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 第111章

作者:我怀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穿越重生

  被贬下凡已十六年。

  他孑然一身离开三清境,身边只带了守一剑。

  除去守一剑,只剩这块玉佩送得出手了。

  玄知将温软的玉石握于手心,还能清晰感受到上面浮动的仙灵之气。这是曾属于神君玄微的灵气。

  当年神君指尖一点,留结印于解轻寒额上,便能佑她世世运道好于常人。如今,不是神君了,没了天道掣肘,他可以给那孩子降福了,却又没了那个能力。

  唯一拿得出手,可以庇佑他运道的,也只剩这一块玉佩了。

  玄知用红绳将玉佩重新串起,紧紧攥在手心,抬头向玄天观正门走去。

  十六年前,他被贬下凡时,便化作了□□凡胎的婴孩,落在玄天观大门前。掌门拣他进观,养他长大,教他道法,如今已十六年矣。

  正门进去全是香客。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挤在道观里拜三清拜天尊,求子求平安求姻缘。

  从前在三清境时,他也时时听见有凡人向他祷告,但终归只是耳朵一听,隔了十万八千里看不真切。

  可眼下,那一张张求神拜香时虔诚的脸,焦虑的脸,袒露欲望的脸,那些七情六欲,在道观的香火气里生生不息。玄知第一次这么真实地感受到,凡人的喜乐、苦难和欲念。

  可念不可说的欲念,都写在那些不同的脸上。

  “道长!我这抽了签,您看看这签写的是什么?”一个老婆婆扯着小孙子,拉过要往殿里走去的玄知。

  玄知紧了紧手心那块玉佩。

  他垂眸,接过那签。

  “您求什么?”他低声问。

  老婆婆嗓门在人群里噪得很:“哎呀!我这小孙子他娘,挺着大肚子还下地收稻子,怎么劝都劝不回来……这下好了,在地里生了……是个闺女啊,没满月就折了……”

  “他娘也躺床上了,请了大夫,身子还难受啊……道长你看看这签,保平安不?哦哦!还有我那大儿子,和几个同村去南边做买卖去了……您看他年前能回来不?”

  玄知看向那签语,默默良久。

  枯木难逢春,落叶难归根。

  他唇动了动,本该照实说出,却犹豫下来。

  老婆婆还扯着闹着要出观吃东西的小孙子,催了玄知好几声。这时幸好那边一个同门来了,解了玄知的围:“老婆婆,这我们大师兄,不管解签,您求了签要到殿门外去,专门有弟子会给您解签。”

  老婆婆却固执:“那外头都排满人了,你们这闲着也是闲着,怎么就解不了签了?”

  那同门无奈:“那我给您看也是一样的,成吗?”

  老婆婆便把自己要求的又讲了遍,玄知听他同门很自然地开口说:“是个好签,万事都会顺心如意。但您还是得小心了,该看的病得看,该拿的药不能少,做到这些,家人才会平安顺遂。”

  “您若积德行善,上天自会有福报。”

  玄知眸色微动,晦深不解地望向他同门。

  老婆婆求了个心安,忙说:“嗯嗯,该做的都不会少,我们一家积德行善着呢!”

  她千恩万谢了两位道长,带小孙子出门买吃的去了。

  “你……”玄知问,“为何?”

  同门道:“所以不能叫大师兄您来解签啊。世上有多少东西真可以称心如意?无非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劝他们尽了人事,便已是尽了心。”

  玄知似懂非懂。

  学做一个凡人,似乎会讲谎话是必要的。

  可这谎话从另一面解读,也算不得完全的谎话。

  玄知若有所思,往殿内走去。穿堂门,过天井,香客渐少,来往的弟子向他点头问候。

  “大师兄。”

  “大师兄。”

  有些弟子年龄比他大上许多,还是唤他大师兄。

  修道一事,资历是一方面,天分是更重要的另一方面。

  除此以外,还讲运道。

  凡人如何修道?无非是盗天地,夺造化,以求得天道认可,饶他们更多岁月,恕他们求得大道。

  修行便是在天道底下讨生活。运道,通俗点讲,也就是天道的偏好。

  天道偏好玄知,故玄知十六岁便闻名道门,同门中人人信服。天道偏好云倏,故云倏十七岁便成为天阶榜第一,被认可为当之无愧的玄门第一人。

  他所拥有的一切,来自天道。而天尊质问他所谓的「己道」究竟是什么时,他却犹豫了。

  这是一个叛徒才会有的行径。

  玄知十六年来,无时无刻不在自省、愧疚又复纠结中活着。

  且还能预料,若答复不了师尊那个答案,也回答不了自己内心那个问题,这份心境还会折磨他未来许多年。

  玄知入内室,在蒲团上跪坐,叩下头。

  “弟子玄知拜见师父。”

  “起来吧。”

  玄知起身。

  玄天观现任掌门凌霄子阖眸打坐,似陷进入定状态。

  “您找弟子有事?”玄知试探问。

  凌霄子并不睁眼,只道:“为师近来听闻,你日日去观星台当值,与宫中那位……太子殿下关系匪浅?”

