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 第70章

作者:一枝安 标签: HE 古代架空

  白玉京的阳光从窗子中钻进来,把木地板上的坑坑洼洼填平了,远远望过去像是一颗一颗形状不规则的金子。

  “那你放弃皇位时,又是怎么想的呢?”郁白道,“你是真的喜欢我、想同我长久,还是只是占有欲作祟和一门心思的自我感动?”

  赵钧一愣,慌忙辩解道:“我不是……”

  “我都带你来了白玉京,你竟然还有脸说这样的话。”郁白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刺眼的阳光,心道这一腔真心真是喂了狗了——不管何时何地,赵钧总是能让他气的说不出话来,也是本事。

  被他扔在地上的家伙以肉眼难以捕捉的迅速原地爬起来,长臂一展,一丝缝隙也不留地贴上了他——唯恐他下一刻便要扭头离开。

  “阿白,我不是这个意思。”赵钧从后面抱着他,低低地说道,“你知道的,我只是……”

  郁白挣开他搭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转过身去直视他的眼睛:“好,那我问你——你曾经,最想做的是什么?”

  赵钧没有想到郁白会问他这个。他愣愣地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道:“我……最想做的是皇帝。”

  “我要做一个好皇帝,一个圣明的君主。”

  郁白凝视他许久,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

  “我要公平地对待所有的子女,决不允许他们互相欺侮残杀。我要为大梁选择一位称职的皇后,一位优秀的继承者,总之,绝不会像先帝——像我那个所谓的父皇一样。

  “我想平定战乱、再无流离失所的百姓,想选贤举能、再无怀才不遇的士人,想要人们提起我统治的这个时代时会向往憧憬,想要我百年之后,人们说起我,会说那是一个庶出无宠的皇子,虽然自幼饱受折磨,却终于凭着坚韧不拔之志造就一番伟业,缔造大梁盛世。”

  这一番话大概早在他心中默念了无数遍,扎根了无数遍,以至于到了如今,仍然没有丝毫停顿或者迟疑。

  ——做一个好皇帝。那是年幼的赵钧第一件笃定要做的事情,也是唯一的一件。

  郁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突然想到,赵钧的确做的很好。

  他玩弄权术却也忧心黎民,雷厉风行却不暴戾恣睢,在他统治的六年里,轻徭薄赋,推行新政,扫除沉疴,那些成就不是来自一句轻飘飘的天下大同,而是来自几千个不眠不休、殚精竭虑的日夜。

  如若郁白不曾被他囚禁在宫中,想来也会如寻常百姓一样敬慕这位年轻的帝王。

  他道:“可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成元”这个年号已经成为历史,曾经的皇帝已经归隐江湖——郁白发现自己很少去想“退位归隐”的背后。一个年富力强的皇帝,已经渡过了登基时最艰难的时间,群臣百姓拥戴,新政效果初显,余下的,无非是时间而已。

  然而他用一句“暴毙而亡”,干脆利落地掐断了一切。

  “你用性命夺来的皇位,呕心沥血经营的局面、培植的势力,如今都已拱手让人,新的继承者却是被你亲手关进南宫的人,你甚至都没有留下自己的血脉。”

  郁白不知怎的,忽然便有些叹息:“如果你不曾离开,你曾经梦想的一切很快便能有实现的机会。而现在,你只能在这小城里当一个不入流的庄主,对着一个已经看了六年的人度过余生。”

  赵钧纠正道:“没有六年。”

  他知道郁白说这番话意义为何,因此看着郁白的眼神愈发专注:“阿白,皇位是我主动放弃的。”

  两人并肩躺在刚擦洗好的地面上,交握着双手。

  “自始至终,我都有选择的权力和自由。”赵钧道,“可是你不同,阿白。在你年少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的生活都受控于我,我实在不能确定……”

  郁白轻声一笑:“你对自己未免也太自信了。”

  “不。”赵钧撑起手臂,垂眸凝视着他,“我对自己从来不自信,尤其是在你的方面。”

  阳光暖洋洋地洒了一大片。郁白全身都浸泡在潮水一样温暖的金光中,舒服的不想动弹,便依旧平躺着,只是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指尖透出漂亮的象牙白:“那你要怎样才能自信呢?”

