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124章
作者:吾九殿
“一定是搞错了!”陆净崩溃地大喊,扭头要朝石道的方向跑去,“他不是神君么!他不是授道苍生吗?!仙门都是从他那里得道的,怎么会设阵杀他啊……这不是……不是……”
“忘恩负义么。”
陆净猛地停下脚步。
黑暗中亮起第二支火把。
火光照出一张妩媚的脸,双眼狭长,眼尾一抹幽深的蓝。
月母!
半算子一把抓住陆净,将他拖回来。不渡和尚扣紧明净子,一步向前,将他们两人挡在身后。
三人同时紧绷肌肉,冷汗涔涔而下。烛南一劫,这个妖艳癫狂的女人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们甚至顾不上思考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被空气中悄无声息涌动的致命危机压迫得喘不过气。
月母没有直接出手。
她举高了火把,火光忽然散开,照亮了那片被人运到这里的古石残碑。
“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看向陆净,吃吃笑起来,“这又不是你们仙门第一次忘恩负义……药谷是么?当初不就是你们在夷丘拦的他吗?”
“你胡说!”
陆净脱口而出。
“我胡说?”月母轻笑笑,忽将火把向前一抛,把整个山洞一起照亮,她身形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在不渡三人面前,“那你们仙门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退后!”
不渡和尚大喊一声,一把祭起菩提明净子。
第99章 以一生许你,无病无灾
金光迸溅, 陆净和半算子耳边同时洪钟大震,震得三魂几散七魄欲飞, 口鼻耳血线长飞。还顾不得定魄稳灵,半算子就一跃而出,腾空去接被月母一记手刀击退的不渡和尚。不渡和尚面色紫金,撞得他一起倒飞出去,重重砸断一根老木粗细的石笋。
铮——
菩提明净子跟着一起倒飞回来。
赐自佛陀的明净子平素戴在不渡腕上,虽不显山不露水,细看却又光芒内蕴, 却彻底黯淡了下来。
二人倒退的瞬间,陆净矮身冲出。
不渡和尚余光瞥见,大惊失色:“十一!回来!”
曾以一己之力在烛南搅风搅雨,逼战山海阁诸多阁老的月母出手对付他们三个和碾死三只蝼蚁没任何区别。这位昔年古神今朝大妖可没有对小辈留情的习性, 不渡和尚能抗她一掌,一是佛陀亲赐的明净子不负盛名, 二是月母存心试一试这件佛宗秘宝的威能,只出了三分力。饶是如此,不渡和尚还是被她直接将护体佛光拍出来了。
陆十一无神物在手, 就他那副弱鸡身子骨, 哪里扛得住这大妖一巴掌?
陆净充耳不闻。
不渡和尚与半算子同时自碎石堆中扑出, 一道去拦, 又同时因胸口的剧痛,一起滚倒在地, 来了个佛道一家——月母拍在不渡和尚身上的那一掌, 掌力直接穿透他, 又拍在了半算子身上。两人直到此刻,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何为“实力悬殊”。
眼见月母一掌落向陆净天灵盖, 半算子来不及多想,抹了一手鼻血,直接摁在了推星盘上,朝空一抛。
月母莹白的手指略一滞,就复继续下压。
就这一刹不到的停滞,药谷最不成器的小公子已如灵狐强行扭身,从她掌下避了过去,一张手,数十枚暗弩流星般刺向她的眼瞳。
见暗弩袭来,月母不闪不避,屈指一握。
几十根暗弩刹那化为齑粉,晶莹如尘。暗弩确确实实是碎了,可那些晶莹的尘粉却迅猛蓬开,化为一大团模糊的灰雾将月母笼罩其中。
他一无体魄之敏,二无刀剑之资,唯独在逃命轻功和下三流的奇淫技巧上颇有几分天赋,大抵是积年兄长拳下求生练出来的。走偏锋习毒经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与左月生合作,取天工府之巧器,配毒物之急烈难防,专门玩起了江湖正道最不屑的阴毒小技。他方才投出的几十枚□□皆内部中空,一旦碎去藏在其中的蓱毒随着一起激发,无处不在。
一道闷响。
腾卷舒展的蓱毒灰雾定格了一瞬,就忽如遇蟒吞山气,长鲸吸水般被纳进一个玉盒里。面色灰白的陆净被一位悄无声息出现的白衣纪官提在手里,白衣纪官指节带积年书茧的手则与月母秀美莹白的手撞在一起。
无形的气流仿佛一面竖镜般伸展。
“怎么什么阿猫阿狗也来守阵?”
