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 第45章

作者:不是风动 标签: 年下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眼前除了白,什么都没有,大雪掩盖了一切视物的可能。

  宁时亭有些摸不清方向,但是凭着鲛人对于声音的敏感,他能听出哪处的风声因为建筑的阻碍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不同,能听见不同的房屋材质承受风雪侵蚀时发出的不同声响,所以还是能够大致地判断方向,和所经过的路途中事物的形状。

  只是他在陡然被面前横贯的石栏绊了一下的时候,宁时亭这才有些感到惊险——他找对了方向,但是走错了路线。他现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晴王府平常涌动锦鲤的千荷池。他身是鲛人,并不怕水,但是这水下还有在顾斐音授意下驯养的鳞片美丽、性情凶猛的鬼齿蛟。如果不是现在整个湖都已经被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层,就算是他落入水中,恐怕也是一番凶险。

  宁时亭紧紧握着火莲伞,免得它让风吹走,手中的冷汗凝结成了冰块,将他手上的肌肤和洛水雾气做成的手套连成了一片,已经冰冻麻木得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的存在。这层冰很快地又被火莲伞的热风化解,融化的水顺着袖扣滴落,但是一旦顺着手肘滚落得稍微远了一点,立刻就再度被冻成了冰。

  手是这样,整个人也是这样,连骨髓都像是被冻僵了。

  这种寒冷他前生已经体验过一次,如今再体验一次,好像也没有记忆中的那样绝望,让人害怕。

  怕死是人的本性,他从出生那一刻就经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身苦心苦,到后面逐渐习惯了,也觉得他这条命不值钱。虽然是珍贵的药鲛,但一个人终究只是一个人,没了他后,太阳照常东升西落。

  上辈子他师父说他必受焚心之苦,他一头撞进去那么多年,竟然在死前一个念想也没有。而如今重活一世,他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晴王能杀,当然好。然而杀了之后呢?

  如果他还有一命留到那个时候,只凭着“不能和那个人一起死”的念头活下去,那他又是为什么活着呢?

  莽撞、诛心、一腔热血的执念不好,可是了无牵挂的人生,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乐趣。

  冰冷残酷的环境侵蚀着人的神志。宁时亭自从重生以来,梦魇的病就一直没好过,越到神志不清醒的时刻,思绪就越乱。

  他不怕死,只怕冷,怕梦。

  宁时亭在察觉到梦魇即将来袭的前一刻,用力在自己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因为被冻得麻木了,他这一口咬下去甚至没感觉到疼。温热的血滚过唇畔,又迅速地凝成了深色的冰,随后才是上涌的疼痛。

  靠着这一丝疼痛,宁时亭在自己失去知觉前找到了一处风雪被挡住的地方。

  只一瞬间,风雪就直接被削弱了许多倍,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巨大墙体挡在了他身前。

  宁时亭抬眼看过去,努力想要在一片白茫茫中辨认出什么来。

  他以为自己是走进了哪处的避风殿堂和亭台,然而风雪小了下去,却并不是。

  黑暗和大雪中,他提灯靠近了去照亮,赫然发现——

  那不是什么墙,而是不计其数的上古白狼!

  这些狼沉默地立在他面前,身形暴涨成为庞然大物,一只挨着一只,用它们庞大的身躯组成了一道看不见尽头的肉墙,将狂风和大雪都拦在外面。

  陡然看见了这样让人震惊——或者说恐慌的景象,宁时亭蓦然停下脚步。

  风雪和缓,他甚至能够听见在缓落下来的风声中,掺杂着这些狼群沉重的呼吸,是属于兽类的沉重喘息。

  他想了想,试探着往它们的方向走了一步。

  宁时亭不清楚这些狼群在干什么。上古白狼神举止无度,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他现下心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如果这个景象让府上其他人看见了,恐怕会引起大乱子。

  也还好上回顾听霜出事之后,灵山通往晴王府的禁制就再也没打开过,否则群狼在这样的雪夜中,就算是灵山上也无处躲避。现在至少还可以暂时在晴王府里避一避。灵山万物有灵,现在雪妖不知道肆虐了多少程度,山上的生灵尚且自顾不暇,白狼一旦窝巢被摧毁,是绝不肯轻易地再找新的巢穴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过来投奔他们的头狼顾听霜。

