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龙印 第34章

作者:黑糖煮酸梅 标签: 仙侠修真 情有独钟 生子 穿越重生

降到冰点的气氛动摇了一下,两个大人这才想起小姑娘还在。公良至对女儿笑了笑,点头跟她道晚安。公良曦哒哒小跑出去了,留下公良至与魏昭隔着烛火对坐。

魏昭对公良至一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开吧。”他说,“我又不会听个声音就把屋顶掀了。”

公良至勉强抬抬嘴角,松开了手。

玉丸再度浮起,嗡嗡着重复道:“掌门令——”

“宗门有事,速归。”

前面那句话僵硬平板,是被设定好了的器灵所言;后面那句话却属于对他们俩来说都非常熟悉的声音。那个女声简短而冰冷,并不比器灵的声音多几分感情。

乾天谷掌门陆函波,公良至与魏昭的师傅。

魏昭笑了一下。

“她这些年就这么对你?”他对着那个传讯完毕后化为粉末的玉丸残骸努了努嘴,“没我这个主菜,她没心情跟你这个配菜装相了?”

“我道心破碎,后来又‘和凡人女子纠缠不清’。”公良至脸上倒没什么愤懑,“她不来管我,也是好事。”

“也是,她要是知道公良曦……你们没法安生到现在。”魏昭说,“多谢她过河拆桥。”

这些时日,公良至把魏昭不知道的情况说了大半。公良至当初偷偷吃下龙珠,避过了陆真人的探索,陆真人捕龙未遂,迁怒于他,任由曾经的“得意门生”被边缘化。公良至这十年来如同被宗门流放,大家看出陆真人不愿见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平日也不会让他回来。

整整十年,公良至没收到过掌门令。如今突然召他回去,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得回去一趟。”公良至说。

“我跟你一起。”魏昭回答,在对方反驳前接道:“我可将一律神念附在你身上,其他部分化做凡人,躲在乾天谷附近。你以前不是也没看出我的伪装?”

“那可是乾天谷!”公良至提醒道。

杀一个金丹修士,和偷偷进入四大仙门之一的山门,难度根本不在一个层面。魏昭曾当过乾天谷的弟子,他很清楚潜入有多难,这才是他迟迟不动陆真人的原因。

陆函波,陆真人,也不过是个金丹修士。要是摆个擂台对打,魏昭杀她不用三招。

然而,乾天谷的山门已经伫立在谷中数千年,从祖师爷开山到如今,无数阵法层层叠叠,挡住了神道修士的度化,撑过了妖王袭击。除了修乾元真气的本门弟子与得到邀请的客人,没有谁能擅自进入,无论是变化神通出神入化的妖魔鬼怪,还是没有半点真气的凡人。掌门之外,金丹修士足有数十人,连元婴期的长老也超过一手之数,在谷中发难等于自寻死路。

更别提魏昭的目标是那位极度惜命的陆真人,她越接近死期,求生欲越强到疯魔。以魏昭现在的见识,能轻易想起陆真人的洞府中有多少保命的阵法机关,藏着多少逃命、替死用的法宝,恐怕在整个昆华界中,像陆真人一样怕死的人都不多。

“我知道。”魏昭说,“但只要我不求杀人,我就能混进去,没人能发现。”

魏昭之前没用那种法子接近过陆真人,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做到了也憋屈。他能变成一片影子,一缕藏在他人体内的阴影,可能看不能杀,有什么意思?只让人火大,并且容易打草惊蛇——非自愿的强行附身,过了时间会让附身对象变成傻子。

现在有公良至,倒可以一去。魏昭也必须去,他半点不相信陆真人找公良至是想徒弟了。要是陆真人对公良至不利,魏昭总得为他争出逃生之机。

居然一时还得逃,归根到底,还是不够强。

魏昭目光闪烁,睚眦之躯与鬼召之身不够强,自然是因为杀得不够多……

公良至忽地捂住他的眼睛。

魏昭眼前一片漆黑,视野中刚腾起的血光像被按熄了。公良至的手干燥,微凉,像高烧时贴上额头的冰袋。魏昭过了一会儿才将那双手移开,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不急。”公良至对他笑笑,“这回我们都不必单打独斗。”

