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50章

作者:吾九殿 标签: 天作之和 强强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舟子颜抓住门环,仰头望向天空,他心跳如鼓,等待一个奇迹。

  屋檐兽影奔腾,长街鎏金。

  太阳在仇薄灯背后缓缓升起,光穿过他的衣沿,掠过他的脸庞,把他的轮廓清晰地铭刻在日轮里。师巫洛迎着光,望着他,银灰色的眼睛映出金日、红衣和黑发,就像冰湖倒影出天地。

  仇薄灯把手递给他。

  师巫洛抓住他,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错,紧紧相扣在一起。

  “我是说……”

  拉我一把。

  仇薄灯止住了话,十指相扣的瞬间,他忽然发现到对方的手正在轻微地颤抖着。

  算了。

  他想。

  “你想看雨吗?”师巫洛低声问,声音喑哑。

  “好。”

  于是师巫洛又低低地唱起一首古老的祝歌,与先前不同,他的声音也不再高远清寒,又轻又薄,仿佛是雪花贴着湖面旋舞,仿佛是风追逐发梢吟哦。

  仇薄灯眺望城门。

  世界上,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你要日出,他就让金乌永不坠地,你要雨落,他就让萍翳永不止声,你要整个世界,他就去为你拔刀征战四方。其实要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个人,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永不离开。

  日悬雨落。

  落下来的是滂沱大雨,雨水和日光同时笼罩这座城。日光倾斜,雨丝垂直,互相切割破碎成四下折射的彩霓。悬挂在家家户户门前的绫绸绯纱被雨水冲成竖线,大半截浸没在路面的积水里,又被湍急的积水携裹着流向街侧。

  鱬城的街道顺着一定的规律轻微倾斜,又专门有暗槽引流,雨水会被统一引进人工开凿出的河道。

  这本是一座船只往来的城,只是百年了,城河渐涸如溪。

  而今雨水在街面奔腾,汇聚,河道水位迅速上涨,河水卷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拍打石堤,最后在哗哗啦啦的高歌声中,一路穿行,撞开侧城门的水栅,涌出鱬城,涌向龟裂的水田。

  天空中,鱬鱼盘旋一圈,螺旋向下,划过长长的弧线,落进地面的河中。

  它们乘河出城,成群结队地跃出水面,形成一道道此起彼伏的赤虹,出没在田野之间,瘴月残余的晦气在它们的鳞光中消融,城人跟着它们踩着田垄狂奔。

  “瘴月过呦——”

  “四野开!”

  老人扯着嗓子,苍老的歌声在百年后再度回响。

  男男女女哭着应和。

  “神鱬河开——”

  “种谷麦!”

  百年漫漫凡人老,蓬莱弹指一挥间。

  …………………………

  雨势渐渐平缓,在天西淅淅不绝,烈阳高照悬于天东。鱬鱼驱瘴渐行渐远,而一部分鱬城人慢慢回到了城门前。

  陶长老带着左月生几人立在城门下。

  人群静默地站在城外,一时间,双方谁也没说话。许久,舟子颜一挥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动,自己慢慢地走了上来。

  他站在雨中和老师相望。

  “子颜。”

  陶长老沙哑地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定了定神。

  “仇长老……”

  “仇长老无恙,”舟子颜望向城内,“是他救了鱬城。”

  “那就好,那就好。”

  陶长老如释重负,只要那个人没事,一切就还好,太乙宗的怪罪总是有办法赔礼的,日月忽改的剧变在天外天那边总是有办法遮掩的……他略微有些蹒跚地转过身,想入城去找仇薄灯,在他转身的瞬间,背后传来铁刃入肉声。

  “舟——”

  娄江猛地向前奔出一步。

  陶长老回身,比他更快地掠向舟子颜。

  “老师!”

  舟子颜大喊一声。

  陶长老一个踉跄,在他身前数步的地方停住脚步。舟子颜握着没入胸口的断剑,慢慢地跪了下来。在他背后,是惊愕茫然的人群,他们似乎谁也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弑杀太乙师祖并诸位仙长,此皆子颜一人所为,城人愚昧为我利用。”

  “子颜,以死谢罪。”

  “你……你……”陶长老眼中水光闪动,“你愚啊!仇长老既然……”

  “告诉仇长老,”舟子颜打断他,声音极低,语速飞快,“是天外天,是古禹。”

  随即,他复又抬高声音。

  “仇长老借太一剑助鱬城天祭功成,我却为一己之私欲杀仇长老!”

