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1027章
作者:藕香食肆
“哪里不对?”谢茂舍不得看衣飞石剖身,就把目光放在古木堂上,心中还骂君上装逼呢。
你就赌那口气,不肯早些去阻止小衣,非要看着小衣吃苦,活该你单身几万年!临了了,这坑挖着居然还叫我今天跳下去了!呸!大坑货!得亏小衣脾气好,不跟你计较!
“咒文没有生效。我的血肉灵气虽然被剖了下来,但没有散诸四野天地,一直在我身周。”衣飞石目光紧紧盯在画面中自己的脸上,有些迟疑又不可置信地说,“我……没有痛觉。我没感觉到剖身之苦……”
他倏地转身,看向古木堂的君上。
君上依然稳稳地坐在席上,身上滴滴答答淌血,整个坐席都已经被打湿。
“替身咒。君上在我身上下了替身咒!”衣飞石说。
他看上去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一会儿看古木堂枯坐不动的君上,一会儿看庐江之畔念咒不休的自己,不可置信地挠头:“他什么时候下的咒?我怎么会没发现?我怎么会不知道?”
谢茂竟然没拉住他。
他已经冲到了庐江的画面前,伸手想要抓醒自己:“停下!不许再念咒!”
这一抓,什么都没能抓住。画面中的衣飞石依然在念诵剖身咒文,沉浸在咒文中的他,根本不知道这咒文非但没有牺牲自己,反而把远在千里之外的君上给剖了!
谢茂不得已钳住他的胳膊:“已经过去的事了。”
已经过去的事,阻止不了。
“我要回去。”衣飞石双眸通红,“我要回去!”
“我正是凭此渡过了仙魔劫。所以,你不能回去。”谢茂道。
“我不明白……”衣飞石只要看着君上被鲜血染成深红色的衣裳,就有一种无法思考的窒息。他一辈子都在守护主上,他苦心孤诣创出了那份咒文,原本是为了保护他的主人,怎么就变成伤害了呢?怎么就有了那道替身咒了呢?
谢茂压根儿就没看出这些问题,他只知道君上是故意惩戒衣飞石,任凭衣飞石剖了身。
如今被衣飞石看破其中的各种关节,他一边狼狈地往回拉时间轴,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又忍不住腹诽君上,哎哟我去这个大闷骚。对徒弟就是拿着弟子梆梆乱敲一通,对小衣就是苦肉计,你还真挺舍得自己那身皮肉……
等他把时间轴拖完回来,发现自己好像也误解了君上:“你和他在时间罅隙里做了两具应劫傀儡,还记得这件事吧?”
衣飞石不明白与此有何关系,迟疑地点头:“?”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带着应劫傀儡回时间原点,把傀儡扔出去应劫之前,他从你肩膀上……”谢茂用手轻轻理顺衣飞石垂下的一丝长发,在指尖不着痕迹地缠走了两根黑发。
如果谢茂没有把指尖缠着的黑色发丝给衣飞石看,衣飞石怎么都想不到看似怀柔的一次整理,就被取走了身信。
想要做替身咒,最好的身信是真元灵气,其次鲜血,再次毛发,最次穿戴过的衣物饰品。
以君上的修为,拿走衣飞石两根头发,就足以做一个扎实无比的替身咒了。
“你去放应劫傀儡,他怕你脱手不及,不小心被仙魔劫误伤,所以做了个替身咒。这劫数他勉强能扛得住一些,你若碰到一点余威也要灰飞烟灭。他不敢拿你冒险。”谢茂替自己解释。
替身咒在衣飞石身上几十年,或许是忘了取回来,或许是压根儿也没想取回来。
总而言之,君上没有去找阻止衣飞石,就是存心教训衣飞石。所不同的是,谢茂先前认为他是故意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剖身,要衣飞石吃尽了苦头才肯出面收拾残局,现在他觉得君上更凶残了。
——明知道衣飞石忠心耿耿,舍不得见他有一点损伤,他就敢让衣飞石在无意中剖了自己。
千刀万剐啊!
这一场折磨过后,衣飞石还敢背着他擅自行事?还敢往他杯子里扔九转迷心种子?还敢背着他自己去死?只怕此后衣飞石想起来都要打哆嗦。
求问衣飞石心理阴影面积?
