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44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下传承我的衣钵,修一修这无情道?”容寸心晃着一本小册子诱惑他,“修失败了也不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哟。”

  郁白转着叉鱼的木棍,头也不抬道:“免了吧,我怕我成功,到时候岂不让你羞愧。”

  容寸心鄙夷地嗤了一声,大概是又一次见识到了这个徒弟的脸皮厚度。他也蹲下来,往烤鱼上撒了把椒盐:“对了,有件事可能你会想知道。”

  郁白给烤鱼翻了个面:“我不想。”

  “关于赵钧的,你不想?”容寸心善解人意地没有等待郁白回答,“就在昨天——啊不,是前天了,他死了。据说是心脉崩坏,暴毙而亡,遗诏传位于穆王赵镜,这会儿应当已经从南宫放出来了罢。”

  他等了一会儿,不由得纳罕道:“咋没反应呢?”

  郁白捻了几粒粗盐,细细地洒到鱼腹上:“怎么,我难道还要披麻戴孝哭一场?”

  话音未落,火堆上的烤鱼少了一条,紧接着一阵罡风骤然来袭。郁白眼疾手快地抬起烤鱼格挡,两鱼相争本是不分伯仲,然而棋差一招,转瞬之际,两条鱼皆被容寸心夺走了。

  “反应慢啦。”容寸心一手攥着两条鱼,伸出食指摇了摇,“小白,你心乱了。这两条鱼都是我的喽。”

  郁白撇嘴,不屑地笑了下,起身朝外走去。

  容寸心在身后喊:“去哪儿?”

  郁白扬扬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睡觉去。”

  风过竹林飒飒。晚风裹挟着容寸心的叹息,飘得很远很远:“果然修不了无情道……啧,不过无情道也不是人修的,不修便不修罢……”

  。

  两年不问红尘,红尘却悄然入梦。梦境中漫天的浓雾散去,故人的影子赫然在目。郁白站在原地冷眼看了半晌,漠然转身。

  死了还不消停。

  雾散,梦醒。

  郁白睁眼时,才意识到梦中听到的淅淅沥沥的声音竟然是来自现实。他推开门走出去,正见月开云散,偶尔几滴零星的雨点滴落在他眼角眉心,旋即迅速被微寒的夜风吹干。

  刚下过一场大雨,脚下的泥路坎坷难行。郁白却很喜欢这种潮湿而新鲜的感觉,踩着碎石和青草铺成的小径,慢慢地走在雨后的野山里。

  忽然有几点幽绿荧光映入眼帘,附着在黑褐的泥土上,如同一闪一闪的眼睛。郁白走上前去,脚下的泥土松软的可怕,似乎稍稍用力便会陷进泥沼。却不知怎的,突然踩到了一片坚硬之地。

  石块?

  他愣了一下,蹲下身,以手指拂去那石块上潮湿的淤泥,试图辨认那上面模糊不清的纹路。

  借着清亮的月色,郁白四下眺望这片他素日常常造访的山林。月光如灯,他能很容易地看出来,这里的土地里横卧着许多类似的石块,寻常这些墓碑被泥土深埋地下,而今经过这样一场大雨冲刷,都出现在了地面上。

  那是……无名碑。

  白玉京山顶,月亮似乎触手可及。熠熠星光跨越千万里夜色而来,温柔地关照着漫山遍野的草木,这也许是白玉京与传说最为相符的时刻。

  大半夜不睡觉的容寸心在他旁边坐下,打了个烤鱼味儿的嗝:“在想什么?”

  郁白抬头望着星星,语调淡然:“在想你。”

  容寸心搓搓胳膊:“这么肉麻么,还有点不适应呢。”

  郁白冷冷道:“在想你是个骗子。”

  没等容寸心反驳一句“血口喷人”,他便已经出声问道:“白玉京到底是什么?”

  容寸心挑眉,似乎对他的问题并不意外:“你在这待了两年,还不知道白玉京是什么?——自然是修仙问道的所在了。”

  “那为何此处既无仙,也无道?”

