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159章
作者:藕香食肆
皇帝的眼神很专注,衣飞石读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觉得,皇帝在看着自己,小心翼翼。
就好像皇帝已经知道了他心里的一切寒凉,读懂了他一瞬而至的所有孤独,皇帝专注又认真地看着他,告诉他,朕就在你身边,朕知道你的一切心伤,朕会抛开一切来守着你,陪着你,朕永远都不会对你不耐烦。
明明没有说一句话,甚至皇帝眼神里都没有一丝情绪,衣飞石还是读懂了皇帝的意思。
衣飞石伪饰得完美无缺的欢喜一点点松开,他难过地一点点握紧皇帝的手掌,低头把脸埋在皇帝的怀里,小声说:“我想回家。”
谢茂恨不得把衣尚予宰了,这时候哪里肯放衣飞石出宫?万一那老东西又打儿子出气呢?
“与朕在一起,太极殿就不是家了么?”
谢茂轻轻摩挲怀里爱人纤细的脊背,衣飞石自幼习武,浑身精肉,加上锻炼轻身术,身形比一般人还要单薄一些,往日不觉得,这会儿衣飞石抵着他撒娇,他就觉得好可怜,“朕一定会对你好的,小衣,等咱们都进棺材那一天,叫你爹看看,就是他错了。好不好小衣?”
衣飞石额头抵在他怀里不住点头,谢茂心下稍安,衣飞石又红着眼睛从他怀里抬头,低声说:“我回去告诉阿爹,把我逐出家门就行了,不必出继飞琥。”
他上前一步,紧紧搂着谢茂腰肢,身体贴在了一起,声音低沉却坚决。
“我信陛下。”
“衣飞石此生荣耀,不与衣家共享,死后污名罪责,也不与衣家相干!”
“我就是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家门,没有扶持,陛下,我只有我自己。”他眼底盈起淡淡的湿润,望着谢茂,充满了决绝期盼又仿佛很害怕被拒绝,“陛下,我只有我。我跟着你,我只有我,行不行?”
这是衣飞石被伤害之后,最微弱也最理智的反击。
他很伤心于父亲的决绝,也能理解父亲的决绝。所以,他同样做了一个决绝的处置。阿爹不是害怕我害死全家吗?我自逐出门行不行?我好了,不带你们好,我坏了事,也不拖累你们!
这个决定带着他伤心的负气,又掺杂着他最冷酷的理智。
相比起出继幼子,把他这个容易出事的次子逐出家门、革除族谱,那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离开了衣家,不再是衣家的儿子,陛下还想要他吗?
“行,当然行。小衣,朕喜欢你,与你爹,与你家族,没有半分关系,朕只是喜欢你。”谢茂连忙安慰,他都没想到小衣会这么不自信,好像失去了家族的扶持自己就不再具有价值?
“没有了衣家,你还是衣飞石,还是替朕灭陈的衣督帅,是朕的定襄侯。”
“你看,你这么聪明,这么有本事,能替朕杀敌,替朕开疆,还能保护朕。朕在你身边最安心。衣家如今有的一切,你都会有,你会有更多。你还有朕……”谢茂故意亲亲衣飞石的嘴角,“衣家没有朕,衣飞石有朕。可让你捡了大便宜了。”
衣飞石将一颗心放了下来,点点头,说:“臣为陛下效死。”
他这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歪头又抵在皇帝肩上,不肯正面看皇帝脸色,“那我回家去,和阿爹说清楚。我就不做衣家的儿子了。”他声息渐低,“只是陛下的臣子。”
谢茂嘴上答应得好,其实,他从来也不打算准许衣飞石的请求。
他不可能让衣尚予把衣飞石逐出家门。这个世道,什么样的人才会不容于家族,被亲爹恨得革除族谱而后快?为了衣飞石的身后之名,他连立男后的事都不肯去做,又怎么会让衣飞石莫名其妙地出族?这样的大污点,照样会被嘲讽几千年。
“这都什么时候了?宫门也要下钥了。何况,镇国公才把飞琥送出城去,你立马就回家要求出族,镇国公怎么想呢?他怕不是以为你是故意回家跟他顶嘴吵架的吧?”谢茂低声劝道。
衣飞石还真就是有点负气,想回家跟父亲顶一句。哪怕挨一顿打都无所谓。
这点儿心思被皇帝一句话戳穿,好像很幼稚的样子,他也觉得有点可笑。最重要的是,被皇帝搂在怀里,他说什么,皇帝都答应,他心里那口气就舒散了许多。从父亲那儿受的委屈在皇帝的温柔下得到了抚慰,衣飞石就不那么生气了,小声道:“那我……过两天再回去?”