  现在群狼行动让人捉摸不透,宁时亭怕它们和府上不知道情况的下人碰到了,彼此碰擦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想上前去询问他们那匹金脊背狼的动向。然而让他想不到的一个情况发生了。

  他往狼群的方向走一步,狼群就跟着退了一步。风雪里看过去,好像是这堵由血肉做成的墙在跟随他的脚步移动一样。

  宁时亭愣了一下,以为是狼群拒绝自己的靠近,于是又退了一步,颔首轻轻道谢:“谢谢你们,虽然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何意,但是亭先写过各位的护身之恩。”

  说完后,他继续执灯往前走。

  世子府就在不远处。

  宁时亭一走,群狼立刻跟着他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宁时亭这样一来,也确定了:这些狼群,的的确确就是为了保护他,为他抵御风雪而围成这样的。

  尽管宁时亭还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他在风雪中加快了脚步,来到世子府门前时,他在群狼围城的墙的尽头看见了那只金脊背狼。它蹲在顾听霜平时饮茶的门口,金色的狼眼望过来后,低头在脚下丢了一样东西。

  正是宁时亭要过来取的那一本《万相书》。

  这群天地灵气的生灵实在都聪明得可怕,宁时亭走过去捡起后,又见金脊背狼从他身边窜了过去,停在门口回头看他,示意他往回走。

  宁时亭分神看了一眼世子府——他们没有来得及修葺的房顶果然已经被压塌了一半,后边的好几颗巨树拦腰折断,一片破败之景象。好在他提早做出了决策,重要的东西和人都撤了出来,但是现在这片断壁残垣,不知道能否为群狼提供一个安身之所。

  宁时亭很快想起那天在民事堂里看见的景象,再联系今天发生的事情,知道上古白狼似乎有任意变化躯体大小之能。

  群狼护送他往回走,他忍不住出声了,轻轻问道:“要不要去……书楼那边休息一下,我是说……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

  金脊背狼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慎重地停了停,又和上次一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然而这一次,它们思考的时间显然没有上一次久。

  宁时亭平平安安地回到了书楼院落外,看见金脊背狼停在院外,一副犹豫、打量的样子往里面张望,于是笑了,招了招手:“进来吧,不过可要小声一点呀,可能会有人吓到呢。”

  金脊背狼迈入院子里,宁时亭又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可以再小一点,我们这里挤满了人,大概只有一个温暖的房间可以给你们挤一挤,不要介意。”

  金脊背狼于是跟着变小了。

  风雪一下子大了起来,金脊背狼凭空缩小好几倍,变成了和小狼差不多的样子,跟着他往里走。

  后面的群狼,也跟着金脊背狼的样子,都变成幼崽的形状,跟着宁时亭往里面走。

  现在还空着的房间也就是宁时亭的书房了,刚刚顾听霜睡下不久。不过好歹算温暖。

  宁时亭都没来得及数有多少只狼,无数只表面看起来是的狼崽子都排着队走了进来,爪子啪嗒啪嗒的。他只看到了门口像是有人打开过的痕迹,顾听霜的轮椅也挪动了位置。

  顾听霜出了门?

  他心里一跳,有些紧张起来,但是走到里间去看,却发现顾听霜仍是好好地躺在那里,背对他沉睡着。

  小狼在睡梦中似是感应到什么,耳朵动了动,睁开眼睛往他这边看过来。

  宁时亭看见顾听霜没有乱跑出去,松了一口气,上前去帮他掖被子角。

  顾听霜再有几天就十五岁了,正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人,但是只盖了很薄的一层单被。

  宁时亭很不能理解,他觉得这样会冻坏人,直接这样跟顾听霜说的时候,顾听霜却压根儿没理他,只说自己要苦行。

  他刚一过去,想要把床里铺着的另一层厚被子拿出来给他盖上的时候,顾听霜却冷不丁地伸出了手,迅速地隔着一层薄被子,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宁时亭怔了怔,说:“想给殿下加一床被子。”

  顾听霜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睡意,但是也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你自己去睡吧。你还没睡么?”

