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罗生门 第114章
作者:八分十二
双瞳中涌动的,属于人性?的光快速晦暗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如琉璃珠般无趣的双眸,玻璃籽似的。
他想?问对?方?的死因,可是在?这样的场景问出来,不像关怀,更像出于好奇无恶意的冒犯,纯粹地?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到现在?,他完全明白言祈灵不爱同别人透露出自己任何虚实的缘故。
对?于背负了太多秘密的人而言。
解释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负担,一种带血的剖析。
每一次解释,或许就是用手术刀钻入肚子,沿着旧路的伤痕,再度划开?,任人探看。
除了让自己痛苦,徒增他人谈资,什么?都不会带来。
明仪阳忽然很想?用力地?抱抱面前这人,尽管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这种行为?说不定会让对?方?觉得困扰,可他还是想?这么?做。
捏着卷烟的指绷紧又缓慢松开?,明仪阳不断放松自己的肌肉,试图让自己不要表现出太过?的异常,让言祈灵觉得自己被怜悯或者同情了。
这种情绪,对?于现在?的言祈灵而言。
说不定也是一种冒犯。
明仪阳正在?满脑子组织语言的时候,他原本拿在?手里?的烟,又被言祈灵轻描淡写地?抽走了。
这烟已经被搓圆捏扁地?不成样子,皱巴巴就像已经给人抽过?无数回。
言祈灵捻着烟的指翻动,忽而一笑。
他用那种惯有的,标准的笑容,侧头看着旁边的青年?,毫无预兆地?开?启出一个新的话题:
“说起来,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明仪阳预感到这后面或许没什么?好故事。
可是他难得感觉到了言祈灵的倾诉欲,于是在?迟疑片刻后,他凝望着那根烟,心里?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肺癌?”
“没有那么?体面。”
言祈灵笑起来,将?额前被风吹乱的发重新整理好,轻轻淡淡地?说:
“她啊,是沾染大烟死掉的。”
青色月光中,孤冷的人捻着带有烟草香的卷烟,以极端冷漠的姿态如是说。
言祈灵轻轻地?将?那支未曾点燃的烟放在?屋瓦上,让它像普通的装饰品般躺在?那里?。
明仪阳指尖轻动,却?没有去碰。
他听到这个人似笑非笑地?说:
“好好的人,到后面就变成鬼了。”
听不出半分悲伤。
似没有半点留恋。
言祈灵靠在?房顶的姿态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
第88章 23站:大烟
明仪阳几乎要?以为言祈灵坐在躺椅上, 晒的不是清冷月光,而是午后暖阳。
但?看着对方这个样子?,他的内心反而塞满了一种古怪、饱胀、无法消化下去的不良情绪。
这种感觉就像父亲听从小妈的建议, 把他丢给当地土司散养的那会儿。
让心底的角落长出一小块碰不到, 抓不住的灰影。
可这种感觉又不同。
它的源头来自外界。
是为另一个人而生长的影。
明仪阳想要?拿走放在青瓦上的烟, 它异常单薄,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但?言祈灵只要?开口?,他便失了伸手的力气,转而专注地倾听这人嘴里吐出来的清冷字句。
那字句没有?波澜,像用镇纸压平了褶皱的纸:
“我母亲, 是个单纯的女人。她?生来就是富家小姐, 自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 嫁给我父亲以后, 更是不曾经历什么波折。”
“我父亲为人谨小慎微, 目光独到, 家里的生意在他手中时, 是前所?未有?的壮大。所?以母亲从来没有?为钱财操过心。而父亲为人正气, 于内院也从未纳妾, 所?以情爱一事?上, 母亲从来无须与他人相争。”
他在说话的间隙里停顿, 清清冷冷地像在给某本书做注解:
“在外人眼中,他们一心一意地爱敬着对方。那样的感情,纵使?是放在如今,也令人艳羡。”
“有?好嚼舌根的人认为是我母亲靠美?貌捆住了父亲。他们诅咒她?以色侍人, 不得长久。或者背地里嘲笑我父亲见识短浅,不过一张美?丽皮囊, 便让他甘愿舍弃外面的花花世界。”
“我是离他们最近的人之一。”
他这么说着,怀念地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
“母亲虽然单纯,却并?不愚笨,她?的远见卓识,是让父亲也佩服的。只是那个时代,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男人出面,她?虽然在背后出谋划策,外人看到的都是父亲的决策。”