  玄知了然,垂首答:“确有此事。”

  停顿片刻,凌霄子缓缓睁开苍老的眼:“玄天观历任国师虽侍奉皇族,但归根到底,仍是道门中人。你该懂得如何把握距离了,徒儿。”

  玄知默了须臾,道:“徒儿省得。”

  凌霄子良久叹口气:“为师不是阻止你交友,你这年纪,也该交个志同道合的道友了。”

  “只是,他是凡人,又是太子,将来的世俗皇帝。你身为玄天观弟子,终身侍奉天道,理应向世间传达天道旨意,与凡间之人、凡尘之事总得保持距离。”

  玄知再拜,低垂眼帘:“弟子……省得。”

  凌霄子道:“徒儿,你性子早熟,素来懂事。这道理应该我这个做师父的与你早早说清楚,才能免你将来行差踏错。”

  “你要时时记得——”

  “道不同,终不相为谋。”

  玄知将手中玉佩握得更紧。

  ——

  观星台下,玄知弯腰,将红绳系在小殿下颈间,又替他整理好衣领。

  小孩很是新奇,整好衣领了还忍不住翻出重看,“这玉佩真的送我了吗?”

  玄知低声问:“不喜欢?”

  骄矜的小殿下昂起下颌:“勉勉强强啦。”

  玄知伸手,替他再理一遍衣领。

  小殿下往后一缩,以为他是想拿回去,忙小心翼翼将玉佩藏在衣服下面,抱臂横在自己胸前捂着:“送了人的东西就不能再拿回去了,父皇说的。”

  玄知摸摸他柔软的发丝:“不会拿回去。”

  今年十岁的小殿下刚刚束发,捆了个小辫在脑后,玄知摸着那小小辫,无意识地指腹摩挲,一遍遍地捋。

  小孩歪头,可爱至极地问:“为什么突然要送我玉佩呀?”

  玄知似乎有些出神,“嗯?”

  他顿了下,沉吟:“想到了,便送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会讲谎话。

  在这孩子面前,他似乎总有学做凡人的天分。

  天生神明不会有的——凡人那样的七情六欲,总会在这时、在他身上活过来,一点点撒下种子,终有一日长成原野。

  小孩不满他答案,鼓起两颊:“总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吧?”

  玄知垂眸,睥睨着比他矮上许多的孩子,眸光因阴翳而显得极其冷淡。

  “什么含义?”他反问。

  小孩扯扯他袖袍:“我跟你说过,前几天老是做噩梦呀……”

  玄知与他认真地对视。

  小孩即刻撇嘴:“你都忘了?”

  玄知眉眼软下来,初春冰雪消融一般。蹲下身,与他一般高,拉过他小小的手,道:“不敢忘,殿下。”

  小孩哼哼了一声。

  玄知揉着他软乎乎的小指头:“所以可以治噩梦的,这块玉佩。会给你带来好运,殿下。”

  小孩有着不畏人情世故、有话直说的性子,也有着近乎敏锐的孩子的直觉,“是不是你师父他们说我坏话,所以你最近都不来找我玩了?”

  玄知一怔:“不、没有……”

  小殿下把自己鼻子说酸了:“你就有!要不是我今天来观星台堵人,你以后就再也不来找我了!”

  现在体会到了。把谁惹哭了不好,把这小孩惹哭了,无论原因是什么,最后都得他来哄。

  哄到后面,玄知不得已斟酌着透露:“是有一点……”又马上否认:“但我没打算再也不来找你。”

  小孩把眼泪鼻涕都往他衣襟上擦,哭天喊地的,到后面哭得没力气了,软软地倚在他怀里,红着鼻头抽噎:“我、我……以后不那么过分了……我乖乖的……你师父他们就不会阻止我们见面了吧?”

  玄知揩去他眼角泪珠,语气笃定。

  “不用改。”

  “他说的人是我,如何做便是我的事。你不必改。”

  小孩坐在他腿上,歪头圈住他脖颈,终于破涕为笑,脑袋埋进他颈肩:“不听你师父的……”

  玄知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