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137章
作者:藕香食肆
天从镇距离上阳城骑马大约两个半时辰,一路飞驰入城,天也已经黑了。
点起火把长驱直入的骑兵部队惊动了这座几乎不设防的城池,奉命守城的二百个西北军倒是很老实地蹲在城墙上,温承嗣亮明身份之后,谢茂就顺利地进了城。
“陛下,您看这天色已晚,末将给您找个干净安全的地方先安置下来?”温承嗣请示。
谢茂骑在马上,指向城中灯火最明亮的一处宅院:“去敲门。”
温承嗣以为他要去那家休息,忙答应道:“是,陛下,您稍等,末将这就带人给您腾房子……要不您还是先找个暖和的地方稍坐片刻?”
谢茂挥手登上了城楼,靠着城内女墙望着上阳城的地形,最终点了点城西一片空旷处,问道:“那是何地?”
奉命值守此地的士兵被推了过来,磕磕巴巴地回答:“启、启奏皇上,那是陈兵的演武场,现在空置着。”
“可于彼处设点施粥。”谢茂转头找了一遍,“民部的人呢?”
一个中年文人挤了进来,磕头道:“草民鲜胜一拜见陛下万岁!”
西北督军事行辕治下临时组建的民部都由幕僚文书充任,多数没有官身,所以自称草民。
谢茂叫他免礼,又把施粥点的事重新说了一遍,鲜胜一满口答应,又有点为难地说:“回陛下,如今城内粮库空虚,这施粥……”
天从镇倒是有粮食储备,不过,都是军粮。
在西北,谁敢动军粮?自衣尚予开始,西北军中就是宁可饿死百姓,也绝不可能让士卒饿上一顿。谢朝百姓都不及西北军的肚皮重要,何况是陈地百姓?就算皇帝有旨,鲜胜一也不敢打温承嗣的主意。
谢茂将城中最灯火堂皇的十几处大宅都记住了,说道:“现在没有粮,待会儿就有了。”
当天夜里,谢茂就站在上阳城的城楼之上,指挥着天从镇守关将军温承嗣一家一家敲门,把上阳城中豪富之家统统“借”了遍。
统共借出了七十二万两白银,七万石粮食,冬衣暖毡若干。
天亮之时,位于原演武场的施粥点正式启用。
次日,谢茂还驾海陵县。
温承嗣则马不停蹄地奔向腾郡所有雪灾城池,继续敲门“借”钱粮。
——整个腾郡正式进入了劫富济贫式的赈灾模式。
※
“谢茂这是彻底不要脸了!他就不怕得罪所有陈地世族!不怕世族联手反他!”
白野先气急败坏地拍桌子。
腾郡雪灾压塌了无数屋舍,无数陈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白野先本是负责煽动这一部分灾民造反,山阴县民乱就是他的手笔。
为此,白野先得到了家族的褒奖,在义兄弟中的排行也从十七蹿升到第七。
——白显宏一共有六十二名义子,这排行不是照着年龄来的,而是按照身份排的。谁的功劳大,谁的本事大,谁最被义父白显宏看重,谁的排行就能更靠前。
白野先正想着凭借着这一场雪灾,他或许能升到第三——白一白二的身份,他不敢想——哪晓得一直对陈地百姓不管不顾的谢朝突然出手赈灾,彻底打破了他的算盘。
甭管这赈灾的钱粮是怎么来的,前一刻还对谢朝义愤填膺的灾民,一旦有棚子住了,有热粥喝了,谁还管你皇帝是姓陈还是姓谢?
什么?抢富户不对?不对那就要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明明就是抢得好!谢朝皇帝万万岁!
白显宏缓缓摇头。
近日白家各处产业都被截杀狙击,最重要的驿路损失惨重,山阴民乱被镇压时,又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人才钱财。他表面上撑得从容自在,其实心内已经疲于奔命。
白家出头得太早了。
他本来有六十三名义子,现在只剩下六十二名,坏事就坏事在死掉的那一个白青荇身上!
枪打出头鸟啊,若不是白青荇在御门前摔死了王梦珍,白家哪里会这么快浮出水面,被谢朝首当其中地收拾修理?
陈朝被打灭了,白家失去了靠山,白家手里没有兵!
一个家族狂妄到与一个兵戈锋锐的朝廷作对,何等地不智?