  “谁说没有?你我一言一行,一日一夜,一招一式,皆在证道。”容寸心不知从哪摸出个核桃盘着,“至于仙人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话已经在过去的两年间重复过无数次。郁白这次却没像从前那样翻个白眼,而是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那其他人呢?白玉京这么多仙人,怎么如今只有你一个?”

  “他们么……既然叩开仙门,自然远赴九重天,不会再出现在人世。”容寸心声音渐渐低下去,须臾又眯着眼笑起来,“我跟他们不同,我觉得还是人间好,想在人间多待一段日子。”

  “他们死了。”

  容寸心眨巴眨巴眼,望着郁白。

  “白玉京根本没有什么仙门。那些所谓的仙人,不过是为了逃避凡尘苦思,才假借修仙问道之名躲入荒山,为其赋名‘白玉京’。”郁白静静道,“今夜大雨,我看见那片坟墓了。他们都死了,死在这所谓的白玉京。”

  星光依旧温柔如水地洒落,容寸心眯起眼睛,二指相贴,捏起一颗来自远方的金色的星星。

  “不。”容寸心温声道,“小白,白玉京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只是一群逃避世事之人组建的世外桃源,怎会使白玉京之名弘扬至此,即使被皇室极力打压这么多年来,传说却始终长存?”容寸心并没有摘下那颗星星,却放下了抬起的手臂。

  “但那些坟墓是……”

  “他们不是逃避凡尘苦思的懦夫,而是试图以一己之力创建桃源的先行者。”

  郁白微微顿首:“您曾是他们其中一员。”

  容寸心摆摆手:“喔,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啦。”

第73章 既有打破枷锁的能力,更有选择枷锁的权利

  大梁耀文年间,边境战火不休,朝堂腐败凋敝,权贵一手遮天,贫民无立锥之地。

  白玉京就此而生。数名有天分的修道者齐聚白玉京,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那就是飞升。

  “他们有的是王侯贵族,有的是贫民乞丐,有的是青楼女子,在某一时刻开了仙骨,冥冥中聚集到了白玉京。那时候他们认为,人痛苦的源泉是尘世,若能得道飞升,便能获得真正的极乐和自由。”

  也许是今夜乃至这两年见了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郁白没有去质疑所谓修道飞升、仙人传闻的真假,却疑道:“为什么?”

  “为什么?”容寸心无奈一笑,看郁白的眼神像在看不懂事的娃娃,“那时候一度饿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各家学派都讲求救命的道路,在这种时候,得道飞升是最有说服力的方法了吧。”

  “然后呢?”

  容寸心笑:“那时我修的是无情道,是他们之中最有天赋的那一个。”

  郁白挑了挑眉。

  “飞升一事何其艰难,他们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世人尚在苦海挣扎。他们便想将自己拥有的自由普惠人间,构建一个世外桃源。这个世外桃源,梁朝做不到,皇室也做不到,只有白玉京。”容寸心声音渐渐沉下来,“他们想以白玉京,带给世人真正的自由。”

  郁白跟着容寸心站起来,共同望向那片浩瀚星空——与百年前别无二致的星空。

  “他们要的白玉京,人人安居乐业,幼有所养,少有所教,老有所终,共同劳动共同享受,让所有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以白玉京一地渐至天下四海,自由之泽洒遍世界,终得万世大同。”

  容寸心叹道:“最初的确获得了成功,诸多走投无路的贫民百姓慕名而来,白玉京之名渐渐传开。然而这样的机制极度完美也极度脆弱,最后不攻自破。”

  “失败的原因很多呀,比如那些来到白玉京的人良莠不齐,没有人能真正毫不利己地为他人着想,比如皇室日渐凶残的打压和拷问,比如秉性难移,平均分配的制度被打破,总有人想吃更好的,用更好的,事事优先,也将昔日遭受的压迫转移到了别人身上,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失败理所当然。”

  “那您呢?”

  郁白问出口,方陡然发现一个问题——耀文年间,灾荒横行之际,距今已百年有余了吧?

  “他们因为插手凡间事而被仙术反噬,打回凡身,永世不得飞升,最后死在了白玉京,凡人们也都四散离去了。而我……”容寸心笑笑,“我获得了飞升的机会。”

  彼时白玉京已盛极而衰,一片荒芜。出现在容寸心面前的,是他渴求了半生的东西——雷霆霹雳之后,浓云闪电之后,羽化飞升之后,会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极乐吗?

