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876章
作者:藕香食肆
程颐媛很明白安一然和元脩垠之间的恩怨,她也没有狂妄到真认为安一然跟着元脩垠来蒙城是为了报恩。十二年前,风华正茂的安一然怀着对星外文明的憧憬,考入了邾城神临馆。可惜,他没有等来灿烂的明天,率先遭遇了一个名唤元脩垠的噩梦。
安一然是少数活着离开元脩垠的宠物少年。
他如今的机械胳膊,机械腿,都是他自己拼尽全力挣来的,和元脩垠没有任何关系。
元脩垠窝在拥有治外法权的神临馆里,继续逍遥自在地切割着土著少年四肢时,安一然就在离他不远的杂货铺里幽幽地潜伏着。在神临文明全面碾压的社会环境下,安一然想要对付元脩垠实在太难了。
可是,他并没有忘记四肢被切割的仇恨。
他一直都在等一个复仇的机会。
程颐媛沉默两秒,说:“这要视他盗卖物资的价值而定。”
安一然说:“在我二楼书房的北墙上,有一个暗格。那里会有一个秘密的账本,记载着我所经手贩售的每一件珍贵机械零件的去向。账本是灰色封皮,内页是淡黄色。”
他说得很缓慢,目光幽冷地盯着程颐媛。
这就是安一然复仇的机会,也是他同意栽赃元脩垠的条件。
——我可以承认销赃给我的上线是元脩垠,但是,你们必须帮我钉死他。
安一然取到的货物里没什么太珍贵的物资,他卖的都是边角料。芮蔚和程颐媛真正的客户并不是天任星土著,而是全宇宙的黑市佣兵。为了升级身体、提高战斗力,黑市佣兵一掷千金。"
所以,安一然被查封的机械零件里,根本不可能有价值高到能让元脩垠被判处“死刑”的东西。
他的书房里也根本没有那么一个账本。
他提供证词,程颐媛负责伪造账本。只要把盗卖给黑市佣兵的高级货记载其中,一并栽赃到元脩垠身上,元脩垠必死无疑,程颐媛也能顺利平账。
安一然提出的条件非常聪明,程颐媛很难拒绝。
——寒慕采在物资回收仓库向湖岛汇报了湮光流星炮,她必须给那东西找个出处。
助理递来几张纸,安一然拿笔把程颐媛提供的口供抄了一遍,又加上了自己供述的账本位置,有摄像机全程拍摄了他招供的过程。
关闭摄像机之后,看着助理收走口供,安一然有些茫然。
他努力了那么多年,这就报仇了?
程颐媛转身走了出去。在她开门离开的同时,有两个身穿神临馆近卫制服的能力者走进来。
这两人神色冷峻带着一股杀气,没有预告没有宣布,一人扣住安一然的肩膀将他锁死在审讯椅上,一人抽出袖间匕首,干脆利索地抹向安一然的咽喉——这是毫不遮掩地灭口。
安一然在被扣在审讯椅时挣扎了一瞬,眼底又突然闪过一丝茫然。
他的供词足以钉死元脩垠。
他已经报仇了。
审到最后,他替元脩垠销赃,元脩垠被判死罪,他也不可能幸免,必死无疑。
……那还不如就死在这间审讯室里呢。毕竟,他只要活着一天,真相就可能逼使他翻供。神临帝国可能有很多让人说真话的手段呢?比如,吐真剂什么的?
为了钉死元脩垠,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安一然竟然停止了挣扎。
匕首划破安一然咽喉的前一瞬。
程颐媛的助理也离开了审讯室,审讯室的大门缓缓合拢。
就在安一然琢磨被割喉的滋味该是如何时,他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紧接着脸上一烫,血箭射在脸上竟然生疼,再就是无比黏糊腥臭的味道……
这味道太熟悉了。
十二年前,他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看着的胳膊离开身体,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
每次噩梦,他都会被这种味道萦绕,哪怕从梦里惊醒,这味道也似沾在鼻翼,久久不去……
两个能力者惨遭偷袭,软倒在地。衣飞石用一块玻璃切断了两个神临馆近卫的咽喉。他捡起地上的匕首,灵巧地撬开了安一然的镣铐,并没有质问安一然放弃生命的行为。
他只是告诉安一然:“元脩垠上午就死了。”
安一然愣住。
卧槽差点白死了!他连忙爬起来:“快,我们去挖人!”
