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北海君南海 第80章

作者:林暮烟 标签: 天作之和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穿越重生

  少年低头抿唇不言, 释酒又道:“是桑国求援一事?”

  少年点了点头。

  释酒解下腰间葫芦, 拔下塞子轻抿了一口,道:“你父皇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国中兵力本无富余,若出兵相援致使国中防守空虚,难保芪国不会趁人之危。”

  少年沉默,他虽是与父皇争执,却也知道诸国间相互掣肘的道理, 父皇担心出兵援桑会削弱国中布防,给相邻的芪国以可乘之机。

  少年道:“说到底, 还是国力不足。”

  国力不盛,致使做任何决定都要畏手畏脚,瞻前顾后。

  大銮之所以敢于率先开战,正是因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有了足够的积累和准备, 他们从未放弃征服天下的野心, 并为此卧薪尝胆,从无懈怠。

  而反观虞国上下,被所谓的太平盛世浇灌出了一副孱骨。国主从宽治国致使满朝文武肆无忌惮,爵位世袭致使世家子弟不学无术。文人歌功颂德已成惯例, 恨不能以纸笔编织一出天花乱坠的黄粱幻梦。

  上回他之所以全力坚持变法, 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些症结所在,奈何朝中诸人各怀鬼胎, 为暗地牟利而无所不用其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犹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横贯于前,致使其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释酒又仰头喝了口酒,塞好瓶口,将葫芦搁在了一旁,道:“此前搁置的变法一事,我也曾与你父皇谈过。”

  少年看向他,眼中满是期待,明显对谈论的结果十分在意。

  释酒却是缓缓摇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朝变法便如刮骨疗毒,你父皇担心此举引得朝中动荡,还是坚持徐徐图之。”

  少年叹了口气,别过脸道:“我怎会不知此举会令朝中动荡,只是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既是刮骨疗毒,必然伤筋动骨,既是伤筋动骨,必有流血牺牲。徐徐图之固然稳妥,只怕其他各国不会给我们徐徐图之的机会。”

  释酒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同,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他执意如此,我也不便强求。”

  少年深吸了口气,他自小与与国师相处的时间比与父皇母后加在一起还多,对国师的性子自然十分了解。

  对于朝中政事,国师向来只会在国主需要他的建议时才稍作提点,至于采纳与否,他都不会干涉。

  此次他会主动与父皇谈及变法,定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会出口,对于国师而言,已算得上仁至义尽。

  少年静了片刻,道:“父皇对国师一向敬重,既然连国师也劝不动他,想来确实再无转圜余地了。”

  释酒扭头看向夕阳落尽的海天之际,盯着天边正在缓缓聚集的乌云,道:“日落月升,江河东尽,终非人力所能移。尽人事听天命,你既已尽人事,便无须过多自苛,顺其自然吧。”

  似乎是预示着骤雨将至,自海面吹来的风里多了几分湿润。

  少年看着释酒的侧脸,蓦地想起了那句“分久必合”,不禁苦笑了一下,道:“国师,我遇见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释酒回过头来:“哦?”

  少年看向天边乌云,道:“你们谈及天下大势,连口吻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云淡风轻,一样的事不关己。

  释酒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站起身轻轻掸了掸长袍,道:“好了,看样子快下雨了,下去吧。”

  少年摇了摇头,道:“父皇令我在此罚跪,我……”

  “无妨,”释酒不以为然地打断他道,“他罚你也不过是在朝臣面前做做样子,你也跪得够久了,走吧。”

  少年低头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起身揉了揉跪麻的双膝,弯腰拿起地上的葫芦递给释酒,跟着他转身下了楼。

  脚步声渐远之后,水镜放下了手中掀开的瓦片,翻身顺着塔顶的弧面往下滑了几分,单手挂着檐角低身往下一荡,转眼便轻巧落在了顶层地板之上。

  夹杂着水气的海风从他脸颊拂过,撩动了他的发丝,也撩动了他的广袖和衣摆。

  他低头看了看翻飞的衣摆,站在这空荡的塔顶,心底忽然生出些许从未有过的茫然。

  或许是那少年关于“过客”的言辞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此时他竟是没来由地想起一个此前一千多年都未曾深究的问题。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这念头在心底隐秘之处悄然破土,张牙舞爪地挤出一棵嫩芽来,搔着心尖有些微痒,似乎还有些尚未成熟的青涩。

