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 第168章
作者:我怀
谢归之跪在昔日同袍的狼藉尸身前,双肩颤动,无声恸哭。乱糟糟的发丝下,眼泪在那张熏得乌黑的脸上,流下清晰的水痕。
他已然清楚,无人来救,只可能是滑州城的守将,是朝堂派来的与他素来有隙的将领,或是有朝中人的示意。
在自己动身前往和议之地时,他们便将此处守将调换了。
所以,他们必定清楚北狄人的计划!
南梁与北狄的和议,究竟答应了彼此什么,谢归之不寒而栗。可笑的是,他付出平生赤胆忠心的朝廷,最终往他后背捅了一道一击毙命的刀。比之北狄人,还要深刻。
如今,前后皆是末路了。
谢归之是不愿与那些人同为朝臣。
想起王子棠在高台上曾说过的话:“归之,若你不肯甘心,那这些人便是你如何躲,也躲不过去的。”
只要他一日不愿放弃北伐之心,即使怨憎,这些人也依然躲不过去。
而他最失败的,即是未能提前领会这一点。
开头错,便处处皆错。
心神俱疲后,支撑他纵马逃亡的那口气也散了,谢归之难忍身体各处的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
本以为那便是结束了,没成想,还有醒来的一日。
他身上要命的伤口均被处理,头颅架在囚车之上,双手双脚皆为铁链所缚。车轮吱呀,在崎岖的道路上费力往前。
谢归之仅仅眩晕几息,便明了现下处境。
围拢囚车的,皆是他熟悉的北狄士兵打扮。囚车前后,均是望不见头尾的北狄军卒。
可惜没死啊……
他仰头,唇舌口渴难忍,青空之上无拘无束的苍鹰掠过,留下自由的啁鸣,黄河以北的青草气氤氲在雨后的泥土里。
从此以后,自由不再属于被抛弃的人。
谢归之意识到了这点。
作者有话说:
自古君子难敌小人。
第121章 画山河|七
——
燕京渐渐转凉, 初雪飘下的时候,谢归之想起了幼年母亲为他煮的桂圆莲子羹。
那时他总因噩梦睡不好觉, 母亲知道后, 便习惯冬天亲自下厨,为他睡前煮上一碗。桂圆甜腻,莲子清涩, 据说此羹养生, 有助安眠。
童年时,总觉得西京的雪是那般大, 掩盖了满城, 无法外出找小伙伴玩耍,是那么无趣。
到了燕京后, 才晓得真正的大雪,是足以令万物生灵俱静的寂寞。
是那般空旷的孤独。
谢归之抿了抿干裂的唇,伸手探向小窗栏外的积雪。他的手脚已冻得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也感受不出这雪有多凉。
捧着雪静了一会儿, 谢归之待它些许消融,捻起地上的茅草, 就着雪水无知无觉地下咽。
也许, 曾经也有过万念俱灰的想法, 但稍稍冷静下来后,谢归之开始相信, 南梁必定有人等待着他回去。
譬如王子棠等好友, 譬如叔父。
他还不想死, 至少不是现在。
刚来时, 北狄可汗极热情地接待了他, 并说谢将军并非阶下囚,而是北狄的客人。南梁人待他如此薄情寡义,若他谢归之愿降,可汗愿撕毁与南梁的和议,将爱女栝楼公主嫁与他,令他衣食富贵远胜南梁之时,且必重用于他,君臣永不猜忌。
谢归之也并非一个愚忠之人。
只可惜,若北狄人十七年前未曾烧毁西京城,也许今日,他谢归之已是北狄座上宾了。
因此,当日他只答:“南国一日未亡,我一日不降。”
北狄可汗愤而将他投入大狱,并嘱咐不予任何衣食,直至他愿降为止。
饶是如此,谢归之依然以常人无法想象的坚毅,熬过了这个艰难的冬天。
等到春天来临,便听闻可汗大点兵,撕毁和议,纵数十万兵马朝南梁而去。
谢归之为节省气力,很长时间都会躺在角落,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他寄希望于南梁还有仁人志士,能为江南百姓撑起一片天。尽管那希望很小。
初夏来临时,某个清晨,谢归之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整日躺着,而是面向南方坐了起来。他感到心脏突然空了一大块,那感觉无由来,却令他如溺水般窒息。
就在那一天,北狄可汗班师回朝。
也是那一天。
——南梁亡了。
狱卒们嘻嘻哈哈说:“那南梁新上任的宰相倒是给有骨气的,带着小皇帝和玉玺一起投海自尽了。”
“那宰相叫什么来着?”