他们独自在各自的战场苦苦支撑了十年,如今可算会师了。

魏昭看着公良至,一双眼睛全映着他的影子。刚才弥漫开黑气的眸子再度变得黑白分明,公良至暗中觉得,这双眼睛真是从七岁起就没变过。

“你恨陆函波吗?”魏昭问。

“谈不上。”公良至想了想,回答道,“没她也没现在的我,尽管她不怀好心。恩仇相抵。”

“但我恨她。”魏昭说。

魏昭在回答一个没掉马甲时公良至与他讨论的问题。

王家村那事结束的时候,公良至说,他不是怨鬼,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想,不能越俎代庖。如今魏昭这个死人从玄冰渊里爬出来,说他恨。

魏昭这一生的悲剧,可以说因陆真人而起。她让魏昭一开始就是不容于昆华界的妖族后裔,消息泄露后招来了魔修的袭击。等三百年后魏昭爬出来,继承了师傅执念的新掌门,也就是他们的大师兄,继续兴致勃勃地进行着召集所有人屠龙取材料的大业。而公良至呢,陆真人坏他道心,将他炼制为捕龙印,流放百年,直到她过世公良至才能带着女儿回去。

他们俩固然都因为陆真人得到了好处,可陆真人对他们,无非在养肥了杀而已,发现无用后立刻弃之敝履。换做曾经的魏昭,或许也可能与公良至一样愿意将陆真人当做一个路人,自此两不相欠。可在玄冰渊下遭受了十年非人折磨、被怨念侵袭还看过无数次自己的下场的魏昭?要放过陆真人,别说门,窗都没有。

公良至说:“好。”

他俩说的话十分跳跃,换成别人,很难听懂他们的意思。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十年离别也无法泯灭的心意相通。听公良至这样说,魏昭在三足乌飞出来后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

公良至说好,他愿意冒这个险,让魏昭附身,把魏昭的一缕神念带进乾天谷。公良至说好,于是魏昭知道,要是他对陆真人出手,公良至会两不相帮,而且一旦魏昭有殒命之忧,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魏昭向前跨了一步,捧住公良至的脸,舌头刷过他的左眼珠。一缕黑气顺着他的舌头爬进公良至的眼珠里,像一条小蛇,规规矩矩地盘踞在瞳孔当中。

第50章

距离上一次公良至回到乾天谷,已经有将近十年时间。

区区十年。

对于一个数千年屹立不倒的宗门,十年不过一个眨眼。笼罩着乾天谷的云烟在万里之外就能看见,山门如旧,沧浪峰上那片松林依然松涛如故,而沧浪峰的主人,也与初见时一样美丽而冰冷。

陆函波陆真人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威仪自现,端得是一派仙人风范。要是存了心仔细看,其实能发现她的面孔与魏昭有些许相似之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只是陆真人极少笑,魏昭的脸又常年生动活泼得没个正形,很难让人把他们想到一块儿。

见过今日魏昭脸上无比神似的冰冷神情,公良至才恍然惊觉,他们真是母子。

他永远不会告诉魏昭这个,也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让魏昭变得和陆真人一样。陆真人的不苟言笑不是天性如此,而是时时刻刻躁动不安,像个担心冬天前等不到粮食成熟的农人。仙气飘飘的陆掌门心中早已腐坏,没准比魏昭还要没救。倘若没有如此拘泥于外物,她也不会在金丹境上停留至今。

结婴之事,上品靠心性,中品靠机缘,而使用丹药、法宝乃是下下之选,注定前路断绝,只是空享寿数罢了。在陆函波昧下真龙精气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进取之心。

公良至在打量师傅,陆真人也在打量面前的徒弟。她自公良至见礼以来便一言不发,目光惊疑不定地从头看到脚,神识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没在公良至左眼上稍作停留。半晌,她说:“至儿结丹了?”

她叫得如此亲热,倒让许久未见师傅如此和颜悦色的公良至恍惚了片刻。他点了点头,说:“偶得机缘,月前已经结丹。”

“不错。”陆真人说,“道心破碎,竟还有结丹之日,实在值得庆贺。”

公良至从中听出几分试探,他神色淡淡道:“无非看开了而已。”

的确看开了,不过不是陆真人以为的那个方向。

陆真人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公良至,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妥。“正该如此。”她夸奖道,话锋一转,又说:“近日有魔修鬼召四处行凶,你可曾知晓?”

