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68章
作者:藕香食肆
衣飞石的心跳比寻常更快,谢茂摸出来了,二人离得这么近,听也听得出来。
谢茂满肚子担心就化作了温存,声音越发低柔:“想朕了么?”
衣飞石突然清醒过来,死死抵住他的手,低声道:“好几天没洗……”
“朕问想朕了没有,卿想的是什么?”谢茂被他抵住不能再进一步,心里挺惆怅,小衣身手太好,朕好像有点吃亏?衣飞石被他说得脸都红了,他命令道,“将手松开。朕要看看……”
衣飞石好歹还记得眼前这个是皇帝,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松开了,只裹了裹身上的雪氅,如今只恨自己贪懒,衣裳只穿了薄薄的一层,小声说:“陛下回去看。”
“那可不成。”谢茂看着他害羞又渴念的模样,“回去还有别的忙。”
衣飞石不是不肯亲热,他很想亲热,初尝禁果的少年生生憋了一年,许多次做梦都在跟皇帝胡闹。可这几天忙着赶路真没顾得上打理。他从前就挺在乎这个,怕哪里脏了臭了失礼人前,跟谢茂同坐一席都要先打水洗脚,这时候哪里肯答应?
“给不给看?”
“不给。”
“会顶嘴了。”
“……”
衣飞石抿了抿下唇,眼睑微垂,慢慢跪了起来,退后一步垂首道,“臣不敢。”
谢茂也分不清楚衣飞石是真的还是装的,他只知道,看见衣飞石这隐忍退避的模样,他硬了几辈子的心肠就会觉得疼。前世的衣大将军低头跪拜时,他就觉得疼。如今小衣的身影与前世的衣大将军重叠在一起,他好像就更疼了。
“朕同你玩笑。”前世谢茂不敢这么对衣大将军说话,他庆幸这辈子可以说。
衣飞石将头低低的:“臣也是。”
谢茂愣了愣,衣飞石抬头眨眨眼,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一把揪住衣飞石耳朵,怒道:“小骗子,一年不见,功力见长啊!”
衣飞石就噗噗地笑,笑完又护着耳朵求饶:“臣许久不见陛下,陛下饶了臣么?”
“饶了你也可以。拿什么赔罪?”谢茂问道。
衣飞石想了很久,假意怂兮兮地说:“赔不出来。还是拧耳朵吧。”
分明也不是说笑话,可是谢茂看见衣飞石就忍不住想笑,满心都是久别重逢的欢喜。他舍不得真的揪耳朵,将衣飞石小巧可爱的耳朵揉了好几遍,又忍不住亲了亲,轻叹道:“朕是真的很想你。”
衣飞石耳根红透,把头往他怀里埋了埋:“唔……”
……
马车在皇城里绕了好大一圈,天将暮时才停在了太极殿东巷。
这里恰是去年衣飞石离宫时,谢茂为他送行的地方。二人一齐下车,在车上被皇帝检查过“骑这么多天马,大腿有没有磨破”的衣飞石,满脸春风神清气爽,谢茂也不能说不爽……就是,心爱的少年如此热情,谢茂憋得慌。
衣飞石比了比殿内的博古架,说:“臣比去年高了。”长、大、了。
谢茂看着他只抽条不长肉的身板就嫌弃:“肉都吃到哪里去了?朕给你前后送了五个厨子,就没一个能喂胖你?”
衣飞石觉得自己只是穿着衣裳才显瘦,其实肉很结实。瞥了殿内站得满满当当的宫人一眼,虽然都是信王府的旧人,个个都很规矩,他还是决定更老实一些——和皇帝顶嘴绝不是好习惯。刚才在马车上,皇帝就训斥过他“顶嘴”了。
宫里早就准备好了盥室,谢茂想跟着进去吃个小豆腐,衣飞石拒绝的态度就温顺了许多,撒着娇把谢茂留在了门外。衣飞石动作很快,洗完了还想跟皇帝温存,谢茂搂着他亲了亲,说:“太后等着呢。”
衣飞石就不敢再吊儿郎当,忙穿戴齐整,请求即刻去给长信宫磕头。
谢茂带着他往同乐殿排驾,衣飞石照例不肯上御辇,赵从贵还真给他找了一匹马来,所幸此时风雪已经止了,否则谢茂还真敢给他指一柄罗伞遮挡。
到同乐殿时,廊殿里有十多个宫婢太监围着,远远地跪下磕头。
谢茂看了一眼,没怎么在意。
哪晓得那边颠颠儿地冲出来一个粉团儿,惊讶地说:“皇爸爸,这个哥哥怎么这么好看呀!”
