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36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赵钧久久注视着他,最终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即使朕不放过他们,你也走不了。”

  “阿白,你搞清楚,你是在求我。而这求人呢,要有求人的态度。”他玩味的目光上下扫过郁白,意有所指,“比方说,你就这样理直气壮地站着,同朕讲话?”

  郁白静了静。

  成元三年的夏天,有人曾在蔷薇花影下握住他的手,平淡而郑重地承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求我”。

  “今夜除夕,臣子亲眷们都在,朕可实在分不出时间来陪你折腾。”赵钧慢条斯理地捋着袖口镶嵌的纯黑狐毛,“阿白,回去吧,还是说你也想去除夕夜宴?”

  他转身之际,郁白的声音骤然响起,急促而尖锐:“陛下!”

  赵钧漫不经心地回首。

  ——郁白屈膝,跪在了他面前。

  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猛兽玩笑一样施加的压力,对蝼蚁来说已经是灭顶之灾。

  “你……”赵钧气极反笑,搜肠刮肚半天竟也没找到合适的词句。

  ——你那一身骨气呢?你那不求人的气概呢?你那宁死不低头的魄力呢?

  ——现在,你就为了这样一些人,为了一些虚虚实实的传言和猜测,就肯敲碎骨头、低下头颅、弯下膝盖,跪在雪地里求我?

  “……赵钧。”郁白抬起头,神情涩然,“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让我求你。我只求你这一次,没有以后。”

  “不错,我是说过。”赵钧后槽牙咬的紧紧的,“那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要同我白头偕老,恩爱天长?怎么,你做到了吗,阿白?”

  他步步紧逼,似问郁白,也似乎在拷问自己:“阿白,你做到了吗?”

  “你怨我,我知道。可是你为什么不肯重新看看我?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一个恶贯满盈、无情无义的昏君,连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宫女都比我珍贵?郁白,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你可知道不日前若水城大乱,我费了多少心思安置郁菀?你可知道我喝下你亲手倒的毒酒时,心中是何等苍凉?你可知道我看着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别人求情、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伤害我的时候,恨不得……恨不得……

  赵钧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从多年前开始筹谋这个皇位起,他便再没有这样失态过了。

  转过身去的瞬间,他迅速地、不动声色地抬袖抹了一下眼睛。所幸他走在众人的最前面,风雪甚大,不出一会儿便已经将眸中的微红吹去了。

  天幕沉沉。郁白默然跪着,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忽然便觉得,好冷啊。

  。

  走出几丈远,确认郁白丁点儿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赵钧言简意赅的吩咐李德海:“找个人,把他送回去。”

  李德海满头问号,迟疑道:“公子脾性执拗,不得到结果怕是不肯。”

  赵钧在郁白那儿憋闷了半晌,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发火,立刻就把架子端上了天:“他不肯就由着他?你们这群人长手长脚是摆着好看的吗?就他那身子骨,别说跪一晚上,跪上一炷香都得晕过去,告诉他们,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大不了揍晕了扛回去!”

  李德海:“……”你倒是真敢说。就怕到时候真把这小祖宗弄出个三长两短,你还得迁怒无辜群众。

  见李德海不动,赵钧愈发来气:“还不去叫人,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朕教你?”

  李德海:“……”

  作者有话说:

  今天郁白求赵钧放人,明天赵钧就会求着郁白复合⊙︿⊙

第60章 长夜不明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李德海的徒弟小弘子——弘安立在廊下,居高临下地望向雪中跪着的身影。

  “陛下口谕,公子心性执拗、锋芒过盛,便在这雪中跪着静静心也好。待到除夕夜宴结束,若公子还是执意如此,陛下或许可以考虑见公子一面。”

  旨意宣罢,弘安见那人犹在沉默,无一丝一毫叩首接旨之意,不由得加重了语气:“郁公子,请接旨吧。”

  待到除夕夜宴结束再行考虑……赵钧的口吻何时这般冷硬了?郁白在入骨寒冷中昏了头,失了神,几乎冲口而出:“赵钧是这么说的?”