月母眼波流转,视线自白衣纪官衣领袖口掠过,巧笑震腕。
白衣纪官闷哼一声,拎着陆净的后衣领,身形笔直地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在挣扎起身的半算子和不渡和尚身前停了下来,将他们二人护住。
听到“北葛氏”三个字,连陆净在内三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陆净下意识挣了一下,被白衣纪官向后丢到半算子和不渡和尚附近。
“后生子晋,奉牧先生之命,镇守坤穴。”
白衣纪官垂下手,以大袖掩盖住手腕的颤抖,平静回答。
陆净滚到不渡和尚旁边,清晰地听到不渡骂了声娘——怪不得他们炸石壁的动静那么大,却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感情守坤穴的人早就发现他们了,只是对方真正在等的目标,是月母罢了!
啪嗒。
推星盘打半空落下,掉回半算子身边。
怎么办?
陆净躺在地上,转动眼睛瞅不渡和尚,他一时间分不清眼下这白衣纪官与疯癫月母到底谁敌谁友……平心而论,哪个都不像好人。
不渡和尚脸上的紫金色褪去了一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明净子又扣在了手里,陆净朝他使眼色,他只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按兵不动,先让他们打一打。
熟料,就在此刻,整个底下岩洞忽然震动了起来,石头大颗大颗地从头顶砸落。正在对峙的白衣纪官同月母俱是一惊,面色微变……一种沉闷的嗡鸣回荡在所有人耳边,那嗡鸣仿佛是从不知几万里深的地底传出,简直就像厚土的怒鸣。
…………………………
朝城雾凇浩荡。
水晶幽兰一开复一谢,赭红石径明了又暗,小木人走进水中,化为一片拔地而起的桑林,河兽仰首,吞尽雷光。丹华木下的灼灼绯花里升起一个石台,一身新婚红衣的少年阖眼沉眠,师巫洛揽着他,也闭着眼。
渺渺雾霭笼罩下的朝城,浑然如一块静静躺在山岭间的水玉。
——朝城地底,深不知几千丈,埋一白玉,曾是神君掌上圭。
那一年,神君孤身要去重登不周山,要去为苍生拔剑一战。他自南向北路过涌洲边陲。偶见蜉蝣羸弱,熏华易枯,白鹿难寿,丹华易摧,便停下脚步,想要留下一点镇山护灵的宝物,可他一路北上,东赠西留,只剩下一柄剑,一枚玉圭。
小狸怯怯,河兽垂泪。
神君于云中俯身,轻轻将玉圭埋进涌洲西部的穷山地底。迷雾升起来了,变成了环绕深山的屏障,成了有形无形的墙。澄澈的水汇聚成孕育生命的湖泽……他给了弱小的精怪小妖一座城。
他留下了那一枚象征昔年云中之主的玉圭。
最后一缕尊贵荣光就这样被他留在了山水之间。
等他踏上天梯的时候,除了一柄剑,一袭白衣,就什么都没有了。
“朝城无暮,神君未归。朝城无夜,神君未归。朝生夕死,难逢君颜,夕生朝死,难瞻君面……”棕罴、鹦鹉、河兽、小狸、鹿蜀……所有朝城的城民围着丹华树下的石台,一叩复一拜,一拜复一叩。叩的是罪。
是当年朝城蒙神君赠圭却不知他将北上赴战的罪,是神君赴死却无一城民加以阻拦的罪,是神君血战却无一城民并肩的罪。
可笑十二洲荒瘴横行,万物难生,它们却靠玉圭在无尘无埃的一方小世界里安然闲适,一直到近百年后,修士误入朝城,才猝然知晓当初笑言“来朝山水有相逢”的神君早已逝去。
那是朝城的罪。
弱小无用,天真愚昧。
如果它们当年能将神君挽留在朝城,神君是不是就不会战死?如果它们不要那么软弱,只知倚靠荫蔽自顾己身,两耳不闻天下事,是不是就不会一直到近百年后才知道神君已死?