谢茂微笑道:“不是哥哥,是定襄侯。”
这粉团儿是六王与六王妃的独生爱女,名叫谢团儿,小字谢谢。自从六王入朝之后,六王妃就经常带着这位小郡主进宫陪太后说话解闷。谢茂本该是她皇叔,不过,谢茂既然当了皇帝,尊不让卑,她就得称呼谢茂为“皇伯父”。
谢茂这人心思歪,他若和衣飞石在一起,肯定就没有子嗣了,得从宗室子里挑选。然而几辈子都被侄儿杀翻,谢茂对“侄儿”这种生物略有犹豫。
见了谢团儿之后,谢茂就高兴了,侄儿要杀我,侄女儿总不会杀我了吧?
见面第一天,谢茂就让谢团儿改了称呼,不叫“皇伯父”,要叫“皇爸爸”。
他也没有专把谢团儿拎出来,如今同乐殿里长阳王谢节、长山王谢茁的儿子们,也都管他叫“皇父”——这事不鲜见。常有皇帝为了表示对兄弟的亲爱,将侄子们养在身边,与皇子一起长大,侄儿们也一样称皇帝为“皇父”,非常亲昵友爱。
衣飞石从马上下来,拱手见礼。他不认识这位小贵女是谁,也不知道身份。
大冬天的,谢团儿穿得一身皮毛,圆滚滚的像一颗球,身上也找不到能体现她身份的规制佩饰,衣飞石只能客气地拱手。
哪晓得谢团儿听了“定襄侯”三个字,看着衣飞石的眼神就更闪亮了:“皇爸爸!他是飞琥、飞珀的哥哥呀!”说着居然有点害羞地上前,牵起厚厚的大衣裳,颤巍巍地行了个礼,“侯爷好。我是谢谢,我常和令弟一起玩儿。我们是好朋友,真哒。”
衣飞石跟两个双胞胎弟弟根本就不熟,那俩小东西被长公主养得无法无天,并不把他这个二哥放在眼里,衣飞石也懒得多问。他心目中的手足,只有衣飞金与衣琉璃。
不过,他自己家里的龌龊事,外人是不会知晓的。
衣飞石含笑道:“郡主好。”
“外边冷不冷,团儿跟爸爸一起回去。”谢茂牵住谢团儿的小手。
他挺喜欢这个侄女儿,也隐隐有些想法。
不过,若是谢团儿对衣飞石不甚友好,未来的事就得再想一想了。
他做皇帝那两辈子,衣飞石都活得比他更长,这辈子想来也不会有太大变数。为了衣飞石,他必须留一个能容得下衣飞石的储君。
若是像前世谢林与周琦那样势同水火,谢林继位逼得周琦不得不殉葬保全家族……谢茂觉得吧,他宁可临死前把皇位传给衣飞石。
谢团儿牵着他的手,跟在他脚边一溜小跑,时不时回头看衣飞石。
小孩儿自以为谨慎的偷瞄,完全逃不过一众大人的双眼,谢茂不时与随在身后的衣飞石交换眼色,两个都乐呵呵地看谢团儿想做什么。
终于在快要进殿之前,谢团儿一把抱住谢茂的大腿,不许他动:“皇爸爸。”
“怎么了?”谢茂弯腰凑近她耳畔。
“……飞琥飞珀说,这个侯爷是要嫁给皇爸爸的。那团儿还叫侯爷么?”她想了一路纠结得不行,精致如画的眉毛皱成一团,“皇妈妈?”
衣飞石噗就笑了出来。喷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好像说的是自己?
谢茂正蹲在谢团儿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宠溺又无奈地说:“侯爷就是侯爷,妇人才能做妈妈。”
衣飞石觉得有点滋味难言。
他突然发现皇帝哄他的态度,就和现在哄六岁女童别无二致。
倒不是说谢茂对他和对谢团儿的感情性质一样,而是这种一样对待懵懂小童的态度。一样的小心翼翼,一样的不计对错。就好像无论他做出怎样的事,谢茂都不会怪罪和计较。——这是把他当儿子哄了?
谢团儿竟然松了口气,轻嘘道:“那可太好了。侯爷要是给皇爸爸做了妻子,我和飞琥飞珀那可就没戏了。”一副重担搁下的轻松模样。
谢茂听得有趣儿,哄她说更多:“你和衣飞琥有什么戏?”
“不是飞琥,是飞琥和飞珀,他们俩。”谢团儿纠正,“我们约定好了,以后他们俩都给我做丈夫。飞琥当哥哥,飞珀当弟弟。”
这回轮到谢茂喷了,他在现代也见过谈恋爱的幼儿园小朋友,可是这一口气就要嫁两个男生的……
谢团儿牵着他的手安慰他:“皇爸爸你可能不知道。我母妃族里的风俗是可以娶两个丈夫的。以后我就和他们俩在狄部生活,我可以当族长,族长也是很有钱的……”
想了想,又问谢茂,“皇爸爸,要是我没钱了,你会给我吧?”