“据说是……南梁太后的侄子吧,好像叫什么王子棠来着?”
谢归之端坐牢狱之中,缓缓阖眼,天际最后一缕天光沉下,整个人不悲不喜,沉入黑影里。
那之后,他再未进过一口食,饮过一滴水。
三日后,燕京来了一位南方的道士。
据说,那道士今年也才十七岁,居然已登上玄门什么天阶榜的第一。
可汗决意效中原改制,便向道士询问新朝国号。
道士答:“取一个魏字便好。”
可汗,或者说如今的大魏皇帝,又问:“我欲汉化国姓,道长觉得哪个姓好一些?”
道士答:“衣字便好。百余年后,冥冥之中,你的后人自会与今时之人因果相牵。如此,双方因果最终才可了断。”
魏皇帝听得一头雾水,却是依言照办。
起身时,道士向魏皇帝一揖,请求道:“南国已亡,愿陛下释放谢归之。贫道会带此人远离尘世,往后与俗事再无牵挂。”
皇帝应了:“若他面北一拜,我必释之。”
——
谢归之平静地坐在湿冷的狱中。
木门铁链哗啦晃动,被狱卒吱呀敞开。又听见狱卒极为客气的声音:“您请……”
谢归之没有心力去看,连睁眼的力气也耗尽。
那人步至他面前,一股淡涩冷冽的熏香气息随之而来。
谢归之眼睑一颤,不知从何处生来的力气,撩起眼皮不敢置信地望去。
少年道士抬袖,朝他深深一拜。
眼睫低垂,深灰色眸光清浅地流动。
“将军,请允许贫道带您回去。”
谢归之脸上明显滞愣的表情渐渐消失,他哂然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涩然至极:“回去?小道长,我的家,十七年前便没了。今朝此刻,国也亡了。你要我回去,回何处去?”
少年望着他哑然。
“我早该是命绝之人了。”谢归之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少年并不动,挺直的脊背忽然支撑不住似的,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脑后的马尾随之散落,发带滑下,遮住大半张脸。
谢归之眼底渐渐透出些迷惑。
却不想。
那少年埋首膝上,双肩轻轻抖动,似是陷入极大的痛苦,喉中隐隐传来低哑的疑似嘶泣的声音。
“……”谢归之怔住。
实在奇怪,他们素味平生,何至于替他如此悲伤。
或许,还有其他的缘由?
那份痛苦对少年而言,也许像宿命般难以挣脱,又难以向任何人说得清,因此只能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佝下素来挺直的脊背,摘下素来镇静沉稳的面纱,露出如此脆弱失态的一面。
不知怎的,谢归之注视着他。
心底极柔软的地方似被掐了一下。
谢归之忽然垂下眸光,将手轻轻搁在他发上,温柔至极地道:
“一定很辛苦吧?一个人坚持了很久吧?”
“我知道,从很久以前坚持到现在,你一定很累了。”
支在地面的指尖蜷紧,少年单薄的双肩一顿,颤得愈发厉害,终于放出了压抑已久的哭声。
“我知道的,你有多累。”谢归之依从自己的直觉,温柔道,“我一直都知道。”
也不知哪句戳中少年的心结,那一日,小道士在他手掌下失态哭了许久,哭得眼圈鼻尖通红,可怜极了的模样。
……时间快到了。
谢归之抬头望一眼燕京的夕阳,轻轻叹:“你走吧,小道长。”
少年抬头,一双哭红了的眼幽幽望着他,一错不错。
“或许,我们前世曾经相识。”谢归之最后揉揉他的脑袋,唇角弯起,“只是抱歉,这辈子余下的人生路,我依然不能陪你,还得你一人走了。”
“你才十七,未来还长,不必再为我哭泣。也许我修过无数个前世,才在今生与你两度见面,如此我已心满意足。”
“走吧,不要再回头。”
“这份过去,不再属于你。”
狭长的牢狱甬道逼仄至极,烛火孱弱地晃着,天光更显得昏沉,风的声音像人在低语。
少年道士恍恍惚惚,一步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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