必须抢在程颐媛之前,回到杂货铺子把九少挖出来。
一旦程颐媛发现他没有死,死的反而是她自己的人,很可能会对他的住处加以监控。虽说根据常理他应该不会回去冒险,可万一呢?程颐媛又不缺人手,守他的住处是个基本操作。
九少被埋了三米深,挖起来颇费点力气。
一旦程颐媛派了监控,想要在看守的眼皮底下把九少挖走,基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衣飞石还挺纳罕:挖人?
二人一路蹭车和飞奔,悄悄回到了杂货铺子,安一然用他的机械手臂咵叽咵叽疯狂挖土,居然真的在三米之下,挖出来一个巨大的特殊材质“棺材”,里面抱着氧气瓶、插着氧气管的九少睡得正香。
衣飞石也是服气了。
这脑回路吧……正常人想不出来。
安一然将九少背好:“你有去处吗?”
衣飞石想了想,点点头。
第703章 皆有来处(16)
安一然抱着九少,衣飞石负责盯梢开路,二人很快就到了蒙城边缘。
此时出城的几条路都设了卡,许进不许出。不过,蒙城是一座乡下小城,没什么河流城墙引做城防,四面八方都能跑马,公路设卡只能拦着车驾,很难防止行人从小路越界而出。
衣飞石身手不俗,安一然是经过机械改造的修士,扛着个没几斤重的九少跑路,并不费力。
一路奔回了山南镇,恰好是半夜三点半,镇子里静悄悄的,衣飞石并未带着安一然进山南镇,直接上山回了谢茂曾寄居的山屋。
安一然对这间山屋深为不满:“这山顶上一间屋,点上灯二十里外都看见屋里有人了……”
“先把九少放下。”衣飞石目力惊人,漆黑的山里依然能够夜视,引安一然进屋。
安一然就没有他这么好的目力了,哪怕得了虫族修真文明的传承,他也是个半吊子,技能没点到眼睛上。今夜月色昏暗,山上连点光污染都没有,路灯也不给开开,那是真的看不见。
摸着黑把九少放在床上之后,他还用手摸了摸,确认九少的氧气管子还稳妥。
“我教你布置一个见心幻阵。”衣飞石说。
安一然心中狂喜,走到门前,看着衣飞石的一举一动,深怕哪个动作错过了:“这幻阵是什么作用原理?需要什么法器?”
“我曾于圣人座前聆训。圣人言,世间滑稽事千千万万,或有命定之秩序,绝无应当之逻辑。我辈弟子施法做事,狂妄者不知凡几,竟以方寸之思想,迷惑万界智慧众生。何其可笑。”衣飞石说。
安一然心中腹诽,说人话!
“我老师说,布置幻阵时,想在有限的施法空间里构建大世界,让人困守其中,找不到任何破绽,这种事情是妄想和不可能的。”衣飞石居然体谅了这一点,换了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叙述。
“所以,他对幻阵进行了改良,创建出新的幻术流派,我们称之为‘见心’。”
说到这里,衣飞石走到厨房里,从已经彻底冷却的灶膛里摸出一根烧透的炭条。
安一然紧张地想要看清楚他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偏偏衣飞石也没给他看,又走向了卧房。衣飞石在漆黑的屋内行走自如,安一然进门时踢上门槛差点摔着,狼狈地跟在衣飞石身后。
“养息聚灵等阵法不提,任何防御攻击类的阵法中,施术者与受术者之间,都是对抗的关系。”
“针对特定对象的幻阵,类似于一对一的对抗,长久守护的幻术阵法,则更像是一对成百上千、构建者对抗千百年无数后起之秀。如果你的对手有一百个,百分之一的失误就会使幻阵失败。如果你的对手是一万个,你就得保证万无一失。”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幻境,所有被构建出来的幻境,都会有各种各样、无法意料的破绽。施术者也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幻阵未来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受术者。”
“所以,见心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对完美幻境的构建,侧重于对受术者的暗示与控制。”
衣飞石在卧室靠窗的书桌上找出两张纸,点亮了一个手电筒。
书桌靠近的窗外还有一层走廊,手电筒这么一点微光,很难被外界轻易发现。
修真体系是个完善且庞大的系统,安一然没有得到明确的传承,照着两本残章修炼出真气,对修真的了解也仅止于阵法与练气法。衣飞石选择教他幻阵,也算是因材施教。
衣飞石要说别的,安一然八成听不懂。
这会儿他讲解新流派的幻阵,安一然听得不断点头,创立见心幻术的老师果然很聪明!