“她?气度广大,很有?容人之量。凡父亲失去理智想要?同人斗气时,总是她?拉住父亲,用自己的理智为家里换取更大的利益。”
“她?心思细腻,只要?与父亲一道,他们总能互补。”
蓝瞳中的暖意最先退却,凝成带着凌的碎冰:
“我出国?前,她?还是那样温婉理智,在我的婚嫁一事?上很看得开。她?仍是与父亲鹣鲽情深。但?我回国?之后,一切事?物,面目全非。”
言祈灵忘记自己具体?归国?的日期,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到家的。
或许是叫了人力车,或许是几个堂兄堂弟赶了家里的车来接他。
但?无论如何,辗转几周之后,他到家了。
他见到迎在门口?的父亲,唯独不见那个清丽柔婉的身影。
他问母亲何在,周遭亲人却都面露难色,甚至连父亲也缄默不语,只让他先去洗漱,晚些时候再?见他母亲。
记忆到这里开始清晰。
他担心母亲患上什么绝症,瞒着所?有?人提前去了屋子?里同母亲请安。
还未进屋,一股难闻的,带着尿味的白烟就从里头袅袅地散出来,浓烈得几乎无法忽视。
原本臻首娥眉的母亲面颊消瘦,斜靠在正屋的长椅上,用特质的玉鸦片烟杆,抽着烟土,吞云吐雾。
她?见他进门,立时绽开柔软的笑容。
仍用那种熟悉的,花朵般甜蜜的的语气同他说话,仿佛他们不曾阔别过。
但?那种迷离的微醺状态里。
言祈灵能感觉到,母亲的意识并?不处在一个清醒的状态中。
与其说是为他的归家而感到欣慰,不如说她?是在神?游中偶然在天宫寰宇中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神?思忘情之中,同一个意象美?好的幻影打招呼。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挪动过一下位置,只是躺在那里,用漂亮的眼眸迷蒙地看着他,叠声唤着我的儿,好像胖了,又好像瘦了。
后来,他才知道,并?非母亲不想起来触碰他。
而是吸食大烟之后肌肉放松,手足无力,只想躺着延长这种欣悦的乐趣。
她?是患上了绝症。
再?也治不好的毒瘾。
短暂的沉默过后,明仪阳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甚至连原本去拿烟的心思也歇了,只能握紧戴在小拇指上的金属尾戒。
言祈灵的语调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是力主她?戒烟的,可父亲不允。”
“他说母亲并?非是一时沾染,而是自我走后没多久就悄悄染上了这种东西。等他发现的时候,戒断几乎已经不可能,好在家财充足,供她?吸取到五十几岁,竟也无妨。”
他低笑一声,难得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我不敢相信这是父亲会说出来的话。可他确实那样说了,也那样做了。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他对于母亲的爱,为何会是那样的。”
最爱的女人追寻向下的自由时。
父亲想到的不是阻止,而是用自己所?拥有?的资源加速她?对于自我的毁灭。
仿佛认命般向命运低头,隔绝了女人的苦痛,也彻底隔绝了她?的生机。
“父亲的小厮出门采购时,我看过一眼。那烟土被包成金条,镌刻着‘福寿/膏’三字。可是,只要?沾染了这个东西,哪有?什么仙寿恒昌,年岁隽永。”
男人的嗓如同金玉敲击,冷冽,理智,不为外物所?动:
“家中的财力确实能供她?享用到百年之后,但?吸食烟土的举动根本无法让她?活到百年。”
“到了后来,她?形销骨立,神?志不清,终日只能躺在床上要?烟抽,也无法穿衣,稍有?布料摩擦,对她?来说就是折磨,只能用蚕丝被遮掩身体?。”
言祈灵忽然转向身侧始终沉默的青年,问:
“我说这些事?,你会不会不想听。”
明仪阳回以一视,垂下雪色眼睫:
“想听啊,你都听了我这么多故事?,我也总得知道点?你的事?情吧。你继续。”
“……总之,她?烟瘾也愈发地大,若一时不满足,就大喊大叫,苦痛非常,完全没了人样。”
男人仰着苍白的面庞迎着青色月光,长得恰到好处的鼻梁和下颔撑起漂亮的侧脸弧度:
“她?在我年少时,花容月貌,风情万种,犹如白玉兰。她?常说:君子?立于世,当无愧乎天地宗庙,以德修身,克己复礼,世泽万代。我曾经以她?这句话为箴言,可她?却忘了。”
“她?临走那天,回光返照,叫下人不应,自己去床头拿烟抽,方才点?燃,吸了一口?,就因呛烟,窒息而死。”
明仪阳彻底失去了拿烟的兴趣。
青年抬起眼眸,描摹身旁这人看似毫无波澜的侧脸轮廓。
青瓦细响,他身体?做出反应,环在这人身后的手臂化作滚烫的枷锁,足够他轻轻把这个人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