  “我不知道。”赵钧被那指尖上的一点金光吸引了,情不自禁伸手去触碰,却被郁白缩了回去。

  小气。他撇撇嘴,想了会儿,又添了一句:“我可能需要很多个承诺……你知道的,很多个,越多越好。”

  一幅深思熟虑、慎之又慎的样子。

  回应他的是一声笑。

  “赵钧——我发现,你真的是……怎么说呢……”为了寻求一个满意的评语,郁白干脆从地上坐了起来。他低头想了须臾,满意地总结道:“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他懒洋洋地重复道,“自始至终,一点也没变。”

  说真的,他很怀疑,若是赵钧突发奇想又想要皇位了,立刻就能从枫叶山庄出发,搞出一套“自己被穆王迫害至此,不得以隐居避世以保全自身平安”的说辞。赵镜有他这样一个兄弟,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像是某种被批评的大型犬一样,赵钧耷拉下一双看不见的耳朵,对他的总结很不满意。

  看见他这副模样,郁白叹了口气——最近这些日子,他叹气的频率格外高。

  他伸手揉揉赵钧的脑袋,在把那一头精心打理过的黑发彻底揉成稻草堆之前,方才懒洋洋地开口道:“你这个人,明明一开始是你对不住我,到头来竟然成了我要向你承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话虽如此,他嘴角却还噙着一抹笑,打量着赵钧,像是满意地打量自己精心打造的杰作。

  “你问我有没有后悔,实际上……”

  ——赵钧心跳砰砰作响。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哪一种结局更好。”他平静的像是在陈述某种既定的事实,“我只知道,我现在拥有的,享受的,都是我心中真正希望的。”

  “另外,我没有那么多承诺给你,仅此一次,听完就没了,你自己记住,以后别有事没事找我唧唧歪歪。”

  旋即他被人扑倒了——那人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狮子,尚未等到他话音落地,便迫不及待地叼住了肥美的肉。

  动作快到郁白一时反应不及——郁白双手被以一种熟悉的姿势压在脸庞两侧,怒目圆睁。

  “我刚刚想了想,发现你说我说的很对。”赵钧舔了舔郁白的唇,撬开一条缝后便长驱直入,将那双唇亲的泛红之后方才慢条斯理地停了下来,“我的确不择手段——所以阿白,不要动。”

  “这是白玉京,不是你的枫叶山庄!”郁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点儿脸成吗?——赵钧!”

  赵钧不要脸。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渐渐缠绵起来的亲吻中,无人注意到那面黯淡下去的镜子又悄然耀出了些许光辉。

  那是大梁边关,黄沙万里,残阳如血。

  朔风中,墨黑披风猎猎作响。赵钧抬手比了比面前之人的身高,欣慰地一笑:“长高了。”

  “……少来。”郁白嘴角抽了抽,“你这话会让我觉得你是我娘。”

  这里是柳城,他的故乡。自上次京城一别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前者是行军作战,后者是故地重游。

  这是他们相遇的第六年,他仍旧是大梁的君主,而阿白却不再是被囚于樊笼的金丝雀。他高了些,也瘦了些,有了些棱角,也有了明亮的神采,的的确确是青年人的模样了。

  战事还在继续。临别前,赵钧给他把披风系紧了些,叮嘱道:“最近匈奴不安分,你少往这边来。”

  郁白听这话耳熟,想来是头一次相遇时,他以为赵钧是个不知战争凶险只爱游历的家伙,这般告诫他的。他笑了笑:“不用你告诉我,我知道。”

  “是,你什么都知道。”赵钧微微一叹,“听说乌楼罗认得你,你小心些,别让他钻了空子。”

  “你知道你父亲他们在岑州吧?去见过了吗?”

  “若是有人欺负你,不必忍着,再怎么说你也是朕亲封的定安将军。”

  郁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白,这么些年不见,想不想……再去军营里看看?”赵钧咽下那句“想不想我”,试探着朝他伸出手去。

  郁白盯了他片刻,轻轻将手搭在了他手上。

  琉璃镜闪了闪,将秘密吞进肚腹。

  赵钧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抹着烛台,没话找话:“哎,阿白,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让赵镜继位吗?”