  他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冒出如此怪异的念头,自嘲般地耸肩轻笑了一声,挑了挑眉,抬步顺着木梯下了塔去。

  ……

  子夜之后,斜风微凉。

  从傍晚便开始酝酿的大雨终于如宣泄般滂沱落下,雨幕将整座宫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在夜色里显得沉静而庄重。

  伴随着一盏盏油灯熄灭,一处处寝殿陷入黑暗之中,这个时辰,大多人都已入睡,唯有值夜的宫人们还三三两两聚集一处,或闲谈胡侃,或喝酒赌钱,或笑或闹也都压低了嗓门,转为了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此时雨声就像是天然的遮掩,水镜在宫中殿宇间轻巧地起落,那习以为常的姿态仿佛是在逛自家的花园。

  水镜对皇宫地形很熟,不仅是虞国皇宫,这千百年来他几乎已经逛遍了这世上每一处角落,各国皇宫构造他都了如指掌,甚至清楚每一座殿宇的主人。

  一处回廊转角的阴影之中,水镜背靠廊柱看了一眼不远处提着油灯从殿中退出的两个的宫人,目光落在了那座寝殿之上。

  不消片刻,殿中灯火熄灭,窗中陷入黑暗。

  水镜勾起嘴角笑了笑。

  可算是睡下了,这整个虞宫除了值夜宫人,怕是就你最能熬了。

  他直起身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到了寝殿近处,伸手勾了勾窗框。

  很好,没关严。

  他缓缓将窗打开,双手撑着窗沿翻身一跃,轻巧落入了屋内。

  今夜没有月光,身后大雨劈啪作响,屋里很暗,水镜站在原地稍稍停了片刻才勉强习惯了眼前的黑暗,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他突然脚步一顿。

  前面有团黑影。

  这是人?还是……木桩?

  若是个人,看这身高得是个孩子?

  不不不,这里怎么会有孩子,难道真是个木桩?

  水镜在原地眨了眨眼,心中千回百转,还未决定好要不要继续向前,忽听那黑影幽幽道:“来了?”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水镜松了口气,笑骂道:“你这什么毛病?大半夜坐这儿不睡装木头也就罢了,不睡你熄灯作甚?”

  黑影从鼻中发出一声哼笑,站起身走到一旁,一边点灯一边戏谑道:“我若不熄灯满足你这摸黑吓人的恶习,恐你能在外头淋雨守到天明。”

  灯光亮起,将这殿内黑暗尽数驱散,灯旁之人转过身来,一袭黑袍,眉间朱砂,嘴角带着些许慵懒笑意。

  水镜摇头嗤笑,负手迈步道:“真是甘拜下风,这都多少年了,你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

  在案边坐下,水镜又抬头问道:“你怎知我在宫里?”

  释酒将手中火折子搁在灯旁,拍了拍手走回案边道:“你光记着藏人,那笔砚还在梁上躺着,我又不瞎。”

  水镜这才想起那笔砚至今还留在塔上未取,挑了挑眉故作遗憾道:“啧,可惜了,那方砚台还是大銮攻琼时从国库里搜刮的战利品呢。”

  释酒坐下理了理衣摆,冲旁努了努嘴,水镜顺着看过去,便见那砚台端端正正地摆在一旁的书案上,似乎前不久还刚用过。

  “哟,你倒是会捡漏,”水镜扬眉撇了撇嘴,复又笑道,“不打算还我?”

  释酒嗤笑:“你都将它弃如敝履了,还有脸要回去?”

  “得得得,”水镜摆摆手笑道,“送你了送你了。”

  放下手,他又忽觉好奇,问道:“欸,你怎知那笔砚就一定是我的?就不能是别人闲着无聊在那吟诗作画留下的?”

