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第146章

作者:书归 标签: 相爱相杀 强强 穿越重生

温泉的水暖融融的,绕在姜越指尖好似百炼钢化作的柔。他偏头看了身旁的裴钧一眼,只见这人说话的时候微微噘嘴,牵他试水的手也胡乱拉他搅合着水波,似乎正着意表露出万分的可怜,想借此唤起他某类善心。

姜越心知肚明地无奈笑了笑,低头听裴钧又闲扯了两句别的,看着池中被搅动的道道清波,忽在水中反手捏住裴钧修长的手指,偏头在裴钧侧脸上轻轻一印:

“你若忙,就先去看账罢。我也去见见赵先生他们,晚膳时候再找你。”

裴钧被他这一亲打断了言语,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即刻抬手掐住他下巴反吻回去,绵长而深地与他唇齿相接,辗转好一时正要说话,却听院外忽而传来管事的声音:

“东家!东家您在哪儿呢?京中有您的信来了,两封呢!”

裴钧出京前曾嘱董叔将重要信件都转送来此处,可才到一会儿便转来了信,眼见是他出了京,京中也并不轻易饶过他。

此声既起,他方才的意兴是尽数折了,又自知眼下的消息多是关乎存亡,便也不得不先忍下了满心不甘,只最后再狠狠亲了姜越一口,这才皱眉起身来,三步两回头地迈腿走出了院门,大步往前头理事儿去了。

裴钧走后,庄子里的下人很快便把姜越带来的行李都送至这新住处,忙前忙后替他收拾了一阵子,给阁子里换上了崭新的被面儿和杯碟。

姜越梳洗换衣罢,寻了处厅堂将赵先生几个谋士聚集一处,接着前些日未完的事务再度商讨起来。如此,午后的时光很快过去,转眼已至晚饭时分,众人应家丁所请行到外院时,已可见裴钧坐在厅中宴席前等候。

因早已不是初识,此处也不比在京中森严,众人便少却了诸多繁琐,只互唤先生、公子,作一派老友相逢之景,同坐一处用膳。待菜上好了,裴钧便屏退一切下人,陪同姜越坐在主位,与几个先生就席论事。

实则在座几位与裴钧都不谋而合地认为,晋王一旦应水复生,即等同于变相对朝中宣告了夺位之志,更是被百姓信为天选之人,那么往后除了要让假死之事在皇帝与百官中不露马脚,还应考虑的,更该是宫中的姜湛得知此事后会如何处置,如此才好早作应对。

数人之中,对姜湛最为了解的即是裴钧了。裴钧认为姜湛在晋王复生后必将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到那时,姜湛一定会更加依附、利用他认为能够与晋王相抗的势力,并借其刀兵与晋王派系全力相斗。而今看来,裴钧以为这将要被姜湛所依附的,既不能是已同姜湛反目的自己,也不能是自顾不暇的蔡氏,那么就只能是眼下未损一兵一卒的张家了:

“皇上如若依附张家,则很可能借新政之机调配兵权以求削弱晋王,那么我们首要做的除却安稳军心、确算兵力,我以为,还更应提前估算他与张家所期望的兵力排布之地,做好兵戎相见的最坏打算。而这些之外,重中之重还是速速割据粮草、抢占军需。只要有了军饷和粮食,就是踩住了朝廷半条腿,无论如何赢面都会大上许多。”

他此想与郭氏兄弟所见略同,而众士之首的赵谷青除却一再提醒众人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与朝廷刀兵相向,于这最后留手的一步棋也并无异议。

席过一半,滕州李氏的当家掌柜李顺安与姜越借一步去边厅中说道商中之事,待姜越议完事出了厅来,外头几人的酒已喝完,走出厅去,但见白月已高挂天顶,华光似练,庭中不远外的水塘边上,裴钧正一身酒气,面衬薄红地负手立在一丛竹影间仰头望月。

听闻脚步声,裴钧回了头看向他,又微醺地晃着身子向一道出来的李掌柜拱手互礼。

李掌柜走后,姜越赶忙上前掺了裴钧一把,皱眉道:“怎么喝了那么多?”

“同赵先生说到屈子,投了机缘,便一直受他的酒,也不好推,就都喝了。”裴钧摇头摆摆手,拉着他站直了身笑,“李掌柜又同你说什么了?”

姜越叹了口气,由他执着手往内院儿走,也简述一二李氏在滕州等地的粮业和铁业,末了问裴钧道:“白日京中送来什么信?”

裴钧一路陪他往内院走着,听言平平答道:“信有两封。其一是礼部的,说初九便是姜湛大婚,礼部上下已连同鸿胪寺、光禄寺备办上了规制,不过是提前知会我一声罢了。他们为的倒不是公事,大半是听闻我告病,才一部上下递个折子来探探我虚实、拍拍我马屁,倒也没什么打紧。”

二人走过园中一拱石桥,裴钧步履闲散地踩过道中疏影,与姜越并肩前行,忽地想起那婚约之事,不免一笑:“姜越,你知道么?此番前来和亲的哈灵族王女,实则是假的。”

“假的?”姜越眉一蹙,细想下应是思及藩王与京中的微妙不和,倒也信了裴钧所言非虚,不禁叹了口气,“就算是假的,将错就错也是朝廷如今最好的选择,否则此时若和藩王割裂起来,朝政就更要大乱了。只是……藩王扇了姜家的脸,此事放在从前总是不可能有的,如今却竟有了,便到底是中原姜氏没落……”

裴钧也叹口气:“盼只盼这些个藩王还能安分到你上位之时罢,否则于我们又是一重险恶。到时候可不能让你也娶个假王女回来做皇妃。”

姜越一愣,在他身后顿住,好笑地看向他道:“我为何要娶王女?”