“人最了解自己的弱点,也唯有自己才清楚自己的盲点。只要说服受术者接受了自己的设定,他就会自己把细节处补全,由受术者自己补充的细节,绝不会有任何破绽——至少他自己不会发觉。”
“拿着。”衣飞石突然把炭条递给安一然。
安一然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拿起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这个……是法器吗?”灶膛里随便捡了个烧烂的炭条,就能布置幻阵?突然觉得这个新流派幻阵很不靠谱啊!
“你先画一道聚灵符。”衣飞石说。
“……”没有黄纸朱砂,连个圆珠笔都没有的吗?
安一然很懂事,来历成谜的前辈要求他用灶膛捡来的炭条画符,他就用炭条画符。
看着手电筒微光下整洁的白纸,安一然深吸一口气:“不瞒你说,聚灵符怎么画?”
衣飞石迟疑片刻,试着用手指在桌上虚画了两下,顷刻间就有森森鬼气呼啸而至,安一然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震惊地看着衣飞石。
衣飞石阴天子的身份不论到了哪个世界都存在,天任星还是谢朝小世界的故地,衣飞石可是谢朝小世界的原主人,由他来出手调用天地元气,不说言出法随,效用也远比普通人夸张几百倍。
哪怕是随手画一道符欲充作教学之用,方圆数十里的幽魂怨鬼都会被瞬息间召唤而至。
衣飞石是想让安一然召来阴魂充作布阵的阵器,他要布置的幻阵也就是个障眼法,让九少和安一然藏在山屋里不被人发觉而已。山头上几道徘徊不去的阴魂就足够了。
若是他亲自动手,动静太大。
衣飞石此刻毫无修为可言,又正在养新灵,真弄出来方圆几十里的阴魂怨鬼,这个身体瞬间就会转为鬼修。转鬼修原本也不是大问题,难处在于谢茂身体太差,不能和鬼修长久相处。那玩笑就开大了。
“你若实在不会画,我教你一句祷诀。”衣飞石放弃了画符的想法。
“嗯嗯,我听着呢。”安一然竖起耳朵。
“你只须在心中默念,遵阴天子法旨,此山幽魂阴鬼甘受驱驰,皆得敕封。”说到这里,衣飞石在纸上轻轻写了两个字,钦此。
安一然没见过这么古怪的祷诀,将信将疑:“就这样吗?不需要运气,也不需要寻风气应和?”
修士行祷诀讲究的就是一个同气相求,以己身之修行,求往者之庇佑。首先得把自己亮出来,我是谁,我得了什么传承,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干这事儿无愧于心,我求的祖师爷你来帮帮我!
衣飞石这个祷诀就太简单粗暴了,这样也能行?
衣飞石将纸上的“钦此”二字点了点:“别忘了这个。”
安一然试了几遍,都没感觉到任何。
“信则灵。你不信我,如何灵?”衣飞石皱眉道。这要是他的徒弟,就要挨抽了。
衣飞石看着年纪小,安一然丝毫不敢小看他。这会儿衣飞石皱眉,安一然就有点怵,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行不行的试一试吧,没准儿就真的行了呢?
他在心头再默念一回,突然看见屋子里多了十几道影子逐渐凝成实质,又惊又喜:“来了来了,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