,各有隐秘,便纵有饱读之士,怀放眼天下之心,也难以编纂出一本十二洲通史。

  曾经有一文道大儒,感怀洲志驳杂,往事难知,发宏愿要写一部《十二洲春秋录》,寒暑数百年,阅尽数万册各洲之志。却愕然发现,各洲洲志在诸多大事上,相互驳诘,相互抵触,莫衷一是,疏漏百出。不仅难以拼凑起一部十二洲通史,甚至连原本明晰的诸多史事也跟着模糊了。

  最终大儒徘徊高阁,大呼三声:“春秋难成,春秋难书”。

  气绝身亡。

  此后文人又公认十二洲“家家有史,洲无春秋”,再没有人尝试去写一部人间通史。不过,史家们在一些大概时间划分上还是形成了一个通用的说法。以《古石碑记》为界,《古石碑记》所记载的部分称为“太古”,早于《古石碑记》的,称为“太古之古”。《古石碑记》末段残缺,残缺部分称为“中古”。

  由于《古石碑记》的残缺,中古往事缺失太多,中古与近古如何区分,史家各派之言纷纷杂杂,但基本上都定在空桑百氏与八周仙门经过漫长争端,最终达成平衡,即“空桑牧天,仙门监天”这里。

  然而不论是哪一洲的洲志,在古今分野部分,都没有提及巫族只字。

  “你以前是散修,不知道正常。”莫绫羽索性盘膝坐到席上,“巫族以前居住的地方在夷丘。”

  “夷丘?”

  沈商轻眉头轻轻挑了挑。

  夷丘,这个地方离南疆可谓远极,甚至与“边陲”毫无关系——它在十二洲中心地带,就在如今的空桑南部地区!这说明巫族很有可能曾经是中土最繁华文明的一支,甚至和空桑有莫大关系。

  这与巫族为世人熟知的“蛮野之民”形象完全不符!

  “嗯。”莫绫羽点头,“巫族以前应该也算是仙门之一。但是在中古后期,巫族叛离仙门。当时发生了一场混战,仙门死伤惨重才将巫族击退。巫族逃往南疆,夷丘随之并入空桑。而也是在那一场混战之后,仙门同空桑才签署了监天之约。”

  “南蛊流毒万里,就是从这一战来的吗?”

  沈商轻问。

  “对。巫蛊之奇诡,今人所未闻,但我风花谷当时参战的一百二十一位长老连门下数千,浑身化脓生虫而死,其状之残烈,难以想象。而又有巫民投毒于河,千里无人烟,歹毒之至,天下难容。是以仙门于史书中删去巫族,耻与为伍。”

  “原来如此。”沈商轻颔首,随即又问道,“既然仙门与巫族仇怨如此之深,为何太乙宗要供那位与巫族干系重大的仇公子为师祖?”

  莫绫羽皱了皱眉,摇头道:“我也不知。”

  沈商轻倒也没有多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莫绫羽是风花谷收养的孤儿,从小在风花谷长大,因天赋出众所以被选入内门,后来又成为长老。然而她性情耿直,不通人情世故。沈商轻同她回风花谷后,冷眼观察两百年,确信她在风花谷地位虽高,但其实决策辛秘,基本和她没什么关系。若要沈商轻以散修的角度来说,莫绫羽于风花谷而言,就是个一手培养起来的死士打手,一把风花谷的剑。兵器这种东西,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只需要够锋利就够了。

  莫绫羽本人浑然不觉,醉心武学。

  这一次,拦截太乙宗小师祖的任务,风花谷内部互相推诿,最后又落到了她头上。沈商轻这不清楚此事前后纷争的究竟,但直觉这潭水,不仅深,还暗流汹涌,只怕风花谷是存心了,想用莫绫羽这把耿直的剑去搏些什么。

  只是这些话不便与莫绫羽直说,也只能自己亲自陪她走涌洲一趟。

  “你是在担忧遇上他们吗?”莫绫羽碰了碰沈商轻的手肘,“怕什么,他们又不一定从这里经过。掌门那边传来的消息,太乙师祖斩天索不是没有代价的,逃离烛南时只有师巫洛一人出手。根据事后溯景分析,那位十巫之首并非全盛。就算真遇上,也不是没有胜算。”