“有所耳闻。”公良至答道,他感到左眼一跳,又补充道:“徒儿大半年前曾在大周西境一荒村撞见鬼召行凶,奋起一战,可惜未能将他留下。”

“哦?”陆真人说,“那魔修是何模样?有何本事?”

“我遇见那魔修时,我尚未结丹,能被我惊走的魔修大约也不到金丹修为。”公良至答道,“他行为疯癫,通身黑雾,不能用上清现邪咒看破本体,又鬼气森森,应有乱人心神之能。我以碎玉诀与乾天谷之名将他吓走,未能缠斗几个回合。”

“确实如此。”陆真人颔首道,“那魔修有心魔之力,最能乱人心神,至儿能从他手下逃脱已是幸事。多亏他当初被你吓走,否则要是用幻象引动你心魔……道心未圆满前,恐怕凶多吉少。”

说到此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公良至只当听不出来,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用去看陆真人不熟练的慈爱之态。陆真人见他不接话,又说:“在那之后,鬼召是否来找过你?”

公良至刚要开口,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道控制了喉舌。他心中有数,放开了控制,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不曾。”

此言一出,陆真人看起来松了口气。她难得地笑了笑,说:“如此甚好,那魔修心狠手辣,这些时日以来为祸四方,为师只担心他对你怀恨在心,纠缠不休。”

公良至不答话,仅仅回以笑容。陆真人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唏嘘道:“至儿十年不回乾天谷,可曾对为师有怨?”

瞧这话说的,好像是公良至甩脸子不肯回谷,而非陆真人冷眼以待,摆明了不想让他回来似的。只是他们到底没撕破脸皮,陆真人又没说过什么明确的驱赶之辞,相反还赐了他逃命神器碧水梭——可见即使对他这个污点似的半成品,陆真人在眼不见心不烦之余,依然舍不得让他损坏——现在怀柔起来,也不显得态度突变。

公良至垂着眼皮,回答:“不曾。”

不曾有怨,只是惘然若失,震惊以后恩怨相抵罢了。

“十年前你忽遇大变,最后竟至于道心破碎,着实让为师担忧。”陆真人道,“道心破碎之事药石难医,我只能让你在外游历。至儿能在诸多闲言碎语中重归仙途,并且不曾误解为师的用意,吾心甚慰啊。”

“师尊言重。”公良至答道。

陆真人这番话谈不上有多少说服力,但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在魏昭一事上想开的公良至,想来也不会拘泥于这十年间的冷待,陆真人对此心知肚明。一路对答至今,她已经在多方验证中放下了心,觉得十年不见的徒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当中,也不再在公良至身上多花工夫了。

“魔修鬼召倒行逆施,天理不容,又能以战养战,若对他置之不理,必将酿成大祸。”陆真人道,“我辈修道之人,不能任由鬼召为祸人间!”

公良至的左眼抽痛了一下,比起先前的蓄意提醒,这一回倒像是一声忍不住的冷笑。他凝神于左目,将安抚之意输入其中,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那边陆真人说完了鬼召的罪不容诛,开始说他的阴险狡诈,藏匿之能高超,而不久之后又到了道门十七宗门派大比的时候,大意是此等祸害倘若不除灭,万一让他祸害了道门种子,后果不堪设想。陆函波不愧是当了几百年掌门的人,这通发言能让低阶弟子拍着胸口发誓除魔卫道义不容辞。末了,她说:“十七宗已经商定,在大比前将魔修鬼召绳之于法……至儿,你有何异议?”