谢茂轻轻松松就把炸毛的爱人揉了下来,继续指点江山:“总要避避风头。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本就没有和镇国公置气的意思,何必闹得掐尖要强似的?”
本就是和亲爹置气,就是想掐个尖要个强的衣飞石脸有点红,老老实实地认错:“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多谢陛下教我。”
“你仔细想一想,镇国公出继幼子,难道是为了羞辱教训你?他是你亲爹,自是舐犊情深,也是心爱你,怕朕待你不好,护不住你。就算以后你离了家门,也不是父子反目,而是彼此爱惜,这时候就更不该闹得大了,伤了感情。朕说得有道理吗?”谢茂问道。
衣尚予冷不丁就出继了衣飞琥,衣飞石又明显是伤了心,若谢茂愿意,他满可以挑拨衣尚予与衣飞石父子不和。就算一次不能成功,衣尚予那硬邦邦的老封建脾气,他总会再三再四地找到挑拨的机会,日积月累之下,衣飞石总会对衣尚予离心。
可是,为了衣飞石着想,谢茂还是只能在这父子二人置气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劝和。
衣飞石想孤零零地依在他身边,做一朵无根飘萍,谢茂却不能让他这么可怜。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哪怕衣尚予再不好,他也是衣飞石的亲爹。衣飞石此生不会有妻子儿女,那么,这世上除了他谢茂,就只有衣家的人才会真正对衣飞石好。他不能斩断衣飞石的根基与后路,让衣飞石做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臣。
衣飞石一时意气,更多的还是害怕皇帝觉得他家事多,现在皇帝如此温柔体贴地开解他,又说舐犊情深,想起那日枫林水榭里父亲给皇帝下跪求饶,衣飞石就更惭愧了,含糊不清地嗯嗯。
见衣飞石不大爽利地嗯嗯,谢茂就知道他心防卸了。
一口气劝好,那不可能,小衣主意正着呢。过两日再说说,缓缓图之嘛。
“时候也不早了,饿了么?先传膳吧。”谢茂搂着衣飞石往太极殿走。
为了哄衣飞石高兴,谢茂顺口就把岑执纪杀乡绅的案子说给他听,衣飞石听得很认真,谢茂问他怎么处置时,他就含笑不语,岔开话题说:“今儿能吃炙小羊么?”
谢茂含住他耳垂狠狠吮吸了一口,说:“你把羽林卫理清了,朕就召你入阁。”
衣飞石愕然道:“这不是……”放风溜大臣的吗?还真要我入阁?
谢茂叹气道:“朕一个人看折子,要花三个时辰。你就端着茶,隔着半个茶桌,守着朕看。这世上哪有皇帝操劳如斯,臣下却翘脚玩耍的道理?”
衣飞石也觉得皇帝有点可怜。
可是,这批红的权力,皇帝一直抓得死紧,也就去西北时太后代行了一段时间,皇帝回京之后,太后又马上交了回来,一天都没耽搁。他一个武臣,当然得谨守本分,皇帝看折子,他可不就得搁着茶桌守着吗?凑近了都有偷窥之嫌。
入阁之事他一直都不怎么想答应,掌着宫禁又入阁理政,这也太高调了点?
