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68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少年说完,拂袖便要离去。郁白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衣角:“那你要怎么办?”

  还要回到过往,回到那梦靥一样的皇宫,再一次经历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吗?——这绝非他所期冀的。

  被他扯在手里的衣袖停了一停,旋即毫不留情地挣开:“总之不会像你一样。”

  郁白反问道:“你不想改变接下来的事情吗?”

  少年终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原想说“万事运行,自有规律”,或者是“我并不恐惧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但看着未来的自己,他却禁不住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人改变的这么彻底呢?仅凭一段戏剧化的失忆、一场似真还假的爱恋吗?

  在他脚步停下的刹那,眼前陡然掠过昔日冰封万里的战场。少年身披甲胄,站在尸山血海中,望着已化成枯骨的百万雄兵。

  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他身后,静谧的声音令人迷途。

  “你想回去吗?”

  他张了张嘴,答不出话来。

  ——是的,他同未来的自己一样,仍然怀念着那段被称作金戈铁马的时光,虽然那酷烈战场的第一段征途是为亲缘胁迫。

  少年豪气,时隔六年,虽物是人非,未曾有所改变。

  另一个时空里,赵钧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乾安殿中熏香袅袅,他慢慢睁开眼睛。

  昏睡三天,他似乎一直在做同一个梦。他看不见那人的面目,只能听见源源不断的声音。

  他觉得吵闹,便不肯细听。然而那声音见他没有兴致,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几乎要将他两只耳朵都淹没在嘶吼的海洋里。

  那声音声嘶力竭地朝他喊“你争点气”,苦口婆心地告诉他,你未来会爱那个叫郁白的人爱的要死要活,还会为他放弃皇位远走江湖,为了能让以后的道路不那么艰难,你最好少作点妖,头一件事就是帮阿白把姐姐找回来!

  真是要命了。赵钧不耐烦地想,他本就要送郁白离开了,还用得着你提醒?

  ——他三日前便给了郁白出宫令牌和伪造的身份文书,现在说不定连城门都出了。京城之外,茫茫江湖天涯海角,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了,他还能怎么作妖?

  他完完全全知道自己的德行,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占有欲和偏执,也知道自己同郁白都是不服软的性子,趁现在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或许就此分离也是好事……

  只是……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响起,揭着他不愿面对的伤疤。

  情感总是比理智更易占据上风,欲念的恶魔轻易便能挣脱克制的藩篱。

  “放走郁白”这件事已经用掉了他全部的善意,他确信,若是他醒来时再看郁白一眼,再看到那桀骜不驯、对他来说却意味着无上的诱惑的少年,便绝不可能忠实地履行当日的承诺。

  那声音絮叨起来没完,到头来,大概只有一句“他不是你养的鹰”被他听了进去。

  至于什么放弃皇位远走江湖——赵钧对此嗤之以鼻。他怎么可能做这么本末倒置的事情,好歹也是踏着枯骨鲜血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正儿八经野心勃勃想要给天下太平的皇帝,又不是为了妲己亡国的商纣王。

  他拂开幔帐,望向深邃的夜空。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一直守在门外的李德海敏锐地捕捉到了屋内响动,连忙小跑进来:“陛下感觉可好?圣女殿下还在偏殿,可要请殿下过来?”

  赵钧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扶着:“朕想先出去走走。”

  昏睡三天,他属实有些疲乏。李德海欲言又止,只得跟在赵钧后面,暗中派了手下一个小太监去给圣女送信。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赵钧披衣走出门去,眺望着黑色的夜空。

  忽有一点跳动的火光映入眸中,看方向似是燕南阁附近。他极目远眺,心下蓦然生出些许隐隐的不安:“那是什么?”

  李德海沉默片刻,低声回道:“回陛下,是燕南阁起火了。”

  谁也不知道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似乎只是一不留神,记忆便被什么人盗走,黑夜中凭空生起这样凶猛的一把火。

  赵钧站在火光冲天的燕南阁中的时候,恍惚有种错觉,仿佛在这三天三夜醒不过来的梦中,也有这样一场大火燎遍长空,将茫茫深夜扑出一个鲜血般的口子。

  而他也竟像梦中所见的那样,向火海扑去,徒留身后一阵无用的惊呼。

  。

  没人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月发生了什么。

  燕南阁毁了,而皇宫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个少年。那座烧毁的楼阁未曾整修,在未来某一个晴好的日子被拆除干净,种上了大片大片的桃林。每逢春日,云霞蒸蔚,灼灼生姿。

第107章 尾声(二)

  桃叶郡,赵钧正心神不宁地搓着糯米圆子。

  一个,去,两个,不去,三个,去,四个……

  花渐明忍无可忍地出声:“姓赵的你是不是傻?”

  最后一个,不去。赵钧盯着掌心那个圆滚滚的小圆子,似乎从它光滑的外皮上看见了嘲讽的表情。他不爽地把小圆子一揪两半,成功得到了第二十一个的圆子。

  花渐明:“……”

  行吧,是他多虑了。

  果然,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赵钧满意地甩甩手,把搓好的圆子塞进花渐明手里:“你师父呢?又不要你了?”

  花渐明脸色一黑:“……滚。”

  赵钧麻溜地滚了——紧着去梳洗打扮呢。他天蒙蒙亮便跑进厨房搓小圆子,没想到花渐明比他还早,他看见花渐明的时候,他正对着手中一个又一个的小圆子念念有词,赵钧迅速领悟了其中精华,并凭自身实力拿到了“去”。

  去哪儿?——当然是若水城。

  从桃叶郡西行至若水城,快马加鞭只需半日路程。然而即将行至终点,赵钧的脚程却不自主地慢了下来。

  大概是第二十一个小圆子没能给予他足够的力量。

  前面就是秦家的宅子了,赵钧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头发——头发没有乱吧?