  说着,她促狭地笑:“不过怕也不要紧,我护你啊。”

  傻子。

  沈商轻笑笑。

  虽素不相识,此刻,沈商轻却不由得衷心地希望为天下所困的那二个人,尽早脱离涌洲。回南疆也好,去哪都好,总之不要和他们碰面。

  屋檐下,雨线细细密密地连成排,落在汇聚成小河的排沟里,一圈一圈荡开。

  …………………………

  仇薄灯将手从涟漪中收了回来。

  一条浅绯色的鱼在湖面甩起一个小小的水花,迅速地游向湖水深处。又一次被惊走鱼的师巫洛收回鱼竿,重新穿好鱼饵,尔后将鱼线又抛了出去。充作浮标的鸟羽静静地浮在水面。

  无数人高空徘徊,日月巡城地找他们,可谁也找不到他们。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入任何一座城,也没有乘坐任何一条飞舟。一旦不经城池,不乘飞舟,在茫茫大地上,想找到两个人,好比是大海捞针。

  其实山林旷野,在没有瘴雾的时候,普通人也是走得的。只是十二洲厚土瘴迷,一旦离城太远,没有城神驱逐瘴雾,林野上的瘴雾流转不定。有时早上还是山清气朗,百里不迷。中午就瘴雾弥漫,群鬼出没。

  然而师巫洛和仇薄灯,却没有这些顾忌。

  一则,师巫洛似乎总能知道哪里瘴雾浓哪里瘴雾厚,他虽然不喜欢带仇薄灯进入城池,但带仇薄灯走的,一定是风景秀丽的路。二则,就算偶尔天气变幻,瘴随风至,雾中死魂游走,也奈何他们二人不得。

  此外,旷野上也另有许多事物能够驱逐瘴雾,清扫出一片净地。只是太小了,不足以成为城池,但供几个人驻足休息,绰绰有余。

  他们眼下待的这片湖便是如此。

  边缘蒙微光的莲叶布满半个湖面,纯白、粉红两色的莲花色泽明艳,在瘴雾中辟出一片鲜为人知的净土。湖中游鱼往来,并不畏人。浮萍下,犹有青蛙偶尔出声。莲叶直径约莫有十丈来长,大如小屋,莲花花瓣落到湖面,有如浮舟。

  仇薄灯斜靠在散发淡淡花香的莲瓣边沿,支着头,看师巫洛垂钓。

  在烛南的时候,他顺口说了一次金缕鱼用青竹酒小火细烹,味鲜肉细,两人便于静海上捞了一尾前所未有的金缕鱼。可惜没来得及烹饪,便在云台遇到了青蝠重现,天地骤变。那块上好的金缕鱼肉就被师巫洛收进芥子袋里了,虽说芥子袋可保事物精华不失,可毕竟比不上初钓起时了。

  仇大少爷倒不介意放弃原则,纡尊降贵地品尝一下次一级的金缕鱼,但师巫洛对此却格外在意。

  他们打烛南走时,别的什么都没带,唯独这人专程自静海掠过,顺手又带了一条金衣鱼走。尔后一路朝西南而行,路过之地,若有什么鱼闻名,师巫洛也会停下来,给他钓一两尾。就像初次见面,给他梳头没有梳子,第二次见面,这人备了一把木梳。

  世上有几个人会把你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再小的事,只要和你有关,就是比天塌下来还重要的事。

  “别钓了。”

  仇薄灯把手伸进湖水里,拘了一捧水,泼向鱼竿。

  一尾刚碰饵的鱼又被惊跑了。

  师巫洛收竿回头,仇薄灯见他回头,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生得冷冽,一张脸仿佛天下人都欠他一百万,眼下不仅坐在浅粉的花舟里,头发上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些花粉,就显得格外古怪好笑。

  师巫洛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略微有些茫然地看他。

  “你过来。”

  仇薄灯靠在莲瓣边沿,眼角眉梢带笑。

  莲花为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毕竟是天然形成的小舟,平衡比不木船。仇薄灯靠在一侧,师巫洛又俯身过去,重心一偏就要侧翻。所幸旁侧有一小荷角,师巫洛伸手按在荷叶上,将花舟支住了。

  仇薄灯把沾在师巫洛发上的花粉拂下来,转手给师巫洛看,笑吟吟地问:“堂堂十巫之首,怎么连落了一头花粉都没发现?”