  释酒斜睨他一眼:“十丈高塔,梁如危崖,除非是想寻死,否则谁有那闲情雅致在那种地方吟诗作画?”

  他解下腰间葫芦拔塞喝了一口,不等水镜反驳,又笑道:“即便有,也没那作死的身手。”

  水镜见好就收,满意点头道:“谬赞谬赞。”

  释酒放下葫芦,转头看向他道:“这次来虞宫所为何事?”

  水镜手肘撑着桌案,托腮懒懒道:“也无甚要事,就是听说那塔上能听曲子,过来记个曲谱,恰好遇见那小太子又去罚跪,顺口逗弄了两句。”

  “哦?”释酒饶有兴趣道,“逗弄结果如何?”

  水镜白他一眼,笑道:“逗弄未成,还被反将了一军。”

  他低笑两声,又道:“原本我还觉得意外,这孩子怎的这般巧舌如簧,后来看见你我便明白了,原来是近墨者黑。”

  释酒也不与他斗嘴,只幸灾乐祸地抿嘴笑了几下,拿起葫芦又喝了几口。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水镜瞥他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半晌才收住,深吸了口气道,“往年还能与你这闲云野鹤相约游山玩水,可今年你怎么就跟在虞国扎了根似的,连宫门都不出了?”

  释酒可以算得上是水镜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或许也算不上朋友,更恰当的说法应是唯一的熟人。

  两人早在千年之前便已相识,释酒因无爱恨而拥有长久的记忆,水镜则因灵气养护而具不死之身,互相都知晓对方底细,性情也颇为相近。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虽未必自诩君子,但也都因天性而默契地保持着平淡的交情。想起时便相互探望一眼,想不起时数年不见也是常事,偶尔兴起便相约同游,分别后也无甚挂念。

  千年来,两人虽是互不干涉,但对对方的习惯早已熟悉,在水镜的印象里,即便是在释酒成为虞国国师后,也极少一直待在虞国,大多时候都在各国间游走。

  而今年,他却一反常态地常驻虞宫,这令水镜十分不解。

  释酒笑了笑,不以为然道:“近几月大銮先是灭琼又是围桑,外头危机四伏,不宜闲逛。”

  水镜好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怕这个?”

  释酒啧了一声,反唇相讥道:“你这可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他冲着水镜腰间玉佩努了努嘴,又道:“你有这灵气护体,我可是肉-体凡胎,若是一不小心被战火波及,再一不小心转生到芪国,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作者有话要说:

  不经一番彻骨寒,怎得梅花扑鼻香。——黄櫱禅师《上堂开示颂》

第107章 千载灵气终将尽

  听他忽然提到芪国, 水镜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他的眼前便浮现出一位被养于瓦罐中的少年。

  几年前, 他曾和释酒一同前往过芪国, 也是在那一次, 他们见到了那位传说中从出生便被养于瓦罐中如待宰羔羊一般的芪国皇长子。

  这世间残酷之事不计其数, 水镜与释酒都已见过太多,隐在暗处远远看见那孩子的处境时, 他们并无太多感慨,只在心中道了一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位皇长子沉默寡言,或许也并非寡言,只是无人与他言语罢了。

  后来,水镜路过芪国时还曾去看过他几次, 他发现那孩子大多时候都闭着眼睛,即便睁开也看不见眼中有任何情绪, 就像是一具睁着眼的尸体一般。

  唯有一次,水镜看到他的眼中露出了与往常完全不同的神采。

  那是一个深夜,瓦罐前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的身旁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篓, 坐地抱着双膝, 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小声喋喋不休地东拉西扯着,偶尔说到有趣处便自顾自咯咯笑个不停。

  她的双眼一直认真地与皇长子对视着,但却似乎并不需要他予以言语上的回应。仿佛只要他睁着眼睛, 她就能感觉到他在聆听。

  说了不知多久, 小姑娘似乎是把自己说得口渴了,她舔了舔嘴唇, 抬头看了看周围,却没找到能喝的东西,目光落回眼前的瓦罐,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用指尖从瓦罐里沾了一滴药汁含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