裴钧回头,醉眼睨着他,作寻常道:“就算不是王女公主的,你做了皇帝也总会娶妻生子,不然这皇位哪儿坐得稳?”

“自古从没有哪个皇帝是生了儿子才坐稳了皇位的,更多得是被儿子赶下龙台的。你读了那么多史,最该知道这是个歪理。”姜越浅浅一笑,继续跟在裴钧身后,神色认真道,“我倒不想一辈子都坐在宫里。若真能成事,待安了天下、定了人心,过几年我就禅位给宗室中可堪重用的晚辈,不再管京中事了。”

裴钧听言笑起来:“那你们老姜家究竟哪个可堪重用?你倒是说来听听。”说着他掰着手指,提了三五个叫得上名字的皇侄,姜越听来却眉头越皱越深,一个接一个摇头,倏地也觉出分好笑来,抬手推了裴钧一把:“别说了,你这是存心取笑皇族,信不信我治你的罪?”

“这何得是我的罪呢?”裴钧摇头大叹,“七皇叔呀七皇叔,恕我直言,您姜家的儿孙如今是将养富贵了,绣花枕头比可堪重任的多得多,子侄辈儿的早比不上头前几辈儿吃得下苦,这可怨不得朝臣开眼,当从宗室里头找找由头才是。”

“话也不能这么说。”姜越同他笑了一阵,静静仰头望月,萧然一叹道,“实则宗室之中,皇侄一辈虽没有合适人选,可侄孙之中,却不见没有。我心中实则就属意一人。”

裴钧听言,渐收了笑意看向他:“谁?”

姜越拉他停下脚步,收起玩笑之色答道:

“煊儿。”

第95章 其罪五十八·耽溺(下)

阑珊月影下,裴钧抬手抹了把脸,醉意似因姜越此言一醒,瞠目盯着他,懵然沙哑道:“你要让煊儿做皇帝?”

姜越目色坦诚,徐徐道:“我不是没想过。”

此时二人正好走到了姜越所住的园子中。清冷的夜风正拂动竹丛,树影与花枝沙沙地摇晃,这一切稀疏的声响,让姜越沉着的声音被衬得肯定,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

裴钧拉他在温泉池边的石台上坐下,认真看了他好一晌,忽而疲惫般闭目叹息,半是哀怨半是好笑道:“姜越,我求求你,咱们放过煊儿好不好?”

姜越任由他拉着手腕,紧贴他身侧端正地坐着,此时平静地扭头望向他,听他继续说:

“姜越,要知道姜湛就是十二岁即位、十五岁临朝的,还没懂事儿就做起了少年天子。他当年不是没有过年少纯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性子烂漫的时候,可一朝被推上龙台,你瞧瞧……这皇位把他变成了一个何等可怕的怪物?这其中不无我的功劳、我的罪过,又多得是人在旁拉扯、教唆。说我是私心也好,算是我求你也罢,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煊儿再去做一个皇帝。这一次我既是把他救出来了,我就想陪着他快快活活、轻轻松松地长大。我想惯他金丸砸鸟、云游天下,我想惯他作富贵闲人、唯乐是举,姜越……我想保他一生无虞,你明不明白?”

此言一毕,裴钧勉力自持着不再说下去,终于吐出口浊气,轻轻放开了姜越的手。

可其实他还有很多想要再说——他很想借着此时的醉意吐露出他心底多年来对裴妍的亏欠,也想在这远离了京城喧嚣的一夜里,向眼前人倾诉他前世对姜煊之死的无限追悔。

可是这一切,他无法告知姜越。

他深切的目光描摹着姜越认真聆听的神容,本以为姜越也许根本就难以理解他这番话何来,或也会因他偏心自己的外甥而感到不快,可没有想到的是,当姜越微蹙着眉头听完他的话,却竟在他期求的目光下默然地点头了。

这一刻,姜越低头垂眸,似在思索,片息后简明扼要道:“那咱们,就再留意留意别的子侄罢。”

裴钧听言一愣:“你不怪我?”

“怎么怪?”姜越回眼看向他无奈一笑,“你以为这些日子以来,我为何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此事?”

裴钧凝眉想了想,忽而开悟:“莫非你也……”

姜越苦笑着点了点头:“不错。煊儿这孩子,实在很难让人不去偏爱。我也不是草木无情,自然也不愿意让他做个皇帝去肩负苍生。毕竟这孩子心太善,真即了位,天下的苦楚瞧得多了,一生不知要怎样煎熬下去……眼下既是举事未定,时候还早,便还是先等等罢。往后船到桥头自然直,或然也总会有法子的。”

说着他便看向裴钧了,问道:“京中来的第二封信又是什么?”

说到这个,裴钧总算松了口气:“那是好信儿。你猜是谁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