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 第113章

作者:我怀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穿越重生

  若说晏轻衣死前回首他这一生, 有什么最后悔的,恐怕便是这一吻。

  就连晏轻衣这名字也被许多人刻意遗忘, 而代之以齐二世、昏君之类名号。甚至连他的来世, 也刻意遗忘这名字,遗忘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以求得自我保护。

  因而, 来世的衣轻飏送出那个青涩至极的吻之后, 不能体悟这具身体传来的那阵酸涩之感。

  那舌尖的酸楚像误食了青杏,摘取过早, 也送出过早。

  衣轻飏除了羞涩以外, 没能察觉任何不对。只因他有恃无恐,他的大师兄不会为这一吻而疏远他, 回避他。

  甚至于他们这段感情中,主动跨越师兄弟距离的那个,正是大师兄自己。

  而玄知之于晏轻衣,受那一吻所接收的震撼,远大于后来大师兄之于衣轻飏。

  这次的障极度破碎。

  衣轻飏总是在时醒时闭眼之间, 眼前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般闪现。他猜测,一是源于神器本身碎为两半, 二是自己记忆凌乱, 大师兄似乎……也极为抵触这段回忆。

  还是他说过要多依赖他一点, 大师兄才勉强同意他同行。

  大师兄也反复强调过,让他将障和现世分清。

  可话虽如此……

  漫步浮光掠影的宫道上, 几片秋叶坠落衣轻飏头顶, 他抬头, 透过宫墙望见满目秋霜的院落。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些属于晏轻衣的破碎片段。

  雕花的窗栏内, 病卧榻上的女人抚摸小孩发顶, 声音温柔如水。

  “抱歉啊,母后不能再陪阿一了,阿一要听父皇的话,长成一个母后骄傲的男子汉呀。”

  小孩尚不知事,懵懵懂懂,只落着泪要母亲一直陪他,并不懂得这声音终如流水逝去,是世上难以回转之事。

  衣轻飏站在秋风萧瑟的宫道上,侧着头眨了眨眼。

  眼前一幕随小孩的泣声渐渐消散。

  面前只剩一堵穿不透的红墙。

  他顿了下,继续往前。

  又看见几支杏花从红墙里探出,罅隙间投下满目春光。一个小孩自他身边跑过,举着风筝,欢快笑着,几个侍从边追边喊殿下跑慢些。

  衣轻飏漂亮眼眸微眯起,认出暧昧春光里跑过的那个孩子,与他幼年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小孩跑累了,不满地撇嘴,仰头问大人们:“我要见父皇,我要他陪我玩,他答应了陪我放风筝的。”

  侍从们忙哄:“陛下政务繁忙,若以后有了空,定会来陪殿下您的。”

  小孩跺脚,还是并不懂事的年纪,吵着:“我现在就要见父皇,现在就要!总是以后以后以后,我讨厌以后!”

  眼前人影又青烟般散去。

  衣轻飏向前几步,黑夜转瞬笼罩漫长幽寂的宫道。

  他侧头,透过夜里斑驳陆离的红墙,望见高大深幽的宫殿内,小小的一方榻上,身着龙袍的男人讲完睡前故事,给小孩掖了掖被子。

  “父皇父皇。”小孩纤密的眼睫蝶翅般轻眨,“宫里真的藏着妖怪吗?晚上会出来抓小孩?”

  父皇失笑揉他脑袋:“原来咱们阿一怕妖怪啊?”

  小孩努起嘴:“我才不怕妖怪,我答应了母后做个男子汉的……我、我只是好奇……”

  父皇目光落在空处,恍惚想起什么,复低头拍拍他被面,叹息一般道:“这宫里,人心才最可怕呀。”

  “人心会抓小孩嘛?”阿一仰起稚嫩的小脸。

  父皇笑:“不会来抓走阿一的,有父皇在。”男人笃定般加重语气,“有父皇在,没人能将你带离我身边。”

  听了这话,小孩攥着他指尖,安心沉入梦乡。

  烛光将榻边守着的男人身影映得挺拔,夜风晃动烛火,几下摇动,衣轻飏再看那身影时,竟无声无息间渐趋佝偻。

  立誓永远陪他身边的父皇,也终有一天老去。

  衣轻飏以为自己忘记了太多事,并不会为幻境所触动。可现实是,这些记忆深埋于他的潜意识中,无须主动记住,也永远会自发想起。

  他竭力回避前世的影响,也不断有人告诉他,要将现世与前世分清。

  可忘记,是一件极卑劣的懦夫行径。

  正是他所经历的几段前世,无数前尘,搭构起现在的他,如他身处于不落渊底幽火中一样,焚烧殆尽,又重新形成骨骼,填充血肉。

  他曾向大师兄强调,他们的现在和未来,会与过去划清界限。

  可实际上,他视大师兄为今生与未来之唯一,摆脱不了前世种种羁绊。没有前世,他仍会爱上大师兄。可有了前世,这份爱便添上重量,添上执念,添上诸多可念不可得。

  他与大师兄,也经由这些过往成长,重构人格。

  过分强调划清前尘与今生,实则是畏惧重蹈覆辙。

  大师兄不愿他担起前尘之重,是偏袒于他。可他选择回避过去,是不公于他人。不公于那些曾爱过他、他爱过的人。

  即便他们已消散于前尘之风中。

  眼前之景再度变幻。那佝偻的男人也已满身衰老,躺上了他幼年熟悉的病榻。

  少年晏轻衣伏在父亲榻边,双目赤红,还如儿时般紧紧攥着他指尖。只是那指尖已苍老枯瘦,再难挽回。

  父亲嘴唇翕动,反复絮叨:“吾儿莫怕,吾儿莫怕……”