“徒儿……旧伤未愈。”公良至冷汗涔涔道,“请师尊赎罪。”

他面色发白,看一会儿就能发现这并非对陆真人消息的什么反应,而是真的身体不适。陆真人开始就看出他金丹初成,似有旧伤,根基些许不稳,于是点了点头,让他回去准备。

陆真人的猜测只对了一半,公良至的表现依旧与她所说的话有关。她说到道门十七宗将开的屠魔大会,公良至便觉得左眼中一股戾气几乎要破体而出。他将之压下,就如同把一只炸开毛的刺猬摁进体内。

那股凶戾之气在意识到公良至的疼痛时勉强收了起来,眼中刺痛只持续了几息。他向师傅行礼告退,陆真人草草应下,既没有发现公良至的异状,也没发现另一个徒儿的恨意。

陆真人养法宝时,什么丹药资源都舍得往里面投,至于材料的心情?这种细枝末节不影响大局的小事,她以前就无心去管,何况主材“不在场”的现在?公良至这样的乖孩子,一直很让她省心。

公良至在离开大殿时回头看了一眼,陆真人站在原地,已经走神琢磨起了别的事情。他忽然感到陌生,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这位亦师亦母的修士。

七岁时,把他从荒野中捡起的恩人,真的和记忆中一样,有着温暖的手和笑容吗?还是说那都是后来自己在脑中杜撰的?公良至想不起来。七岁前流浪的记忆模模糊糊,单薄得像张纸,而陆真人的加入并没让这种感觉退却。他怎么回想,也想不起那时陆真人的表情,只依稀记得自己的困惑,饥饿,寒冷,却不曾有多少惊慌或感恩。很长一段时间,公良至都是标准的无情道种子。

直到魏昭像一团烈火,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

他一直烧啊烧,烧穿了公良至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壁垒。公良至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被拉了下去,变成一个只比同龄修士稍显冷漠的普通人。无色的一切被上了色,有了喜怒哀乐,有了畏惧与期待。说得夸张一点,魏昭点亮了公良至的世界,公良至要如何不爱魏昭?一如飞蛾没法不扑向烛火。

只是,当这个世界在公良至面前展开,当他从单薄的纸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正常人,他也不可能只对魏昭上心了。

陆真人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可她给了公良至一口饭吃,让他成为乾天谷的弟子,而非作为流浪乞儿在某处饿死。陆真人教他是为炼制捕龙印,害他道心破碎,可开始也是她也引领公良至踏上仙途,让他得以窥见大道。陆真人几乎让魏昭身死,但倘若没有她,不会有魏昭,公良至也遇不到魏昭。

所以,公良至不会拦着魏昭向陆真人复仇,但也绝不会对陆真人出手。

时隔十年,公良至的洞府有童子打扫,和离开时没半点变化。公良至关上门,开启禁制,便有一道黑影从他左眼中游了出来,爬进他耳朵里。

“陆函波备了獬豸盘。”魏昭语带讥讽,“可惜不是獬豸阵,否则她说完头几句话,自己就该倒下。”

獬豸,额上有角的神兽,能辨曲直是非,将面前的奸邪者顶倒吞下。以獬豸为名的法宝也能辨别谎言和实话,陆真人将它对准了公良至,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当然,她可不会用范围内无差别测谎的獬豸阵。

公良至一直没说谎话,包括“鬼召是否来找过你”那一句。那句话可是魏昭回答的,鬼召的确没来找过他自己。

“她恐怕知道了。”公良至说。

魏昭没死,还成了鬼召,这事儿听到大部分人耳中都是天方夜谭,但知道魏昭真身的陆真人,未必对此毫无猜测。

“不然哪有上下串联除魔卫道的闲工夫?”魏昭冷笑道,“她自己没多少时日好拖,不甘心放过一点把我抽筋剥皮的可能,又不敢自己打头阵,居然要站在十七宗背后。真是乾天谷好掌门,胆量惊人。”

“你有何打算?”公良至又问。

“礼尚往来啊。”魏昭说,“既然十七宗做东,我这恶客,自然要应邀了。”

公良至心中一冷。

那盘在他耳中的小蛇完全用着魏昭的声音,他们相熟到这个地步,公良至光听这语气,脑中便冒出了魏昭说这话时的模样。谈及敌人,当然不可能好声好气,然而魏昭说起应邀,竟是一派期待得语调不稳的样子。

欢喜笃定之下,杀意凛然。

四大仙门之外,道修中排得上名号的还有十三个宗门,他们当初的门派大比就是在这十七个宗门中展开。按理说,十七宗之间有亲有疏,总体来说皆无大仇,四大仙门是其中当仁不让的佼佼者,魏昭怎么着也不可能和十七宗远不结仇。

既然如此,哪来“终于来了”的笃定,又哪来鬼召想掀翻王家村时,那种一网打尽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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