  不知道阿白会不会喜欢这个墨玉簪子。衣裳是试了半天才决定的,连腰间悬着的玉佩也是对着镜子精心挑选过的,垂着深青色的流苏,随风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

  马车里的礼物塞得满满当当,上到秦羡知和郁菀夫妻俩,下到那个走路还不稳当的小丫头,金鳞楼的字画雨花阁的绸缎,玉石翡翠乃至皇家制式的新奇点心,事无巨细,恨不得把山庄的库房搬空,比起上门提亲只少了一份庚帖和一双大雁,他现在还记得凤十一肉疼的眼神。

  ——应当够了吧。

  赵钧做了几次深呼吸,陡然又觉得直接把马车停到人家家门口不太好,思量片刻,便先上车拎了几件礼物,预备先一个人去看看。

  然而刚落地,他便看见了朝他缓步走来的郁白——他第一反应竟是想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然而来不及了,郁白很快就走到了他面前,并打了个召唤:“来了。”

  声音平淡如水。

  “来、来了。”赵钧张了张嘴,不知怎的有些磕巴,“阿……阿白。”

  “嗯。”郁白随口应了一声,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盒子,“我拿吧。”

  赵钧却针扎似的往后一缩。

  他没忘记此次过来的目的——他可以当秦家的客人,却绝不想当郁白的客人。并且,他也不想永远要奔波半日,才能见郁白一面。

  因此,他问道:“阿白,你想让我来吗?”

  他一改这些日子以来的徘徊和踌躇,单刀直入、毫不委婉,没有给郁白留任何含糊的余地,仿佛又是那个想要什么便要亲手抢来的皇帝——他只需要回答想或者不想。

  爱来不来。郁白抿了抿唇,看着赵钧沉沉的面色,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赵钧却继续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不来的。阿白,我不强求。”

  “我不希望我每次见你都需要奔波,也不希望这次见过之后你再次不告而别。”他看着郁白眸中的疑惑、讶异渐渐都消失不见,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坚持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阿白,我要一个确切的答复。”

  一个……确切的答复。

  只需要回答想或者不想,是或者不是。

  郁白静静地看着他,忽而便有些恼怒:“如果我给不了你确切的答复呢?”

  赵钧狠了狠心,并不避让地直视他的双眸:“那我会离开,阿白。”

  说着,他轻声重复道:“我会离开,我不会再打扰你。”

  郁白上下打量他片刻,从那仔细束了半天的头发到精心挑选过的衣饰,淡淡道:“好啊,那你走吧。”

  赵钧有一瞬间的哑然:“你……说真的?”

  郁白答道:“真的。”

  风声瑟瑟,他和赵钧彼此对视,互相无言。盛夏将过,已有秋气了。

  “那不行。”赵钧忽然一把把礼物塞进郁白怀里——生怕人不要似的,“东西都带来了,怎么也得吃完饭再走。”

  “……”郁白怀里抱着雨花阁最新款的海棠花绸缎,颇为无语地望了他一眼,“还有吗?我让人出来拿。”

  “有是有的,一车呢。”赵钧拦在郁白面前,自己不动弹,也不让郁白动弹,“可是阿白,我不做赔本的买卖,不白送东西当冤大头。”

  郁白淡淡地站着不动。

  他总是知道怎么拿捏自己——赵钧与他对视半晌,终于无计可施地退了一步。他转身去马车上搬东西,浑身充斥着肉眼可见的低落,嘴里嘟囔着:“阿白你给我服个软嘛,又不会怎么样……”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叹气。

  那人快步走上前来,拍了下赵钧的肩膀,在他回首之际,迅速而又柔和地吻了他的眉心。

  像是寂静无声的冬夜里,落在掌心的第一朵雪花。

  郁白别过脸去,淡淡道:“够了?”

  赵钧没答话——他也实在答不出话来了,天知道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多久。那吻的余温令他通身灼热,一寸一寸的筋骨在一瞬间断裂重生,而他却伸手将人死死压进怀里,仿佛要将自己破碎的骨血融进那人体中。

  在这一吻即将演变的过于危险时,郁白适时地推了他一把,示意他朝门口望去:“够了就快走,姐姐在门口看着呢。”

  。

  只隔了半道墙的秦家宅院门口,郁菀正悠悠地摇着扇子,牵起一岁多的小女儿向家里走去。小姑娘对娘亲刚刚捂住她眼睛的行为深表不满,正用刚学到的成语咿咿呀呀抗议着。

  郁白抱着满怀礼物,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再不快点走,菜都凉了。”

  “噢……来了来了!”赵钧赶忙快走两步,只可惜他整个人几乎要被大大小小的礼品淹没,短短几步路走的分外艰难。

  片刻之后,秦宅门前的两只石狮子终于映入眼帘,威严而慈祥地望着这栋宅院即将迎来的客人。

  郁白站在台阶下等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还能从满怀的礼物中空出一只手来,艰难却又认真地握住了赵钧的手指。

  他轻声道:“到家了。”

  赵钧抬头望了望秦宅的牌匾,目光顺着那两个古朴的大字移向如洗的晴空,一时不察,被正午刺眼的阳光灼痛了眼睛。

  他于浅淡的朦胧中,依稀看到少年时被抢走的鹰。

  它掠过至高无上的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