“……给。”
谢茂觉得吧,他这个侄女儿这么早就会开后宫了,是个当女皇的材料。
第66章 振衣飞石(66)
同乐殿内,六王谢范剑舞,六王妃姮芙蓉合歌,太后执盏欣赏。
因谢茂吩咐之故,进殿时礼乐未启,只悄悄拉开大门,谢茂一手拉着谢团儿进门,殿内几位贵人都很专心致志,除了在旁服侍的宫人,竟然都没有发现皇帝进来了。谢团儿见父王殿中作舞,眼前一亮,屁颠屁颠冲了上去,居然在谢范舞出的密密剑影中杀出一条笨拙小路,随在谢范身边“呼、呼、哈、嘿”。
谢范剑路清疏雅致,本是献艺时刻意所为,姿态矫健潇洒,是剑招更是舞步,十分养眼。
半路杀出来的跟在他脚边的谢团儿,则似一条臃肿肥胖的滚地龙,他掣一步,谢团儿就滚一截,往复几次之后,谢范无奈又好笑,敛息收势归剑入鞘,一手抱起女儿,上前向太后跪拜:“小儿无赖,娘娘见笑了。”
谢团儿小炮弹一样冲进太后怀里,小手拉着太后的胳膊:“娘娘,团儿也会打拳。”
太后此时已看见了皇帝与衣飞石,含笑道:“回来了。”
谢范惊讶回头,发现皇帝居然与一个神采奕奕的英俊少年并肩而立。哪怕那少年很谦卑地略往后退了一步,可是,离皇帝那么近的距离,这已经充分说明了这少年的身份不凡。
六王妃即刻上前,与谢范一齐向皇帝拜礼,皇帝含笑道:“免礼。小衣,你给娘娘磕头。”
天家母子皆在,六王一家居然都得靠边站,让出位置,围在一边观看这少年给太后行礼。
——身份不够的人,连上前叙礼的资格都没有。寻常人等跟随皇帝来拜见太后时,顶多就是在皇帝给太后请安时,混在下边磕个头就一起免礼了,有些体面的,才能在起身之后重新问候一句。
这少年来给太后磕头,皇帝和六王一家居然都得在边上看着,可谓是极其体面尊重了。
因今日开宴宾客,原本铺着光洁玉板的同乐殿里铺上了厚实无声的地垫。饶是如此,衣飞石上前行礼时,守在太后身边的小太监还是火速冲了上来,先在衣飞石跟前放了一个厚厚的拜垫。
见此,皇帝嘴角微微含笑。
六王与六王妃则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很得宠啊。不止是被皇帝宠,连太后都宠。
否则,太后身边的小太监,也不曾有人吩咐,怎么就敢当着皇帝太后的面,冲出来给这少年搁一个拜垫?——不过是磕个头,膝盖哪里那么快就跪坏了?
衣飞石已经习惯了太后赐予的宠爱,见了跟前的拜垫,心里还是略微发热。
他老老实实地在拜垫上跪下,大礼参拜,稽首于地,恭声道:“飞石拜见娘娘。娘娘长乐无极,圣寿千秋。”
“快扶起来。”太后见他行完了礼,立刻吩咐扶起,“在本宫身边添张坐席,叫侯爷过来坐。”
宫人们熟练地在太后食案边添上一张坐席,收拾出食具。
太后怀里抱着谢团儿,另一只手则虚虚伸出,朝衣飞石伸手:“快过来,到娘娘这儿来,娘娘看看你。”
想起皇帝也喜欢说“朕看看”,看着看着就要扒衣裳,衣飞石脸就有点红。
谢茂带着他一起上座,因皇帝事母至孝,宫中也无皇后,所以家宴之时,皇帝太后的坐席都是东西并坐。谢茂回了自己的坐席,衣飞石就与他分开一步,在太后准备的小席上安置好,很熟练地替太后斟酒。
“给侯爷送梨汤来,喝不得酒。”太后吩咐道。
衣飞石想起去岁中秋宴的糗态,越发觉得尴尬,忙道:“能喝一些了。练着呢。”
太后摸摸他的头顶,就似纵容顽皮孩童:“那好,给侯爷送一盅清口梨花白来。”
梨花白是文臣常饮的白酒,清口梨花白则是在梨花白中调进泉水蜜露,喝着清甜绵密,多半是女孩儿的闺中小饮。女孩儿都能喝一壶,太后居然还只许给他一盅。
明知道太后打趣,衣飞石对此也没有太多的应对经验。
他渴盼母爱,可他没有与母亲相处的经验,哪怕他知道太后对自己没有恶意,是疼爱自己,与自己开玩笑,他心里很高兴的,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只能低着头更恭敬地为太后布菜斟酒,希望太后能够明白他心里的欢喜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