现在和亲爹赌气要自逐出门,就跟着皇帝做个孤臣,就算以后被砍了……一向谨慎的衣飞石被皇帝忽悠得脑子有点冲,砍了就砍了呗,光棍一个谁怕谁?居然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谢茂搂着他闷笑,心里却叹息,衣尚予这一招啊,把小衣刺激得有点狠啊。
第128章 振衣飞石(128)
谢茂说避避风头再和衣尚予谈出族一事,衣飞石就老实听话,暂时先梳理手里的事。
他刚和张姿交接了羽林卫兵权,带着自己的三百亲卫空降羽林卫,兵衙上上下下的琐事都要重新摸底、接洽,极其忙碌。
再有皇帝差人悄悄来把太极殿东殿的密道通开,衣飞石对此也十分挂心,认真地说:“那臣在住云台也必要重兵把守,轻易不许人出入。”住云台有了一条能直通皇城心腹的密道,不守严实些哪里能放心?守卫就必须向宫禁平齐了。
衣飞石忙得不可开交,谢茂对忙碌早已习以为常,每天还能抽空溜到住云台去,看看衣飞石的新家布置得怎么样了。自在潜邸坐过沙发,用过谢茂那现代化的客厅之后,衣飞石就对弹簧沙发疯狂长草,谢茂叫御作监打出整套弹簧家具,还专门给衣飞石的寝室大床弄了个弹簧床垫,预备乔迁之日使用。
这日小朝会,谢茂在玉门殿听政,衣飞石就去羽林卫兵衙视事,收拾了两个刺儿头。
散朝之后,皇帝叫赵从贵亲自去传,衣飞石骑着马一溜小跑,赶到左安门与皇帝汇合。
二人在南庑殿换好衣裳,就带了十多个侍卫,散着步出了宫。
自从衣飞石回京之后,谢茂出宫就更方便了。
有衣飞石在旁护卫,只要刺客不是派遣几千人围杀,绝不可能伤到谢茂一根毫毛。问题是,在圣京之中天子脚下,又怎么可能出现多达千余人的刺客?谢茂只要带上衣飞石就足够安全了,身边其他十多个御前侍卫,那都是搁在身边打杂跑腿用的。
“这是往哪儿呀?不去住云台吗?”衣飞石有点惊讶。
还未入冬,谢茂就不怎么爷们儿的用上了袖手,里头还裹着个手炉。他抱着这暖烘烘的袖手冲衣飞石笑:“昨儿不是说想吃南街的豆花面吗?带你去吃。”
看着街边热闹的摊档商贩,谢茂脸上不自觉地透出一丝惬意,“久不出门了,听听人声。”
自从登基之后,谢茂就很少能像龙潜时那样舒舒服服地在街上闲逛了。
但凡出门,哪怕再是鱼龙白服,上上下下也得惊动至少三个衙门,里三层外三层地往街面上撒人护卫,一眼望过去,街上的百姓还不及更换了常服暗中盯梢的护卫多。
像衣飞石这样艺高胆大的护卫,几乎没有。前两年常清平、黎顺功夫都能和衣飞石一较高下,自衣飞石修习箭术九说之后,武功突飞猛进,然而,就算常清平等人也有衣飞石这一份功夫,也绝不敢答应独自护卫皇帝出门——开玩笑,这多大的干系啊?不出事还好,真出了事谁负得起责?
衣飞石胸襟眼界都非常人能比,也甘愿为皇帝的一时惬意负责,所以才敢带着皇帝上街溜达。
谢茂惬意地在人群中穿行,衣飞石就跟在他身边,竖起耳朵听着二十丈内所有风吹草动,目光虽然始终留在皇帝身上,眼角余光也丝毫没闲着,注意着身边所有人的举动。这种状态下会比较容易疲累,不过,衣飞石在战场上熬惯了,也不觉得多么辛苦。就算辛苦,只要陛下开心,那又算什么呢?
“臊子面也好吃。”衣飞石向皇帝推荐。
谢茂对吃的不怎么感兴趣,很认真地听百姓与摊贩讨价还价,主要还是想知道京城物价。偶然也会拿起摊档上的小物件儿看一看。这世道的赤脚百姓多半都有几样粗糙的制器技能,敢拿出来在摊档上贩卖的货物,大多数都做得非常精细别致,或是花样新鲜,或是手工细致,否则不会有销路。
见惯了御作监的各种名贵器皿,谢茂看着各种竹子编造的提篮、玩意儿,泥土捏制的小人摆件儿,就觉得新奇可爱。他才稍微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远远地听见吹吹打打的乐声。
感觉到远处有大队人马过路,谢茂下意识地旁站了一步,衣飞石也即刻站在了他身边。
余贤从指挥着几个老成精干的侍卫长在外边散开,瞬间就完成了戒备布防。穿着常服的常清平往前探察,回来给了个安全的手势,向谢茂回禀:“相王府下聘过礼,所以热闹些。府上侍卫都认识。”
谢茂听说是相王府就明白了,睨着衣飞石随口打趣:“心酸不?到手的媳妇儿飞了。”
恰好相王府的礼车吹吹打打地路过,因是太后牵线,黎王妃做媒,相王府对这门亲事也十分看重,聘礼是照着古礼下的,大雁、全鹿,金一玉二珠六,另外还有钱币、果物、礼饼等。按王孙聘妻规制,拢共装了七车。
乐班随队拨弦弄竹,又有鞭炮开道,炸得一地红纸,相王府的下人抬着两大筐铜钱信手挥洒,乃是谢京旧俗,称之为撒喜钱。不少好事者跟着一路捡钱,口中大喊“纳币大吉”,下聘的队伍就不会驱赶他们,任凭他们继续捡洒在地上的喜钱。
相王府的侍卫自然都认识皇帝,就算不认识皇帝,也认识余贤从与常清平。
这下聘的队伍路过谢茂与衣飞石跟前时,几个心里有数的侍卫就不怎么自然地看了过来,好像也不知道该上前施礼,还是假装不认识。余贤从挥挥手,这一队人松了一大口气,赶忙跟着跑了。
余贤从回来劝谏道:“主上,圣驾行踪已外泄出去,今日早些回宫吧?”