  弘安暗自哂笑,没料到这以孤僻著称的郁公子也有糊涂心软的时候,竟然问的出这般愚蠢的问题。

  关于这道口谕,赵钧吩咐的是“带郁白回去”,弘安却有胆子将它扭曲成“跪到除夕夜宴结束”,原因很简单。

  弘安是李德海的徒弟不假,然而他少时曾受穆王恩惠,乃是救命的恩典。他将此事瞒的极好,骗过了耳聪目明的李德海,也骗过了从不屑将目光投向卑贱奴才的赵钧。

  如今穆王被押南宫生死未卜,弘安怨怼之心甚重,报答穆王之心更甚,只是一直苦于身份卑微,无能为力。恰逢如今有机会在众人匆忙备宴的时刻向郁白宣一道口谕,终于捉到一个报复赵钧及其亲信的机会,岂会轻易揭过?

  他赌的就是郁白傲气铮铮,一旦失望透顶便绝不会去向赵钧核实这道口谕的真实内容,而赵钧怒火中烧,更不会主动询问郁白,这两人只会愈发怨怼、失望、转身离去,“假传圣旨”这一罪名绝不会扣在他头上。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弘安比这两人都要了解彼此。加重他们嫌隙的不仅仅是一道虚假的旨意,而是他们心底里崩裂的信任和依赖。

  弘安笑了一笑,往日忠厚顺从的形容竟蓦然显出几分刻薄尖利起来:“郁公子是怀疑奴才假传圣旨?”

  郁白静默片刻,道:“不敢。”

  急促的心跳缓缓慢下来。他陡然意识到,赵钧本就是这样的人。阴晴不定、生杀予夺、身居至尊之位、掌握天下大权。在他们已经图穷匕见、一切挑明的今天,赵钧颁这样一道旨意,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郁白平静叩首,声音掺杂在呼号的风雪中:“谢陛下。”

  。

  与此同时,太和殿内正是一片歌舞升平、盛世繁华之景。金杯银盏盛着美酒佳肴,舞姬歌女一颦一笑皆翩然生姿,朝堂重臣、天潢贵胄聚于一堂言笑晏晏,往日暗流汹涌都被以除夕之名压下,装也装出来一片盛世安康。

  赵钧端坐上首,把玩着琉璃玉杯,望着歌舞的神情有些许游离,显然是在不动声色地走神。

  郁白……这时候大概已经回去了吧,该传个太医给他好好瞧瞧。他那副身子骨,早些年上战场打架的时候倒是强健,最近年岁长了身子却弱了,都快把自己折腾成纸片人了。这般想着,他顺手招来李德海,低声吩咐过去,又继续看那百无聊赖的歌舞。

  又有人上来献舞,只是舞姬围绕在中心的却是个少年,远远地只瞧见一个纤秀的轮廓。

  年年都是这东西,看都看腻了。此时赵钧更想回燕南阁去看看郁白的状况,然而又有口恶气憋在心里教他进退两难,一时忧心郁白身体,一时又想好好给那小崽子个教训,不回去也罢了。

  一舞毕,那少年拢袖起身,朝赵钧缓缓一拜:“草民贺念白,叩见陛下,恭祝陛下千秋万代,大梁国泰民安。”

  赵钧蓦然一顿:“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看着有些胆怯,碍于皇帝权威,不得不叩首道:“草民……贺念白,想念的念,白雪的白。”

  言毕,那少年缓缓抬起头来。

  ——赵钧一时失神。

  太像了,太像了……

  雕花银杯猝然滚落在地,落到柔软的波丝绒地毯上时,甚至连一丝声响也未发出。那少年微微俯身,掌心捧起银杯,双手奉还到赵钧手中:“陛下。”

  在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赵钧一直死死盯着他。如果不是来前刚见过那人,如果不是明知那人断断不可能做出这般柔顺行径,他简直就要以为这就是郁白。