不敢同战,不能收骨。
空蒙恩庇,无一还偿。
神君怎么就庇佑了它们这样的废物?它们这样的废物,到底又是哪里来的颜面苟活在世上?
一代复一代,愧疚砭入肌骨和魂魄,神君一日不归,朝城一夜不得安眠。
可等到神君穿过迷雾归来,蜉灵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年岁最小的赤狸难以抑制地嚎啕如婴孩。
——朝城的神君,您的白衣怎么就被血染红啦?
当初言笑晏晏的云中仙,您怎么就哭了?
“朝生夕死,犹有一昼。夕生朝死,犹有一夜……”蜉灵们手拉手,忽拜忽起,绕石台轻盈起舞,他们足尖虚虚点过的地方,泛起一圈又一圈幽荧的涟漪,开成一朵又一朵虚妄之花,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身上,悄无声息地没进他的身体。
每一朵幽荧之花开出,便有一分潜藏在朝城地底的气机被引出,回到它原本的主人身上。
拜的是恩。
是神君怜我卑苦,是神君赐我与城,是神君赠我净土,是千年万年朝城精灵山怪得以无忧无虑的恩。
以朝城一瓢薄水,还神君浩海深恩。
“以昼赠君,红日不坠。以夜赠君,清风不催……”
地底白玉圭渐升渐高,最后自丹华树中空的木心中飞出,悬卦在虚空中,若一轮皎洁的月亮照在终于重逢的神君身上。
………………………………
自西向东,自东向西,自南向北,光同时在南北子午东西寅卯上奔流而过,所过之处,所有灯一起亮了起来,各色各样的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最后冲上天空,化作一轮照亮虚世的明月。
月凉如水,流过仇薄灯的脊背。
他趴在靠窗的木桌上,压着一本《山海志怪》,安安静静地睡着,扣在书脊上的右手冷白如雪,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师巫洛环着他,始终将哀魂的悲哭阻挡在外,一直到明月升起,才松开手,以指尖抹去书脊上的烫金刻字,换成了另一本美好幸福的故事。
他收回手,望向窗外。
银灰的眼眸一如冬日初雪。
雪下起来了。
虚世淅淅沥沥的残余化为了纷纷扬扬的雪。
黑瘴在雪中消融,骷髅在雪中重生,倒塌的广厦高楼拔地而起,龟裂的大道恢复成平整坦途。初雪将天空中的所有阴云灰霾都洗净了。雪中,窗外树上新多了叨叨不休的鹦鹉,池塘边多了许多轻飞慢回的蜉蝣,教室里多了一个横阔竖圆的胖子,一个舞文弄墨的浪荡子……
师巫洛耐心仔细地重建虚世里的一草一木。
抹掉所有阴霾,抹掉所有狰狞,要明媚灿烂,要温暖无霜,要热热闹闹,要人人都爱他。
要送给他一个繁星漫天的世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仇薄灯戴着那一张巫傩面具,走过大山大河,如果遇到什么凶险,他会把面具摘下来,放进袖子里。师巫洛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人间的丑恶,我不想让你看到。等我建好四极,定好经纬时岁,我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可没有那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那位要建四极定经纬的神君从云中坠落了。
……………………
玉圭从空中落下,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