谢茂笑道:“他下他的聘,咱们吃咱们的面,不相干。”说着也不理会余贤从,拉着衣飞石往另一边去了。
谢茂突然觉得婚礼也是很有意思的。
只是,他这辈子也不可能与衣飞石结婚,婚礼只能想一想。
他踩着满地鞭炮炸开的红纸,嗅着风中残存的火药气味,胡乱想着,若朕向小衣下聘,得用什么作聘礼?古礼几样吉祥物自然都是要有的,专门打几箱子黄金做的太平钱?唔,俗气。小衣喜欢什么?总不能送几个厨子吧?除了吃就是睡……看来,把朕当聘礼送去,大概能让小衣比较欢喜。
衣飞石扯扯他的袖子。
他双手操着袖手,被衣飞石扯一下差点一趔趄:“怎么?”
衣飞石手忙脚乱地扶着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臣不心酸。”
谢茂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懵了,想想才知道这狡猾的小东西是在故意说甜话。
他刚才拿黄家闺女打趣衣飞石,本就是个玩笑。衣飞石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出来?这会儿故意认认真真地回答,不就是故意跟他说甜言蜜语吗?以前衣飞石不这样的。不是他开黄腔,衣飞石都不会噎回来。
“好吧看你这么乖,朕要赏你。”谢茂将手从袖手中撤出来,将手炉扣在衣飞石的手心,二人双手交握,暖烘烘的热气就在垂下的衣袖中萦绕,仿佛升腾进心窝,“就赏两碗面吧。你可以吃一碗豆花面,再吃一碗臊子面。”
“我有钱。”衣飞石晃了晃自己的钱袋,又看谢茂腰间,“主上没有。”
两人幼稚地拉着手说笑着往前走。
往南街的路不远也绝不算近,二人散朝就出来了,走到近未时,路上衣飞石还掏钱,给谢茂买了一个磨得十分精细的石摆件儿,终于来到了衣飞石念念不忘的卢记豆花。
这是个没门檐的摊档,在旱桥边上支了两张桌子,看着有些简陋,不过还算干净。
这时代的人大多就吃两顿,未末申初才是晚饭的点儿,谢茂与衣飞石来得还比较早了。
才支上摊不久的摊主麻利儿地端来几碗招牌面食,衣飞石吸溜两口就吞了一碗豆花面,转头就吃撒上香葱的臊子面。外面摊档的吃食当然不及宫中御膳精细,扯开的面条带着一点未筛尽的麦麸,则是谢茂阔别已久的野趣。
衣飞石吃下半碗臊子面,往碗里兑了一点儿香醋,跟皇帝指西边旱桥另一头人头攒动的摊档:“乔记辅食,那也好吃。我去给主上买!”谁让皇帝出门不带钱呢?荷包鼓鼓的定襄侯十分慷慨。
这时候,带着很多钱的赵从贵就很老实地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吃完了再去。”谢茂将碟子里的酥肉馅饼切成容易入口的四份,推倒衣飞石跟前,“你喜欢,咱们以后常出来就是。可别吃多了积食。”
衣飞石夹起馅饼咔嚓咔嚓咽了,点点头,又说:“乔记做的话梅花卷,真的很好吃。”
谢茂无奈道:“那你待会给朕、我买一个来。”想了想,“要不,把厨子买回去?”
衣飞石喝了一口鲜美的羊汤,道:“好多人喜欢吃。我也不爱天天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