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654章
作者:藕香食肆
前几次初略的寻找,他已经大概确定了方向。
衣飞石的神魂状态原本已经稳固了。在神魂稳固的情况下,外力很难让圣人神魂再次崩溃,谢茂前几次进来排查了衣飞石原本的伤处,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让衣飞石崩溃的原因,只能是内因。
这也是九天十地诸神众佛乃至众生修士之中,最可怕的一种原因,心魔。
谢茂能卜会算,行走下界时却坚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叩问天机,正是害怕破境心魔。让天不怕地不怕实在不行还能悍然耍赖的谢茂如此忌惮,可见心魔的难缠可怕之处。
衣飞石的心魔还能是什么?
谢茂不用多想都知道了。
他现在痛苦的是,找不到衣飞石的心魔藏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衣飞石陷在哪里。
……可算是知道有个圣人爱人多痛苦了。你的神魂都那么虚弱了,就不能缩小一点儿吗?浓缩就是精华啊!虚有规模大得迷路完全是坑害你老公我!
谢茂看了看虚拟手表,这是他设置的计时器,和外界的时间同步。
他已经在衣飞石的神魂里,找了五十二个小时。
两天半。
※
衣飞石跟随父帅回京述职,驻扎在青梅山大营。
这日天气很热,衣尚予在行辕中看战报,处置机宜,衣飞石则贪凉去旁边的小溪涧里刷马,顺便玩了一回凉水。刚刚晒干了头发,将马牵回马厩,衣飞石去父帅帐中晃了一圈。
正在看战报的衣尚予眼皮子都没抬,哼了一声,问他:“又贪玩。”
衣飞石上前跪下说知错,衣尚予终于抬起眼皮,见他满脸粉嫩稚气,说:“去喝碗凉茶。”到底还是心疼儿子,这天气委实太热了。
衣飞石磕头领命,出了帐,果然喝了一碗凉茶,施施然从行辕中走出。
一行人逶迤轻快地骑着高头大马小跑着奔来,为首一人玉容银冠,璎珞垂下,骑在马上肆意奔驰,就有一种从容潇洒的风度,衣飞石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
刚重生的谢茂在大将军行辕前驻马,正春风得意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衣飞石已上前施礼:“拜见殿下。”
年轻的谢茂眯着眼看着他,满眼含笑:“你是衣飞石。”
衣飞石还没说完,马背上的谢茂已经用带了点腥臭的马鞭子绞住他的脖子,将他扯近马前,俯身低笑道:“天天想着爬床的衣飞石,为了爬床坏了朕好大事的衣飞石。原来你就长着这样丑的一张脸?你也不瞧一瞧,你这样的货色,也配给朕侍寝?”
衣飞石脸色骤变!
他想说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敢。
他说不出来。
满心的羞耻与愧悔在瞬间就控制了衣飞石,他轻轻捂着绞住脖子的马鞭,急得眼泪差一点就落下,还得小心翼翼地哀求:“君上,父帅就在帐内,求您暂时放开臣。臣随您回帝陵,任凭处置。”
周围狐疑的士兵军官都围了上来,衣飞石怕他们攻击谢茂,更着急了:“君上,求您先饶了臣。”
谢茂绞着他脖子的马鞭却更紧了。
衣飞石又痛又急,还不能呼吸,憋得满脸通红。
谢茂却用冰冷如铁的手指掐住他的下巴,让他回头看着围上来的人,说:“你放心,没人帮你。”
衣飞石这才发现离得自己最近的,竟然就是父帅!刚刚还满脸嫌弃隐带宠溺的父帅,叫他去喝凉茶的父帅,这会儿正用无比鄙夷厌恶的目光盯着他,好似他是个什么脏东西,让人多看一眼都恶心。
他想叫父帅,我不是那样的,我不是故意想控制轮回,不是故意想上君上的床,我没有……
他说不出口。
百口莫辩。
细短的马鞭越来越紧,衣飞石难以呼吸,颈骨也有一种断裂的恐怖痛楚。
马氏走上前来,厌恶地说:“你怎么还不死?”
衣琉璃蹙着好看的柳眉,劝说道:“二哥,你既然错了,就快些死了赎罪吧。”
衣飞金没好气地说:“想不到你是这样下贱的种子!”
……
谢朝相识的各人都围上来逼着他快些死了。
到最后,连容舜都走了过来,叹气道:“师叔,你真不该以臣谋君,算计师父。”
宿贞干脆拿冰雪长鞭狠狠地抽他,骂他:“没见过这样不知自重的人。你也配做宿贞的儿子?”
衣飞石不住流泪,却坚持着,不,我不能死。
一直到谢茂眼含戏谑地将马鞭子狠狠一扣,衣飞石颈骨折断,满脸泪痕死去。
※
“哎呀呀!不好了,暴君怎么还不醒?主子又虚弱了!”
铠铠蹲在谢茂身边,守着已经昏睡了三天的谢茂,当然,主要是守着养在谢茂胳膊里的衣飞石。
限于心魔中的衣飞石每死亡一次,衣飞石的神魂就虚弱一分。作为衣飞石的附灵,铠铠很容易就感觉到了衣飞石的虚弱状态,在谢茂身边不住地嚷嚷——正因为他是衣飞石的附灵,所以,一头扎进衣飞石神魂中的谢茂能听见他的声音。
“暴君你找到了没有啊!这么下去我主子要变成渣渣了,你到底行不行?要不让我去找!”铠铠急得小眼圈通红,带了点哭腔。
谢茂不理他。
谢茂也快疯了。
小衣,你和心魔到底藏在哪里?!
