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 第142章

作者:我怀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穿越重生

  阿一写信,托人捎回云门湖天水庄。秋闱放榜后便已九月,明年进京,二月便是春闱,时间实在太赶,于是今年便不回去。顺带附上自己的解试名次,也算是跟道长分享好消息。

  只是,若允珏兄知晓,定会再次唾弃这厮的装模作样。

  解试第一,还装成什么勉强分享一下好消息的样子?啊呸!

  阿一便先回书院住两个月,将考中的消息报给照顾他多年的书院先生们,顺便和郑允珏约好,两月后一道上京。

  先生们知道消息自是高兴不已。书院今年终于出了个解元,既是学生的好事,也是书院的好事。

  其中有位许先生,是教过阿一好几科的恩师,平日也最为照顾他,念他一人在外求学,逢年过节便邀他回自家做客。

  今年过年时也一样,阿一带了些礼品去许家拜年,师娘便热情地邀他留下过夜。饭桌上,阿一吃出了唯一那枚包了铜钱的饺子,师娘便乐呵呵道:“大吉大利!阿一明年便又要高中喽!”

  阿一微怔。凭自己那运气,居然也能时来运转?

  但他很快看出,包了铜钱的那枚饺子比其他饺子少了个褶,想是师娘特意留的记号,就为了舀到他这碗来,于是笑笑,受了这好福气和好心意。

  吃着吃着,师娘忽然无心般提起,书院山长有个小女儿,正当龄,模样也生得极好,曾见过阿一几面,便有意……

  见阿一神情微微一滞,许先生说了师娘几句莫管闲事、阿一年纪还轻之类的话,这话题便默契地跳了过去。吃完年夜饭,听着外头传来的鞭炮声,阿一陪许先生在小院里散步,又听他问起:

  “舟遥,你家里的兄长,可给你定过亲没?”

  阿一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摇头。

  许先生便又说:“山长的女儿是好,可山长早已不做官。进了京,没中便不说了,若是中了,还要沉得住气。那些榜下捉婿的,多是商贾人家,虽说大富大贵也不错,但……”

  先生顿了顿。

  “你以后是要入官场的,亲事固然要看喜欢与否,但多份助力,亦是好事。”

  “学生受教。”阿一不好反驳师长,只能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鞭炮声静了下去。下一轮的鞭炮还没点响,周遭难得的寂静,院外一墙之隔,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踩着雪自远方而来。

  阿一开始时还没多想,只听先生问:“对了,舟遥,我还从没问过你,将来的志向是做什么?”

  踩雪声便停在院门口。阿一沉浸入这个问题,组织语言,好半晌才答:“学生一开始确不知为何所学,只知读书是兄长叫我做,便只好去做的。”

  “后来,圣人之学、书中之道又给了学生新的乐趣。正应了那句,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先生捋着胡子点点头。

  他便继续道:“横渠先生有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寒窗十载,虽才华、见识都极为浅薄,却仍想,一生便做好其中一句,便不负少年时读过的十年书了。”

  先生问:“是哪一句呢?”

  阿一抬起头,笃定地答:“为生民立命。虽区区小儿,亦有为民之心。”

  门外忽有脚步声远去。新一轮的鞭炮声响起,先生不作评价,只点点头往堂内去了。阿一站在原地,忽回过神想到什么,打开院门冲了出去。

  沿着墙边,雪地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记,蜿蜒着没入飞雪之中了。

  “哥哥……”

  他喃喃道。

  “我该怎么做呢。”

  像问志向,也问他们。

  ——

  京师的日月截然不同于书院。

  这里永远暗流涌动,波云诡谲,繁华之下,藏着辨不清的人心和填不满的欲望。无论好恶,总是躲不过去的。

  譬如宫中那位皇帝,十年不曾上朝。

  譬如搅动京城风云的,却是关雎宫那位荣宠不尽的沈贵妃。

  譬如京师大街小巷谁都知道,谁都不敢议论的,那位沈妃,竟是男儿身。

  “陛下岂效晏齐二世皇帝,阴阳颠倒,不辨人伦,施宠渥于佞妃?!”当年多少台谏官在金殿上叩头泣血,大义凛然,气得皇帝陛下瞋目以对,气极而晕。

  皇帝竟与满朝文武赌气,以至于此后十年未曾上朝。

  暗暗较劲的君臣在京师,乃至天下的官场上角斗不尽。

  譬如阿一参加会试时,礼部出的策论中便有一题:《试论阴阳食日赋》。

  这所谓的阴阳食日赋,便指齐二世时,某地出现天狗食日的异象,有书生为讽刺昏君强纳男子为妃而作的那篇赋。通篇笔锋犀利,极尽痛斥天子行径之阴阳颠倒、藐视天道、罔顾人伦。

  称不上古今谏赋中最一流之作,却称得上古今谏赋中最绝之作——反正任何读书人看了,都得拍案叫爽。

  阿一读书的时候,翻到这篇雄赋,便深深觉得,这作者指不定和那齐二世有何十八代血仇,以至于骂得就像皇帝看上了他似的。

  礼部出这篇赋为论题,那是什么心思?就差摆到明面上来了。

  傻子都知道,得附和考官意图啊。但骂太狠了也不好,毕竟今上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你还得搁这位皇帝手底下混个十年八年的呢。

  所以礼部也不傻,否则干嘛要你论阴阳食日赋呢?

  直接论今上不就好了吗?