等等!
谢茂突然反应过来,君上把这段记忆给衣飞石抠掉了,我又给他翻出来了?!
现在有心理阴影的变成我的小衣了?!
“不不不,小衣,我觉得这事儿咱们还是慎重考虑一下。你看,君上觉得你不记得这件事比较好,我现在也觉得这件事你不记得比较好……”谢茂捧着衣飞石的脑袋,“咱们不记得了,好不好?”
他很清楚衣飞石的承受能力。
刚开始他肯答应带衣飞石来看过往的真相,是因为他看到的结局是衣飞石剖了自己。
就算中途发现君上睁开眼,也无非是君上发脾气行使权威,故意惩戒衣飞石,让衣飞石剖了自己——这种事情搁别的情侣间不好说,他和衣飞石的关系太特殊,衣飞石未必会为此生气,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站在了“受害者”的角度,最终对此事释然。
谢茂很清楚,衣飞石不介意被君上惩罚欺负,他可以吃亏,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对不起君上。
这事弄到现在就完全失控了,让衣飞石无意中剖了君上,完全超出了衣飞石能够承受的阈值。
君上如此行事,对衣飞石太过残忍。
“不。”衣飞石的目光依旧盯着君上的袖子。
他离开之前,为了让君上睡得更舒服些,将君上抱上了床榻,脱去了外袍。
君上起身之后,也只穿了一件寝起的中衣。那衣裳柔软细薄,很快就被鲜血濡湿,沉甸甸地再也吸不住一滴水。所以,君上身上因剖身流出的鲜血,就那么顺着袖口最低的一个点,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源源不断地落在坐席上。
这样刺目的鲜血,怎么能忘?
衣飞石能感觉到识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破碎,他甚至能听见有狂风暴雨呼啸而来。
铮地一声。
是玉翡剑的铮鸣声。
衣飞石睁开眼,并未发现玉翡剑的踪迹。
画面中。
庐江之畔,浑身鲜血、不成人形的衣飞石,面前倏地悬停着一把绝美的玉剑。
他原本沉浸在剖身咒文中,仿佛充塞天地之间,流诸八荒四野。
直到剑鸣之声将他惊醒,他才愕然发现,自己血肉虽已成泥,真元灵识虽已破碎,却并未消散于四方反哺天地。他甚至不是一个不生不死的状态。
下一秒,君上从虚空中缓步走出,黑衣红衬,法度森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那一件深红色的衬衣,还带着淡淡的血气。
衣飞石只看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根本不及说话,一口心头血狂喷而出,就此昏厥不知事。
君上只静静地看着。
昏厥的衣飞石浑身是血倒在了庐江之中,浮浮沉沉。他不用口鼻呼吸,甚至可以不必呼吸,江水自然也淹不死他。然而,他醒不过来,无力上岸,就这么无助地飘着。
许久之后,君上才微微抬手,衣飞石就这么扑地摔在了岸上。
原本被剖身咒文剐得稀烂的身体,一摔之下,竟有四分五裂之惨状。
君上行至衣飞石身前,将他摔得裂开的皮肉拼了回去,看着他残缺的脸庞,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失地一笑:“剖我之身,假以虚合。守圣慈心,不使断绝?”
他看着衣飞石破破烂烂的身体:“我对你,有何慈心可言?”
已经昏迷的衣飞石竟浓喘了一声,眼角有血泪淌下。
君上退开两步,将他放在原地,转身离开。
……
时空乱局中。
谢茂连忙安慰衣飞石:“你别着急,等一等,他马上就回来了!”
