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第140章

作者:书归 标签: 相爱相杀 强强 穿越重生

他摇晃着魁梧的身躯,扶着桌角站起来,双眼瞪似铜铃,难以置信地望向张三道:“我爹他死了……没死在天灾洪水里,没死在饥荒痨病里,更没死在那一路上,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京城,连我都没见上一眼,却被你们这些个狗官一板子一板子……活生生打死在牢里!你们作出了这样的罪孽,却还想留着他给朝廷充脸面、做文书,你们他娘的是不是都疯了!”

刹那间,李偲猛地探手向张三抓去,片息已揪住了张三的后领,一扯就将人拉拽起来。

裴钧眼疾手快截住他另手握起的拳头,高声劝道:“李偲不可!”

姜越也连忙按住李偲胳膊:“李公子,他也只是听令办事,要害你爹的绝不是他。”

李偲浑身一挣,在二人钳制中揪着张三衣领悲声大喝:“任谁都说听令办事,任谁都说没害我爹,那我爹究竟是谁害死?!究竟谁可偿我老爹的命来?!谁!”

裴钧与姜越闻言俱怔,忡然间,李偲也似一喝用尽所有力气般,松开了张三襟领,跌坐回凳上,失神落魄地闭目一叹,泪水又淌下他青肿污脏的脸。

裴钧见此沉叹一声,将李偲挡在身后,拽出张三道:“张三,看见了么?李氏此案已是覆盆之冤、追悔莫及。如今宪台若还扣着他尸身来堵天下人的嘴,这岂非更是丧尽天良么?”

张三在他的拉拽下一个摇晃,复杂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李偲,却是喉头微动,未有一言。

裴钧见他不语,启口还想再劝,却忽觉衣袖被人拉住,一回头,见是姜越向他叹道:“罢了,裴钧,他应是知道你意思了。你先扶李公子出去等我,剩下的话,我来同他说。”

裴钧听言,也心知李偲留下心绪难平,怕是要再起争端,便依他所言扶了李偲要往外走,只是走出两步,他又回看张三道:“小阿三,错不可怕,可怕是一错再错。你如今不止是张府的三公子,更是掌理法司的朝臣,做官若无做官的担当,则心道之求,永不可得。”

说完这话,他深深与张三对视片刻,才架着李偲走出了耳厢。

屋中此时只留了姜越与张三,室内香炉燃起的青烟萦绕在师徒之间,渐散在一室沉寂里。姜越将身边的凳子往前推出一些,示意张三坐下,叹息看向他:“见一,如此无能为力,是何感受?”

张三扶着桌沿坐下,沉顿答道:“如蛆跗骨,如蚁噬心。”

姜越沉吟片刻,低声问:“那若是来日与你更多权柄,令你能够与内阁一抗,你又敢不敢有所作为?”

张三皱眉望向他:“师父此话何意?”

姜越道:“我与裴大人商定,想要保举你入刑部,补崔宇刑部侍郎之缺。”

“刑部侍郎?”张三冷眉一颤,“可我如今职任四品,尚未外放,怎可受越级拔擢?”

“此事裴大人早有安排。”姜越道,“不久后朝廷将有大案待查,殿试一过便能知晓。适时裴大人的学生会随你一同出京查案,待你二人立下大功返朝,便是加官之时。”

张三徐徐起身,目下微红地看向姜越问:“师父明知我懦于宗族,懦于父亲,却怎……怎还信我能掌理刑部?”

姜越仰头与他对望,深深看入他眼中道:“见一,出身虽不由人愿,可人生在世行往何处,却是各人所选。李氏一案你无能为力,是迫于无权,可你心底却仍旧知晓黑白,知晓正道,那如今只需助你一臂之力,你便可一往无前,孤与裴大人帮你一把,又有何不可呢?”

张三犹疑:“可师父自己的处境……”

“那无需你来忧心。”姜越也站起身来,“眼下你做一件事就够了。”

耳厢屋外,裴钧正同李偲坐在廊中等候姜越,这时见李偲稍稍平复,便低声问李偲道:“等送了你爹回去,你有何打算?”

李偲两眼瞅着石板地,唇一抖:“你们真能放还我爹?”

裴钧倚在阑干上看向他,叹口气道:“方才那位张大人,别看样子冷,心可比我热。他不会想要为难你。”

“不会为难……”李偲凄然冷笑,“你们京城里头的一个个官,谁不会这么说?你们上上下下官官相护,嘴里又能有几句真话!我被唐家构陷,一路从梧州押来京城,层层审问那么多次,从没有认过一次罪,可到了刑部,也一样是被打入死牢!”