  他难得这样温和地对他说话。

  宁时亭总感觉,自从顾听霜上回功法走岔之后,对他的态度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像是比以前更亲近了一点。

  人心是可以焐热的,更何况顾听霜秉性类他自己的狼群,多疑,凶悍,却赤诚。

  见他应该是没太睡着,很庆幸,宁时亭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窜动的四五十只“狼崽子”,斟酌着语气告诉他:“我刚刚出去了一趟,取了一本书。”

  “嗯。”

  “路上遇到了……你的白狼们,他们为我开路遮风,让我不至于踽踽难行,谢谢你们。”

  “知道了。”

  顾听霜松开手,还是背对他卧在床边,语气还是淡淡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不是他出门前改变了主意,没有自己亲自去找这鲛人,而是以灵识催动狼群保护他,宁时亭能不能好好地回来都是个问题。

  “还有……”宁时亭说。

  还有?

  “世子府年久失修,对于躲避风雪大概也没什么用,所以我……邀请你的白狼们进来休息了,这样可以吗?”宁时亭问道。

  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顾听霜本人对于群狼和人群接触是个什么样的看法。也或许,这少年对自己这样狠心,也会认为让群狼在风雪中待着是一种历练呢?

  果然就看见顾听霜从床头坐了起来,跟着他的视线一起往外看去。

  门边钻出一堆毛茸茸的小狼崽,也一起望过来。

  宁时亭的眼神闪闪发亮。

  顾听霜:“……”

第40章

  宁时亭数了一下,跟过来的一共有七十六只“狼崽”,而且几乎全部都是成年公狼。

  他想起之前把顾听霜从灵山救回来的那一次,狼群以三这个数字为小团体,每个小团体之间彼此联络,还能互相传递消息。

  显而易见,狼群应该是把灵山中剩下的居所提供给母狼和幼崽来遮风挡雨了,而它们无处可去,就下了灵山来到世子府邸中,寻找它们的头狼。

  狼天性单纯,认定了头狼就追随到底,虽然也时常会有成年狼来挑战头狼的地位,但是行动中却不会因为这样的想法出现任何的逆反。它们永远以整个族群的利益为重。

  宁时亭猜测,这些狼八成也是得到了顾听霜的允许,所以才会全部都躲进世子府里。

  前世,顾听霜从不信任人类,群狼是他的眼线,他对狼群也好得超出任何一个人。

  不过偏偏因为这样,他没有遭受过任何背叛,相对的,他用狼群控制对手和合作伙伴,一直到逼宫杀了顾斐音的那十年间,仿佛都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走进他心里的人。

  他不要世子妃,不要教书先生,厌恶一切仆人。连民间也慢慢地开始有人议论,说晴王世子其实没有晴王的血脉,是天地灵气蕴化而生。顾斐音不能容忍一个没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出生在府上,所以一直对他很坏,但其实晴王世子正是死去了千年的白狼神转世,天生就是狼性,抹灭了一切任性,所以才会这样怪诞,让人退避三尺。

  他想过要劝他,但是有限的接触中,顾听霜也从不肯听他的话,要不就是不发一言,要不就是冷嘲热讽。

  上辈子,顾听霜自革家室王牒,迁出晴王府独自打拼之时,他已经被顾斐音召回身边。

  仙帝因为获悉顾听霜对于灵山狼群的把控力,给他加封了一个爵位。顾听霜也并没有像宁时亭预计的那样,拒绝爵位而归隐山林,反而接受了爵位,自己搬出去另设府邸,落地生根。

  那时他到底担忧他会在这方面吃亏,动用了一切能力,在不被顾斐音察觉的情况下,给初出茅庐的顾听霜写了一封信。

  上书寥寥几个字:“权利动人心,如烛绳草灰,崩散易逝,难恒长。”

  从今往后,顾听霜就是一个人走他的路了,群狼到底不是人类,他往后也不可能真的永世不与人打交道,到时候要怎么办呢?

  他等了三个月。

  顾听霜给他回了信,却只字没有回答他这方面的疑虑。

  宁时亭依然记得那回信中凉薄而讽刺的语气:“以色事人者,如镜花水月,虚幻破碎,易劳心。”

  此后十年,顾听霜当真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亲近过。

  某种程度上,顾听霜和他很像。

  宁时亭自己,何尝也不是一个人孤寂地走过了这十年。他与顾听霜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他狼一样的心性,他依然畏惧严寒,眷恋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