第523章 两界共主(37)
随着铠铠一次次的惊叫,谢茂寻找衣飞石的过程变得凄厉漫长,透着难言的心慌。
谢茂一边在衣飞石庞大广阔的神魂中漫无目的地搜寻着,一边不可抑止地想,心魔之中,小衣遭遇了什么?他为什么那么绝望地一次次虚弱?
我又打他了。
一定是我打他了。
那不公平。
如果小衣没有斩去我对他的感情,我绝不会那么对他。
如今我们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好,明明没有了斩前尘的遗患,明明我重新恢复了对他的爱意,他不该那么想,他凭什么那么想?就算是心魔,无法自控的心魔,他那么想我,也对我不公平。
谢茂一次次从心内反驳,是因为他后悔。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冷漠与洞彻。
当他失去了爱情,当衣飞石成了陌生人,当他想要对付衣飞石这个陌生人时,他太会寻找弱点。
他打了衣飞石最不能言说的地方,也是最能让衣飞石刺痛的地方。
那种痛苦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恐惧难耐,还给衣飞石的心理上、情感上造成了鲜血淋漓的后果,也确实最准确有效地达成了谢茂当时的意图。
那是谢茂记忆中,他对衣飞石伤害最深的一回。
那之后,他竟然还不止一次对衣飞石说,我不爱你了。
如果一个人爱你爱到甘愿化身铠甲、为你皲裂成灰,他该有多想得到你的爱?你给他的就是羞辱到骨子里的体罚,和一次次冷漠地“我不爱你了”。
面对这一切,他得用多少爱才能腆着脸、含着耻辱全都忍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相信你爱他。
莽货才记吃不记打呢,小衣多聪明啊。
谢茂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生不息诀宛然流转,倘若没有心法加持,他怕自己要暴躁了。
衣飞石的神魂大如群山沧海,事实上,神魂中当然不会有天地山川。这里只有井然有序地五行与互相调和的阴阳。在神魂中行走,是一段无比枯燥寂寞的过程,若非谢茂持心坚定,整整四天时间,已经足够让他陷入迷失,堕入魔障之中。
衣飞石可能堕入心魔之中,谢茂也有心魔。
何谓心魔?
摇摆不定,即是心魔。
如果一个人一心一意坚持自己做得没有半点错处,哪怕他是个天大的坏人,弑亲杀子叛国背道屠戮十万百万,他也未必会有心魔产生。反而一个积德行善的好人,偶然怀疑自己办坏了一件事,心魔就穷追不舍,直至末路。
一生善起一念恶,一生恶起一念善,但凡有半点怀疑自我,心魔都会不期而至。
这世上有大善大恶之人,几无纯善纯恶之人,心魔才能成为修士最忌惮的魔障之一。
谢茂如今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被斩前尘之后,他对衣飞石下了狠手。
哪怕他明知道自己是被斩了前尘,衣飞石种因,衣飞石得果,只因为他心爱衣飞石,这件事就成了他不可回忆的错误,成了他心魔肇生的根源。
他不能准许自己在此时堕入魔障。
谢茂不断念动生生不息诀,驱除心内杂念。
直到他看见了衣飞石神魂中的山水,看见了那个七月流火的夏末。
眼前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文帝陵前往青梅山大营的途中山林,树木枝繁叶肥,艳阳高照的天气,让行人热得汗流浃背。打头马背上的身影隽秀嚣张,一身亲王常服,不是刚刚重生的谢茂是谁?!
……我还是堕入心魔之中了么?谢茂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无法挪步。
那一切显得太不堪了。
他记得很清楚。
那一日他送卢真去青梅山大营,顺道拐了小衣回行宫。
回去的途中,他用驰风哄着小衣,还故意当着老叔徐屈的面,对小衣“意图不轨”——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衣捧在手心,因为他深爱小衣,也因为那时候的将门虎子当真惹不起。人家的爹想造反就能反手干翻谢家,实在太牛批!
如今他看见的是什么呢?
才十五岁的衣飞石身量未长、满脸稚气,狼狈地跟在驰风的马屁股后边,脸上身上都是鞭痕。
那是马鞭子抽出来的伤痕!
同样年轻的谢茂一手握着缰绳,控马小跑,速度倒也不快。
衣飞石轻功不弱,就这么勉强跟着,一路吃灰。
吃灰也罢了,谢茂打马时常常虚晃一鞭——他骑的是旷世神驹,哪里舍得抽?意思一下,驰风就知道该跑了——轮到抽衣飞石时,鞭子就实实在在地落在了皮肉上,刷地一道翻开的血痕。
事实上,那可恨的谢茂抽衣飞石时,也不怎么经心。
他抽马儿的鞭子轻,抽衣飞石的鞭子重,跟在马屁股背后的衣飞石还得自己判断局势,若是抽马儿的,衣飞石就跟着跑,不必动。若是抽衣飞石的,衣飞石还得判断鞭梢的走向,让自己赶紧上前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