  舟子颜猛地抽出断剑,鲜血喷涌而出,他身形一晃,向前摔进泥水里——他一直紧紧握住断剑就为了支撑着,说完最后这几句话。

  “我罪该万死!”

  “子颜!”陶长老单膝跪倒,老泪纵横“你又是何苦!”

  他是在场的所有人,唯一一个听懂舟子颜这几句话用意的人。

  舟子颜不仅仅是在为鱬城人开罪。

  他也在还恩啊!

  日之轨,月之辙,向来只有百氏族可以更改,在幻阵中陶长老曾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仇长老能救鱬城,以舟子颜的聪慧在日出雨落时定然已经猜想到了什么……他这是在把鱬城异变的缘由归到太一剑和天祭上啊,是在蒙蔽其他鱬城的人,是在明面上拉起一重遮掩的布啊。

  此后就算天外天追寻,太乙也有法应对。

  “老师,鱬城拜托了,”舟子颜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负恩负义,子颜无颜……”

  “子颜!子颜!”

  小祝女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上去一把抱住舟子颜。

  “你不要吓我,你起来啊!”

  雨水洗过年轻城祝望向天空的眼睛,他的瞳孔空洞。娄江站在雨里,愣愣地看着他,意识到一件事:

  舟子颜死了。

  带着他一直没走出的十六岁年少,带着他的孤注一掷,带着他的愧对。

  以死谢罪。

  谢什么罪?他剑斩太虞引来百年祸患的罪?他千叩万求无路可走的罪?他独撑百年难以为继的罪?他走上绝路牺牲无辜的罪?

  “谢罪的人,不该是你啊!”人群里,一名老妇人跌坐在地上,发了疯一般的抽自己的耳光,撕扯自己的头发。

  “我……我们真没觉得都是你的错。”

  那些背后的怨言,不过是苦郁的失言。

  不是真心的啊!

  她悔之晚矣,一名老人木然地在她的哭声中跪下。

  “诸位仙长以恩报怨,救我鱬城,小人不敢为子颜开脱,”老人一步一叩地向前,“只请诸位仙长,请山海阁……恩准我等以城祝之礼为他收尸下葬。”

  “请以城祝礼下葬。”

  人们一个接一个跪下,重重地叩首。

  天地苍茫。

  陶长老伸手想合上舟子颜的眼睛,小祝女凶狠地抬头,眼眶通红地瞪着他。陶长老的手悬停在半空,脊背一点点地塌了下去。

  有人越过他们走向人群。

  是左月生。

  老人抬头看着他,所有人一起抬头看他。

  陆净在背后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说什么不该说的,刺激了这些本就在强行压制情绪的鱬城人……尽管他们只反复说“请以城祝礼下葬”,可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带着那么多的恨意——对山海阁的恨意。

  “我叫左月生,”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大声说,“我是左梁诗的儿子,也是山海阁的少阁主。”

  陆净眼前一黑,转过头,不敢去看跪着的那些人是什么表情。

  咚。

  一声闷响。

  陆净猛地又把头转了回来。

  左月生双膝及地,重重跪在泥水中,对着所有咬紧牙关的人。

  鱬城的人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一些年轻的男子死死攥着拳头,仿佛随时都要暴起,冲上前来。

  “鱬城是清洲的城,是山海阁的城,与我们山海阁签了契的,”他一字一句,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鱬城纳贡,山海阁替鱬城渡厄难,伸公道,这是我山海阁本该做的。没有做到,是我们山海阁的错。”

  咚、咚、咚。

  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跪在泥水里的左月生。

  左月生抹了一把磕头磕出来的满脸泥巴。

  “让你们熬了一百年,是山海阁愧对鱬城!”

  他顿了顿。

  “父债子还,我爹做错的事,我做儿子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左月生举起手,三指并拢,胖乎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郑重到近乎肃穆的神色,“我发誓,终我一生,必问询空桑,必彻查太虞。”

  他几乎是用吼着发出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