  周围太医与大臣以为皇帝是老糊涂了,还当太子是孩童。可只有晏轻衣清楚,父皇是怕他走后,留他一人在这夜无限长、无限深的禁宫。

  少年的他脊梁已似成人,众人面前,也不再如儿时那般可肆无忌惮在病榻前放声大哭。

  他明白了什么叫不能再陪伴,什么叫离去。

  他只能紧紧攥着那枯瘦指尖。

  老去的男人终不再翕动嘴唇,说着「吾儿莫怕」。

  他深深伏进父亲手臂间,于无尽悲痛与茫然间,听一旁内侍宣告大行皇帝遗诏。

  衣轻飏半晌别过头。

  这次脚步却不敢再往前。

  有什么东西噎在胸中,不上不下,感受得到它的存在,却诉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

  他恍惚在宫道一角,又看见幼时自己。却不是小时候的晏轻衣,而是小时候的他。

  他那时体弱多病,并不能放风筝扒屋顶,也不能惹得全宫上下人憎狗嫌。只有偶尔身子好时,母妃会陪他在屋外玩玩泥沙,堆堆房子。

  那些沙子是精挑细选的,没有杂质,阳光下亮闪闪的。堆好的房子要盖顶了,他捧起一大把沙子,献宝似的给旁边站着的华贵宫装女人看。

  女人站在侍女撑着的伞下,笑呵呵看他。

  那些流沙于他掌中滑落。小衣轻飏急了,使劲去握住,可越使劲那些沙子流得越快。

  母妃和侍女们哈哈笑作一团。

  直到小衣轻飏委屈红了眼,母妃才良心发现,笑够了,弯腰拿锦帕温柔拭净他手心,“傻孩子,流沙是留不住的呀。”

  “留不住的东西,便随它去吧。”

  年少不懂此言,轻言别离。

  后来才知别离之重。他轮回的许多次人生,往往开始得到最多。往后余生,竟都是别离。终如握流沙于掌心,欲东流之水回转,不可再得。

  脸上有咸咸的东西滑落,沾湿他嘴唇。

  风从不知名处吹来,拂乱他发丝。

  他不愿再向前,可一低头,已发现自己身居高处。

  漫漫玉阶之下,万民跪拜。

  观星台上,玄衣国师持玉玺玉印朝他一步步走来。

  他怔愣着,眼神定定望着那国师,一转不转。

  玄知将玉玺玉印双手递交于他,他犹在怔愣,于众人压低的催促声中回神,接过这国之重器。

  玄知眼睑低垂,无波无澜。待他稳稳接过后,方转身面向玉阶之下,声音沉稳,却足以令台下之人听清:

  “今日,吾皇受命于天,荣登九五之位——”

  台下万民便山一般跪倒,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衣轻飏立于人间最高处,高不胜寒。余光留意玄知仍在自己身边,一颗心方才稳稳落下。

  ——

  新帝登基的第一年,玄知送自己的师父凌霄子闭关后,回玄天观枯坐三日三夜,只为算清一卦。

  玄天观尊天道行事,有一秘术可探知特定一人的命数。被探知之人的命数若是对天地衍化越重要,探知之人所付出的代价也就越重。

  而玄知明知如此,仍不计代价。

  自下凡以来,他对于如何求得自己的道毫无头绪,索性也不再纠结。只想遵循私心,替异数破除八苦命格。

  一来算弥补当年自己犯下的过错。

  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无法再接受这孩子再死于自己面前,试过四次,仍无法习惯他的死亡。

  所谓八苦成一劫。破除这一劫,说来也极其容易。

  只要破除其中一苦,那么一劫便不会成立。

  阿一已经历过四世。换言之,他还有四次机会挽回。四次,说来不少,说来不多。

  要破今世之苦,必先寻清症结。三日三夜,他共算了两次,以弄清今世阿一要渡之苦的关键。

  折损数十年寿命,也只换来前后共五个字。

  ——「求不得」与「情爱」。

  求不得是果。

  情爱是因。

  一天,玄知整理凌霄子闭关后留下的东西。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问自己的师弟:“若一个人……碰了另一个人这个位置。”

  他放下古籍,抬手准确寻到了当时阿一吻他的位置。吻得不准,落在下唇偏左的位置,大概是因对方心慌,也是初次没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