  乖顺的、康健的、温润清朗的郁白。

  柳城大漠中的郁白,十七岁的尚未经历痛苦和悲哀的郁白。

  他记忆中最初的郁白,他不止一次地想念过、渴望过的郁白。

  ——他叫,贺念白。

  赵钧迟迟未从他手中接过酒杯,贺念白进退两难时,忽听那皇帝道:“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这名字是“贺念白”。少年正要怯怯诺诺地张口,李德海却匆匆踏入,在赵钧耳边低语了什么。

  赵钧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满堂皆惊。贺念白手一哆嗦,雕花银杯再次滚落在地。

  郁白不在燕南阁的消息足以令赵钧暴怒。他顾不得贺念白,匆匆扔下一句退场的客套话,脚步如风般离开了。

  被孤零零留在殿上的贺念白不知所措,无助地向群臣中张望着,在得到康宁侯的眼神示意后,贺念白咬了咬牙,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

  落了近两个时辰的雪,即使宫人打扫的再勤快,宫道上也铺了厚厚一层结冰的雪。赵钧步子迈的飞快,李德海一路小跑几乎都赶不上:“派去的人是怎么传的话,为什么到现在郁白还跪着?”

  “陛下息怒,郁公子性子倔强,怕也不肯轻易听劝……”

  赵钧疾言厉色地打断了李德海的分辩:“传话的那人是谁?”

  李德海擦擦汗,正欲回答,却发现赵钧看起来根本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一路快步疾走,踏雪如同平地,只朝着那一个方向疾行,何曾有半分身为人君的从容不迫。

  乾安殿就在眼前了——然而赵钧的步子却突然慢了下来。

  李德海一路小跑地跟着,气还有些不匀:“陛下?”

  顺着赵钧的目光,李德海看见了那个跪在殿前的身影。

  下了半夜的雪到现在已经小了许多,如琼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远远望去,乾安殿的飞檐上落满了雪,宛如振翅欲翔的白鹤,却被身后的屋檐缚住了羽翼。

  几盏昏黄的灯火下,那人已不知跪了多久,白衣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然而在这样风刀霜剑重重压迫下,那脊背却愈发笔挺,仿佛一尊用冰雪塑造的雕像,轮廓优美到宫中最富技巧的大师都自愧不如。

  但实际上,那是一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猫,跪在冰天雪地里祈求天神的救济和宽恕。

  赵钧慢慢呼了口气,缓步走过去。

  。

  乾安殿外,郁白还在跪着。风雪愈发大起来,膝盖浸在雪地里,冰冷刺骨到了一定程度,已经快要感觉不出“冷”来了。

  他揉了揉僵硬的颈项,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身体的痛苦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冲淡精神的悲哀,令他的灵魂宛如行走在纯洁无暇的原野上,目之所及皆是孩提时最澄澈的梦境。他在冰冷中卸下一切重担,甚至在想,如果能这样没有意识、不需思考地跪下去,也未尝不好。

  但不行。他今日跪在这里,是祈求赵钧,祈求他收容自己进这座囚笼,换一应人的平安无恙。

  赵钧还没有来……郁白半阖着眼睛,昏昏噩噩地数着时辰。

  神经被寒冷冻的有些迟钝,赵钧走到他面前时,他甚至都没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直到那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住,在惨淡月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郁白昏昏噩噩地抬起头来,看看赵钧的那一瞬间,尚以为自己在梦中。

  他张了张口,“赵钧”这个名字甫一出口,便即刻被湮没在了风雪中。

  ——赵钧,你终于肯来了吗?

  ——我真的,等了你很久。

  ——我好冷。

  梦中的赵钧朝他伸出手来,怜惜地解下大氅裹住他,对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在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在赵钧的亲吻里安静入眠。

  ……可是,为什么还这么冷啊?

  郁白瑟缩着裹紧大氅,却仍旧寒冷刺骨。幻象中他又模糊看见赵钧,然而却是看见他朝自己伸出手,又慢慢收了回去,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少年时的面容,神情略带局促和赧然,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以十七岁的澄澈眸光,悲凉而失望地注视着二十岁的狼狈的自己。

  ……不,那不是幻象。

  郁白狠掐了自己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