  花粉沾在他的指腹,他的手指带一点暖玉般的烟红,鹅黄与微绯相衬,有如新荷初开时花芯与花瓣相衬。师巫洛轻轻握住他的手指,指腹与指腹相贴,指纹与指纹相按,一点一点地将那抹暖黄擦去。

  仇薄灯微微扬了扬眉。

  师巫洛松开手,指尖擦过他的眼角,也擦了一抹鹅黄下来。

  他自己也沾到花粉了。

  仇薄灯略微一环顾,最后发现原来是两人把这瓣花舟划进荷叶之下时,途径一支旁斜半垂的荷花,花蕊鹅黄。大抵就是一起在那里沾上的。

  说来也是好笑。

  一个前些天刚刚斩断牧天索,搅动十二洲风云的太乙小师祖,一个千许年来横杀肆斩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此时此刻却像没有一丝修为的凡人一样,细雨时分藏身在藕花深处,发落花粉而不自知。

  可有些时候,当个没有修为,既不长生也不威风的凡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这么一路走过山山水水,远离人烟,世界静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间也过得很慢很慢,慢到仿佛不再流动。

  仇薄灯向后倒进莲舟里。

  头顶是荷叶略呈灰绿的背面,荷叶的脉络蜿蜒清晰。天色渐暗,三三两两的萤虫于荷叶中飞起,如一群提灯的山水精灵。一团柔和的萤火飞过他们附近,照得叶隙中落下的雨丝丝缕缕。

  四周都是水纹漾漾的光,一片藕花就足够他们安身。

  “阿洛。”

  仇薄灯把师巫洛扯了下来,环住他的脖子,声音轻得仿佛在讲一个秘密。

  “我们在藕花深处。”

第84章 荷塘月色

  荷影、水纹、萤火交错在仇薄灯脸上, 如古画斑驳,晦暗绝艳, 眉眼藏着空空蒙蒙的欣然喜悦。师巫洛一点一点,覆过他的眉稍,他的眼角,他的面庞,最后近乎虔诚地覆上温暖的唇。

  “阿洛……”

  仇薄灯慢慢闭眼,微微颤抖的睫毛在脸庞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束发的绯绫被解开,木簪被轻轻抽出, 漆黑的长发迤逦落下,散在微凉的莲瓣上。红衣如火如血,与雪白的里衣一起褶皱,一起散乱流淌。年轻男子结实有力的手臂环过尺素般细瘦的腰, 仇薄灯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如浮萍寄木。

  月光漫过伶仃的肩骨。

  一滴晚间的清露顺着倾斜的花瓣滴落, 滴进锁骨处的浅窝。

  “冷。”

  仇薄灯打了个寒战,微微弓起身。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似安抚似亲昵, 含去盈盈在锁骨窝处的寒露。仇薄灯手臂垂落, 手肘抵在莲舟花瓣上, 手背绷起淡青的血管脉络, 指尖在师巫洛劲节如竹的脊背留下道道红痕。

  “……疼。”

  他深深地咬在作祟者的肩膀上,以牙还牙。

  师巫洛手指撑在莲舟上, 指节因克制而泛白。湖水静流声缓慢, 不知何处鸣虫。鸣声里仇薄灯慢慢地松开齿尖, 舔去沁出肌肉的血,微腥的铁锈味弥漫过舌面, 他眼里忽然蒙上了雾影。

  师巫洛低首,轻轻地吻他,

  仇薄灯收紧双臂,制止师巫洛的退出。他声音很小很低地喊一个名字,阿洛、阿洛、阿洛……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有人低沉地回应他。渐渐地,他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就像终于安心了,终于确认了。

  他靠在救他的人肩上,隔了那么多年,终于第一次落下泪来。

  “阿洛,我疼。”

  疼啊。

  千年万年的沉眠都忘不掉,繁华云烟都掩不去。那么多刀剑,一刀一刀,割开了皮肉,放干了热血,剔尽了筋骨。最后空荡荡,只剩下一吊血色的孤魂,只剩下一道又哭又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说:

  疼。

  那么深的疼。

  深到怎么也忘不掉。

  “阿洛。”

  他于月光荷影中眼角湿红,声音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