白显宏从不参与那个陈氏宗女与西河王太孙的“计划”,然而,他终归不是白家家主,他只是白家三大族老之一,在这一场疯狂的复国行动中,白家已经脱不开身了。
“太平帝这一招狠呐。”
白显宏叹息。
“咱们本来想用饥饿贫寒收买陈地庶民的命,太平帝先一步买了。”
“陈地世族有钱有粮,唯独不会拼命。陈地庶民无钱无粮,只有这条贱命。现在太平帝用陈地世族的钱粮买了陈地庶民的命,你以为他还会怕陈地世族联手造反吗?”
“越是富贵的命,越值钱,轻易不舍得拼。”
“咱们一心想买的也是贱命,何曾想过去买富贵命?”
“古往今来,穷人造反得朝的,有。兵人造反得朝的,有。——几时见过富人造反能得朝的?”
白显宏的声音一如往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口中苦涩极了:“太平帝是不要脸啊。劫富济贫,哈,劫富济贫……既打击了陈地老世家的气焰,削弱了老世家的实力,又收买了庶民的贱命!本该反他的庶民,竟对他感激涕零。”
“这群不受教化的贱骨头!有口饭吃就不认得旧主人了!”白野先恨恨地咒骂一句,兀自不甘心,问道,“义父,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等等吧。”
白显宏分明不抱什么希望了,口吻中却似无比期盼,“老大老二那边……都该有消息了。”
第113章 振衣飞石(113)
“侯爷,那位白二公子又来了。”
“不见不见不见。”林若虚闻言即刻头大如斗,吓得连连摆手。
小幺儿似是拿足了人家的红包,口齿伶俐地帮着说话:“白二公子说啦,您要是不见他,现在他就去衙门嚷嚷,说您就是当年戏耍了谢朝上京无数宿老书生的故陈庆襄侯,这会儿不忿皇太孙降谢,又想上谢京捣乱去啦!”
“哎哟这要了亲命的狗东西,快闭嘴!”林若虚作势要打。
小幺儿嘻嘻笑道:“要不您就见一见?那白二公子可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他大哥才在河阳郡拥立了什么西河王太孙做皇帝,被人知道他在咱们家进进出出纠缠不放,咱们也挺危险。”
“就是他大哥在河阳作乱,老爷我才不能见他!”
林若虚唉声叹气,“初见时挺聪明伶俐一个美人儿,怎么就姓了白!陈家都给谢家打没了,他白家才洗干净泥腿子几年,就敢和谢家掰腕子,怎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呢?唉,唉!”竟是不住叹气。
又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幺儿蹿了进来,喊道:“大事不好啦侯爷!那白二公子说啦,给您三百个数,数完您不叫他进去,他就去衙门了!”
“这是讹上老爷我了!”
林若虚气得脸色发红,怒道:“去把他叫进来!待会老爷我摔杯为号,你们带人进来把他捆了!”
两个小幺儿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居然齐齐一笑,笑嘻嘻地答应:“好,好!”
没多久,两个小厮就领进来一个素衣简饰的年轻男子,披着御寒的斗篷,风帽遮住大半容貌,进门时,身上还带着一层轻雪。他在门口熟练地站住,脱去身上质朴陈旧的斗篷,才刚刚露出他白玉似姣好的脸庞,整个屋子都似明亮了几分。
他偏头看着屋子里袖手阴脸的林若虚,浅浅一笑,就似暖玉生辉:“相公。”
林若虚看着他美得殊绝尘寰的脸就气不起来了,被喊一声,脸上霎时间显出一种尴尬又心虚,还带了两分遗憾的表情,满口否认道:“你可不要乱叫!我那日……又没有睡了你。不是相公!”
白夜清也不纠缠,上前熟练地斟茶,敬了林若虚一碗,自己也端了一碗坐下。
林若虚端着茶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叹气道:“清儿,你家谋的事不能成,我劝你早些收山,别再……”
“正要求老爷给我一条活路。”白夜清放下茶碗,正襟施礼。
林若虚愕然道:“我?”
见白夜清正色点头,他挥手苦笑道:“清儿,若是今日陈家坐天下,你要我保你,我这个庆襄侯还能给你一条活路。如今我是自顾不暇啊!你知道谢朝圣京多少人恨我吗?我隐姓埋名躲在这小城里,不敢饮宴,不敢出游,我且是只过街老鼠呢!如何保你?”
白夜清笑容十分无辜善良:“是啊。”
林若虚不解地看着他:“你既然知道我自顾不暇,求我又有何益?”
“老爷既然知道自己在谢京得罪了无数的人,亮出身份便人人喊打,就请想个法子,尽量把我保下来吧。”白夜清这笑容简直可谓是图穷匕见,“否则我就昭告天下,当年扫了谢朝文皇帝与谢京所有大儒士子脸面的陈朝庆襄侯,就是清远县的大地主林若虚。”
把林若虚气了个倒仰,端起茶碗丁铃当啷抖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摔下去,只气道:“你这是拉我同死!我上辈子欠你的?今生遇到你个祸害!”