……
过往。
庐江之畔。
衣飞石孤独地躺在鹅卵石江滩上,鲜血仍旧在淅淅沥沥地流淌。
就这么过去了不到三分钟,转身离开的君上再次自虚空中现身,站在远处看了衣飞石许久,终究还是将长袖一挥,将昏睡着的衣飞石抱了起来,一同离开。
衣飞石浑身伤痕累累,不住淌血。君上一身黑袍很快就被濡湿。
若看得更仔细一些,会发现打湿君上黑袍的鲜血,除了从衣飞石身上淌出,更有一部分来自他那件深红色的内衬。他抱住衣飞石,二人相触的地方,衣飞石流血,他也流血。
第831章 两界共主(231)
替身咒的存在使衣飞石和君上都陷入了一个很奇妙的状态。衣飞石剖身未能全功,仅有肌骨之难,并未将一身修为分飨众生。君上同样陷于肌骨之难,然而,做咒者并非他本人,天地不可能将他随意做祭。以至于剖身咒文完成之后,二人都处于将死不死,似生不生的状态下。
君上对此显然早有应对之策,将衣飞石抱回古木堂之后,逆转了替身咒。
替身咒的逆转并未将衣飞石应该承受的伤害全部还回去,而是将二人此时的伤势进行了对调。
这种神奇的逆转导致二人受伤之因果不能匹配,剖身咒与替身咒所造成的伤害相对复杂,简单而言,这种逆转更类似于对因果的扭曲,类似于刀剑岂能造成灼伤?冰火岂能造成裂伤?因果不循,秩序困惑,使二人的伤势有了逐渐恢复的奇效。
然而,君上的伤一日好过一日,衣飞石的伤势却总是在反复。
那日呕血昏迷之后,他甚至没能清醒过来。
君上看着他一日日汗湿重衣,伤势一日恢复一日恶化,自然知道是教训得太狠了。
衣飞石很难承受这种惩罚。
他的神智或许还很清醒,知道要努力恢复健康,清醒过来面对君上,因此,伤势会在某个时刻停止恶化飞速恢复。然而,他下意识根本承受不了这一切,身体在潜意识的控制里崩溃,根本不能被他自己的意志所左右,身体情况又会在即将恢复时迅速崩溃。
君上原本不想理会他。
已经将人捡回来了,也施以了救治,无非是等着他什么时候挣扎出来,正面承受应有的教训。
衣飞石被他放在古木堂的小书橱里,将门帘放下,插屏竖起,外人并不知道衣圣人在里边承受着怎样的煎熬。衣飞石办这件事时悄默默地瞒着所有人,君上也封锁了消息,除了被封在铠甲中的铠铠与被下了封口令的督善天尊,没有任何人知道庐江之畔曾有圣人流血。
君上每日如常修炼、视事,每天固定上午去看衣飞石一次,夜里去看衣飞石一次。他发现衣飞石血汗裹身时,会给衣飞石换一身衣裳。除此之外,不管衣飞石如何煎熬痛苦,也只是冷眼旁观。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七个月。
期间刘叙恩曾上书云海神殿,递请安折子,徐莲代师回复曰,恩师伴驾未返。
刘叙恩也并未察觉异状。师父待在君上身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千年万年以来,师父十有八九都在君上身边,君上么,待在古木堂里闲得无聊翻书种地,都要师父在一边干陪着。
徐莲也曾经往谢神府上书,请求探望恩师。君上压根儿就没回复。
徐莲知道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惹了君上厌恶,单凭他自己的脸面已经敲不开谢神府的大门,也就按下了心思。毕竟,七个月时间而已,对于寿元漫长的修士而言,实在不算很长。
衣飞石就在七个月后的某个傍晚,睁开了双眼。
他从浑噩中醒来,察觉不到君上的气息,透过书橱的插屏与门帘,只看见空荡荡的坐席。
昏睡之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彻底将衣飞石淹没。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庐江之畔刺鼻的血腥味,那血腥气似乎是他的,又似乎来自于君上——君上那件暗红色内衬裹在漆黑的衣袍底下,说不出的刺眼,他将记忆里所有的颜色都黯淡了,也只记得那一抹令人焦躁的暗红色。
剖身之后伤痕累累的身体煎熬了整七个月,衣飞石早已瘦成一把枯柴,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已流尽了,五内之中唯余殇戾之气,内耗的滋味几乎让他自我消融。偏偏就是这么一副仿佛油尽灯枯的身躯,竟然还能从心头逆出一口鲜血,自口中激射而出——
衣飞石低头怔怔地看着,地上不过七八滴精血,徒然呕在榻边,看上去可怜又可恨。
衣飞石明白自己的处境,也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既然已经醒了,就不会再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