  “除了赵镜,你还能找到别人当这个皇帝吗?”郁白头也不抬,看起来像是在观察那盆韭菜苗的长势,只有泛红的耳朵暴露了他的情绪。

  “非也。”赵钧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看,如今他成了皇帝,有看不完的折子忙不完的公务,便没法子和明鹤逍遥自在去了。就算他打定主意要娶明鹤当皇后,过御史台那关就得让他掉一半头发。”

  郁白眉头跳了跳:“……甚妙。”

  长安城中正对着奏折发愁的某人揉了揉鼻子,忍耐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白玉京最高峰的山顶,白雾茫茫,仿若仙人飘渺的白衣。赵钧四下环顾,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熟悉之感:“阿白,我好像来过这里。”

  “是吗?”郁白心说,他似乎也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场景。

  赵钧凑近几步,一本正经道:“你知道那时候你对我做什么了吗?”

  郁白:“什么?”

  赵钧点点嘴唇:“这个。”

  未等郁白来得及说什么,他已捧起郁白的脸,认认真真地吻了上去。

  白雾缭绕在他们身侧,宛如遥远的九重天上仙人的祝语。

  这是我甘愿为之放弃皇位的人,甘愿为之许下生死一诺的人。我的阿白,我的心仪之人,复燃的灰烬,夜夜的春风。

  我爱你意气风发的初见,爱你骄纵冷僻的昔日,也爱你的如今和未来。

  曾经,我最想要的是万人之上、万里江山,然而今天我所有的野心都只化作了对你的渴求。

  强取豪夺也好,步步为营也罢,我终是摘得了这轮大漠的明月。如果这算作不择手段,那么我甘愿永远承担这个不算美妙的形容。

  在那些遥远的日子里,我们都为彼此放弃了许多东西,或主动,或被动。这些放弃的东西原本会引导我们走向不同之路,然而我们放弃了他们。

  于是,殊途同归。

第110章 番外:寸寸春心花知晓(一)

  西海有孤岛,岛上有一妖谷,恶灵遍生,群妖满布,名为无间。

  夕阳渐渐西沉,渐渐覆盖孤岛的暮色下,渐渐响起了压抑的嘶吼。花渐明立在落丹峰的山巅,自上而下眺望着万里妖谷。距离上一次站在这里,已有两百年之久了吧。

  那是他被师父捡回白玉京后第一次离开,为的是寻找传说中的仙人眼,支撑白玉京的阵法。彼时白玉京已经初现颓势,先不论人心如何,单是用来隔绝尘世的阵法便已经出现了问题,连续数日夜夜雷霆,极东的老槐树竟被一道天雷劈落了枝叶。

  连年岁尚轻的花渐明都知晓那意味着什么。

  ——白玉京的存在,让天道发怒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世道的凋零混乱皆是天道的意思,他不允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便不会允许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的存在。

  只是没人选择退让。各方修道者继续镇守,而容寸心作为其中翘楚,带着徒弟远赴无间妖谷,去寻找那颗传说中可与天地抗衡的仙人眼。

  血肉可腐,白骨可枯,只有仙人眼不死不灭,传说那是世间第一位仙人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若能寻到它,足以修补破损的阵法,与高高在上的天道抗衡。

  至于抗衡到什么时候,没有人知道,也不必知道。

  勇者无畏,不惧生死。

  花渐明最初也是这样想的。然而当他深陷于幻境而无法自拔时,却不知不觉地动摇了心意。

  他不惧自己的生死,却惧于别人的。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敢去回想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

  花渐明站在山巅,望着脚下逐渐聚集起来的黑压压的生灵,抽出长刀,纵身跃下。

  顷刻间黑云漫天,嘶吼之声响彻云霄。然而令人纳罕的是,遍地恶灵巨怪,却无一物触碰他的衣袖,反而渐渐为他让出一条小径来。他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中一步步走向那口墨色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