狠话清楚明白地放过了,白夜清收起全身尖刺,低头走到林若虚跟前:“我只求活命。”
“你还想活命?这河阴郡上上下下数得着的富商巨贾,你哪一家没有串联过?谁还不知道你白二郎的鼎鼎大名?你——”林若虚压低声音,“你大哥白崇安在河阳杀了县令,屠了县衙,啸聚贼匪竖旗谋反,现在你叫我保你活命?你不如去问问被你串联过的河阴世家,他们肯不肯保你活命!”
白夜清牵住他的衣角,求道:“您在谢京有门路……”
林若虚尴尬极了,把衣角倏地抽出来,一退二尺远:“没有没有!我在谢京只有仇人,哪来的门路!”
“我听说礼部尚书文荣老大人,当年曾经对老爷十分爱重,想要收老爷做关门弟子……”白夜清既然敢上门,那自然是目标明确。
林若虚嘶了一声,掉头看他:“你倒是打听得清楚。怎么?你想叫我替你引荐文老先生,把你义父大哥卖上一回?”
林若虚当年在谢京洪楼饮宴,以一己之力打得谢朝学子灰头土脸,当时就有许多老大人都对他见猎心喜,恨不得收归门墙,授以衣钵传继宗派。文荣与刚死了不久的王梦珍都在其中。哪怕后来得知林若虚是陈朝侯爷,文荣也没有与他断绝联系,时常指点他写字文章,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陈谢两朝本来同出一源,相比起陈朝仕林虚伪倾轧的风气,谢朝大儒们斗嘴归斗嘴,真正负有盛名的老先生们个个都是性情高洁磊落,也无门户之见。林若虚去洪楼一趟,天下皆知他力挫谢朝诸生,却不知道他自己被谢朝一帮子老先生们的人品才学所折服,生了乡野之心。
从谢朝归来之后,林若虚没多久就从陈朝官场中消失了,隐姓埋名纵情山水,再不问朝事。
——陈朝的朝堂风气让他绝望。早在十多年前,林若虚就知道陈朝完了。
林若虚早年师从黄履山人,这位释道儒师的天下观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林若虚。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①
林若虚觉得以谢代陈,乃是亡国,不可能亡天下,所以,他避居乡野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尤其是归隐山林之后,他与谢朝几位顶级大儒书信往来就更没心理压力了,舒舒服服地畅游在学海之中,与谢朝几位文宗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普通谢朝文人或许对他喊打喊杀,真正处于谢朝顶尖的几位老先生,都挺喜欢他这个天资纵横的晚辈,引为忘年之交。
白夜清说他在谢朝有门路,他自然有门路。
不然他一个在谢朝皇室官场都挂了号的陈朝侯爷,怎么敢大咧咧地在谢朝境内住上十多年?
白夜清被他问得略微支吾,说道:“我只知道河阴郡这边我手底下的事情,河阳与陈地诸事,我不曾经手,就不知道。这投名状我交不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保你?”林若虚问。
“我知道河阴郡有谁对西河王室忠诚,对谢京不忠。”白夜清说。
林若虚冷笑着看着他。
这人是真的生得美啊,眉梢眼角没一处瑕疵,举手投足皆是儒雅。可惜心肠太狠。
早在西河三郡籍的贡士被黜落身份之时,白夜清就在河阴郡各城来往,借口谈生意,一家一家饮宴交游,试探是否有可趁之机。那时候愿意跟着白家串联的商家并不多——西河世家推举本地士人入朝,为的可不是替西河王室复国,而是为了朝堂有人方便官商勾结。掉了几个贡士算什么?生意照做。
一直到朝廷颁旨对西河商贾课以重税之后,西河三郡地动山摇,白夜清跳得就更欢快了。
河阴郡的富商巨贾之中,到底有多少是本就心存反意,有多少是被白夜清巧舌如簧裹挟进来?只怕除了白夜清他自己,没人能说得清楚。
林若虚都听过白夜清的蛊惑之词,什么衣家和谢家不合,迟早要打起来,什么陈地还有遗民不忿谢氏皇室,花两个钱就能买上一支陈地强军,什么西河王室犹有血脉在世,拥立就是从龙之功……
一边是谢京赶尽杀绝的三倍税课,一边是白夜清吹得天花乱坠的美好前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西河商贾自然要考虑一下怎么办。或许是真的与白夜清有了默契,也有很多根本就是虚与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