  “您没有去。”

  容寸心久久凝视着眼前俊秀漂亮的青年,唇角慢慢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他温声道:“是的,我没有去。”

  郁白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那时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容寸心瞥了眼神情专注的郁白,忽地眨眼一笑,“不过我不告诉你。”

  郁白:“……”呵。

  “他们死了,但白玉京还在,白玉京既然在,那我也必须在。”容寸心伸了个懒腰,“他们的死埋没了绝大部分的仙术,却也给白玉京留了最后一道屏障,那就是真正的与世隔绝。想想看,你还记得来时的路么?”

  这个故事离奇而荒诞,却又莫名透着几丝奇异的合理之处。夜空中似乎浮现出那些九重天仙人们飘渺的背影,郁白沉默良久:“这就是您带我来此的原因?”

  容寸心笑笑:“忧愁多源于世间万象,自由则生于心意通达。我当年止步于飞升,说不遗憾是假,至今也想窥得九天景色,瞧见你,便觉得你像当初的我。小白,白玉京有你要的自由。”

  常人不能忍受之痛苦,不能拥有之坚韧,以及不能体会之孤独。修无情道最为成功者,不是天生无情之人,而是砍除已经萌芽之情思,重归无情烟波之人——郁白脑中浮现出两年间容寸心在他耳边碎碎念的语句。

  他道:“不。”

  容寸心意外地瞥了眼郁白。

  这个故事在他面前迅速具象,人影错乱、光影交叠,化为闪光的箭簇射中了过往二十三年的岁月,顷刻间整片心海豁然开朗。

  “这个故事我没有听明白,但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郁白深吸一口气,“我的自由只有我能给。依靠你、依靠修仙问道甚至依靠白玉京才能获得的自由,同我被困深宫又有什么两样?”

  自古以来,世人求解脱,求自由。有人修道,有人寻仙,更有入白玉京者求自由者。

  但自由在何处,无人得知。他们所做的,无非是循着流传下来的惯例,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是以修道没有给他们自由,隔绝没有给他们自由,入白玉京者无法放弃自己深入骨髓的习惯,从被压迫者变为压迫者,更无自由可言。

  不自由是因为有枷锁,这枷锁多种多样,有身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比如被囚禁的身体,不得满足的欲望,与生俱来的执念,深入骨髓的习惯。

  郁白心中隐约抓住一句话——或许真正的自由,是既有打破枷锁的能力,更有选择枷锁的权利。

  。

  一念既定,他声音轻快起来:“我要走了。”

  避世两年,已经足够。那个叫赵钧的人于他,是枷锁,或许也是自由。

  容寸心似乎并不意外,闻言只笑骂道:“小没良心的,白教你了。”

  郁白躬身一揖:“师父,我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容寸心为师父。

  他用了两年时间,在这荒芜而兴盛的白玉京,终于隐隐约约窥到了自己的心意。

  容寸心……如果不是他,自己或许还在江南烟雨中颓靡度日。这一声师父,他早该拜上……

  “别叫我师父,我没你这个徒弟。”

  郁白:“???”

  容寸心尴尬地摸摸鼻子,试图补救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师徒情:“咳,这个,这个嘛,主要是我答应过一个人,这辈子只收他一个徒弟,那家伙贼小心眼……不过小白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的徒弟……”

  郁白:“……”好,领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朝容寸心的背影扬声:“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容寸心背对着他摆摆手,初升的朝阳中,只留给他一个渐渐远去的潇洒背影,将一句“你放心去,有我在”留在喉中。

  作者有话说:

  白玉京是个奇怪的故事。私心掺了一点不像样子的共产主义(?),问道飞升的修仙元素,以及乱七八糟毫无道理的思考,最后成了现在这样不伦不类的故事。大家轻喷(???ω???)

  最后是想说,或许真正的自由,是既有打破枷锁的能力,更有选择枷锁的权利。赵钧于阿白,是枷锁,或许也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