李偲转头瞪向裴钧,两道粗眉将额心拧成个结,咬牙恨道:“裴大人,你以为我爹当初为何不敢上京告状?他就是早知道上京控诉必有性命之忧,故才一怯二忍不敢动身!他清廉了一辈子,被州官门阀压榨排挤,也苦了一辈子,原想近年已可告老还乡,着我成婚后含饴弄孙,谁知等来的却竟是……”

说到此他一时哽咽,拾袖揩了把眼睛,恶叹道:“方才那道士装扮的大人,既是由了那张大人叫师父,又与裴大人共进退,必定也是官居高位之人罢?可就连如此人物与裴大人你……也救不得我爹,那这一朝上下,究竟是黑成了什么情状?往上数法司、内阁和天宫里的皇上,一个个也定然是绝顶的昏聩……”

“李偲,慎言哪。”裴钧闭目一叹,沉沉打断他,“尔父消殒是为制所害,你如今既已脱身,便还是小心口舌罢。”

“既是为制所害,小心能有何用?”李偲气急反问,“我在狱中听闻唐家被捕,却也在狱中听闻我爹丧命,说到底来,朝廷抓唐家,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朝廷的仁明,知道朝廷能够杀贪官查污吏罢了,可打死我爹,却是要堵住天下人喊冤的嘴!裴大人,我爹和南地贪墨只是这天下层出不穷的万万冤抑之一,而今见我爹一身先死,惨烈如斯,天下千百桩覆盆之冤,又还有谁人敢揭!”

此话带出的愤恨、不甘,似烧空草野的烈火,熊熊燃在李偲眼中。裴钧在这样的目光中,片息竟似看见了多年前跪在先父牌位前痛哭的自己。

他定了定神刚想继续劝慰李偲,这时身后厢房的门却开了。

李偲当即站起身来,裴钧也回头望去,只见是张三当先走出来,肃容向李偲顿了顿首,接着便负手匆匆行往前院去。

跟在张三身后出来的姜越已又戴上了面具,此时看向裴钧,也向他点了点头。

片刻后,两个衙役从前院小跑而来,抬手请裴钧三人移步。姜越走在裴钧身边,见裴钧的目光望向李偲前行的背影似乎有些郁郁,便扯了扯裴钧的袖子,息声问他怎么了。

裴钧经他一句回了神,收回看向李偲的目光,却也只是静静对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衙役将三人领到御史台后门一旁的倒座厢房里。房门外挂着“候认”二字的匾,言明是案犯或受害亲属认领尸身之处。

李偲攥着拳在厢中行来走去,布满血丝的双眼切切望向厢外,终等来张三带着四名衙役将一担白布覆盖的尸身放在了地上。

裴钧和姜越起了身来,相视一眼。李偲即刻跪地膝行上前,扑在那尸身上一把揭开了裹尸的白布,霎时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悲嚎,痛哭着伏在地上:“爹……爹!……”

裴钧落目看向那白布中李存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遥想上次相见,还是李存志初赴京城击鼓叩阍时,而今不过半月过去,这老者一身的气势与坚毅都已消弭,徒剩一身单薄狼狈、伤痕累累的皮骨,证明着一路的悲楚。

“李公子节哀。”一旁沉默的张三开口了,踟蹰多时才哑声再道,“李知州弥留之际,我曾在他身侧……听他有话,想要托付给你。”

李偲哭声不止,伏在李存志身旁看向张三,悲容含恨问:“我爹说什么了?”

张三哽咽再三,垂眸道:“他说你若昭雪,便好好地回去,再不要念着这‘冤’字,只管好好过日子。”

李偲听言更加哭嚎起来:“过日子……这还要怎么过日子!如今这景状,要令我如何过日子!凭什么……凭什么贪官污吏肥了腰包,伸冤的人却要死?凭什么我爹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却连死都死得冤屈!凭什么……”

裴钧紧皱双眉,上前俯身扶起李偲,此时心知无法劝这丧父之人,便叹了口气,先差衙役去外头买驴车和棺材来,又解下荷包拴在李偲腰间,叫了人去梅林玉家的镖局请镖师来,安排了送李氏父子返乡的一干事情。

左右等了半个多时辰,梅家镖局来了人,衙役买的驴车也拉着棺材到了。共七八个壮汉搭手将李存志妥善放入棺中,因也于这清官告御状的事儿有所耳闻,此时便都极敬重地默哀再三,才向裴钧拍胸口保证,必要将李氏父子安全送归梧州。

裴钧与姜越上了马车,缓缓跟着李偲一行的驴车出了南城门,走了二里地,在城外驿亭下了车来,目送李偲一行向南远行。

时候近了夏,天光正晌午,头顶上日头毒辣,晃得人快睁不开眼。

裴钧长久地站在驿亭粗糙的茅棚下极目望去,直望到那驴车与行人都再望不见了,才在青天日下怅然闭了双眼,将一口浊气叹了出来。

这时,一双温厚的手拉住他,那双手掌心的厚茧在他手背上干燥地摩擦了一下,接着,一声浅叹响在他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