  阿一提起笔,心中有了思路,先在草纸上打一遍稿,洋洋洒洒上千字,将那位已作古多年的齐二世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还用了巧思,毕竟论言辞犀利,谁也比不了前人的阴阳食日赋,写得再好也只是模仿前人。他之文笔,则恰似反讽,明褒暗贬,笔法春秋,叫考官读了也不得不拍案叫好——原来除了死谏,咱还可以这么「夸」皇帝?

  于是阿一又中了,礼部钦点。

  只可惜「夸」得太出色,枪打出头鸟,皇帝看了前几名的文章后,把他的会元撸了,御笔亲点,调到第九十一名。礼部不服,又给他调到一十九名。皇帝再调,礼部又再调。

  如此循环往复。

  最后折中,五十九名。

  名次不算太好,也是中了。殿试一般不再落第,只排名次,会试中了,可以相当于进士也中了。

  最要紧的,在你一调我再调的角斗之间,阿一那篇《试论阴阳食日赋》便在京师传开了。

  文名一打响,他这几日在京师饭钱都不用再愁,上一轮的席刚吃完,下一轮便又有人来请。

  郑允珏跟着他,也混了不少席——这厮运气比之阿一,简直好到没话说,上天不知怎的总在他身上瞎了眼,格外眷顾这小子,解试叫他混过去就罢了,会试刚好名在孙山之后,你说他没考中吧?结果,考中的举子里有一人查出舞弊,依次顺延补进。

  嗯,就叫他又中了。

  倒数第一,也是中嘛。

  原来允珏兄老家是和阿一同乡,所以解试时叫他和阿一撞上了。但允珏兄的祖父,却是在京城做大官的。

  这官有多大?官至礼部尚书了。

  换言之,今年会试的主考官,便是他爷爷定的。

  阿一在他家借宿时才知道这事,便开他玩笑:“允珏兄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若让在下知道还有这层关系,用得着辛辛苦苦行卷?允珏兄实在太不仗义,唉——”

  郑允珏摇着折扇苦笑:“舟遥兄就别笑话我了。就是因为我祖父不想叫我走他老人家的后门,解试时才将我大老远地赶回老家。但也算阴差阳错,与舟遥兄结为至交啦。”

  两位真损友酒楼上对视一眼,彼此哈哈大笑。

  可咱们允珏兄,是真的不显山不露水。

  直到隔日,举子们约好去拜见座师,在那位礼部侍郎的游园宴上,今上第四子淮王殿下忽然驾临,淮王丢下围拢而来恭维的众人,独独来与郑允珏搭话时,阿一才知道,允珏兄居然还和淮王有些交情。

  ——这厮真的命太好。

  从小父母双全,又得祖父母疼爱,在京师本该长成有名的纨绔子弟,可又在幼时机缘巧合结识淮王。长大后,淮王劝他莫以恩荫补官,允珏兄一时被他劝得热血上头,死活要参加苦兮兮的科考,跟祖父那么一提,便被一脚踹回老家。

  郑允珏也说自己运气好。

  本该灰溜溜的老家之行,人生正是失意之时——这厮理解的失意,便是在考场上抓耳挠腮写不出策论时,对月酸溜溜地念几句「销得人间半世愁」——却也因此结识人生知己舟遥兄。

  别人都说,人生难得一知己。

  而咱们允珏兄,就有俩。

  游园宴上,左手搂一个,右手把一个,好不快哉,好不逍遥。

  阿一也因此和郑允珏的另一个冤种知己结识。

  淮王宗溶确实没什么大架子,他也读过那篇《试论阴阳食日赋》,对其作者十分感兴趣。三人在别人的游园宴上相谈甚欢,对酒时,阿一却无意瞥见淮王滑落的衣袖下,手腕处的灰色月牙胎记。

  “玄天观说,这胎记寓意着福祚浅薄、命格不善。”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淮王淡淡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

  “舟遥兄,我作为皇子虽也有不容易,但比之天下人,我早在出生时命格便已好上他们许多,又何必在意这区区一块胎记呢?”

  阿一朝他举起酒杯:“殿下洒脱。”

  淮王笑着与他碰了下杯子,饮尽那杯酒。

  郑允珏有些醉了,便搂住淮王脖子,大大咧咧道:“没事殿下!我什么都不会,就运气贼好!我把我那份好运分你一点,绝对保你一辈子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淮王侧过头,下颌似有若无贴在他额上。

  淮王笑道:“借你吉言。”

  作者有话说:

  太久之前的事,害怕大家忘了;

  咱们郑道长运气之所以这么好,就是因为当初大师兄给妹妹解轻寒降下的庇佑哦;

  应该还有人记得叭、记得叭、得叭、叭……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1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人间客|四

  ——

  哥, 人死了会去哪?

  人都是有前世的吗?

  小时候阿一曾不止一次问过道长这类问题,道长总是沉默片刻, 避而不答, 转而告诉他,人应该好好活在当下。

  殿试那日,今上并未亲临, 阿一碾好墨, 端坐在大殿角落的一张几案前,铺开纸张正欲提笔。抬头, 瞧见空荡的皇帝宝座, 那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便漫上心头。

  ——似乎,他好像知晓坐在那张位子上, 视野是如何广阔,百官及万民是如何渺小,权力是如何让人上瘾,又如何使人异化成自己也认不出的模样。

  可,他从未坐过那张位子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