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28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陈腐的书卷气流溢而出。

  崔季点了盏烛灯,照进去,墙里逼仄仅容一人屈居,两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格,放着不知哪年的上千册的竹简,防虫药水气味难闻。

  “这是我家藏书的秘间,传闻是曾曾祖那辈所建,当时亓人被北晁赶过涿水,先帝痛斥文人误国,为振兴武勇,下令全国上下焚尽书卷。后来成了我家传统,家主每传一代,都得封一些当世新书进去。百年来也不曾暴露,委屈贤弟在这里暂作躲藏,定无人发现。”

  焚书的历史,沈育也略知一二,当时的皇帝崇文轻武,招揽天下经师、修筑藏书阁,收藏书简何止千卷,后来兵败,在涿水之畔痛呼“读书误我,乃至今日!”,下令焚尽世间书。

  文人才子,藏书的藏书,隐遁的隐遁,尽管一时势衰,却心有傲骨。人不自救,何以怨书?

  如今面对这一屋躲藏百年不见天日的书简,沈育深感自己的命运也灰暗无光。

  世人常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读尽经卷,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介书生文人,也能预知世事命运、决胜千里之外。沈育只觉得心灰意懒。

  崔季给他留了一盏油灯,墙壁重新堆砌起来,只留了小小一个窗口,送饭通风。

  烛光被那窗口的风吹动摇曳,每一卷竹简都在这微光中叫嚣着、表达着,沈育却再提不从前那样的精神,干劲十足地阅览。

  他两颊敷了药,面瘫了一般纹丝不能动,思维便也僵硬了,时睡时醒,有时梦中以为自己还在逃亡,惊觉过来,眼前黑暗一片,又让他不知置身何处。

  向晚,崔季给他送来肉汤,陪他聊天纾解。

  沈育嘴不能动,大多数时候是崔季在说。

  时下水生火热,关起门来说话,谁都有怨言。崔季本来对章仪宫与储宫都不满意,说起梁珩,更是毫不留情。

  “沈公下狱,能求情的都不顾生死,直言劝谏。我听说,连太尉因为此事,又被罚俸在家闭门思过,他还坚持要陛下擦亮眼睛,释放沈公,结果挨了五十板子。他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只有那个太子珩。哼,沈公怎样也算他的老师,还担着太子少师的职位,却不见他维护先生。师者如父,沈公驾鹤,太子珩晚上也不知能不能安睡。许是不能用我们常人的道德来附会他的,这人向来没心没肺。”

  “……”

  墙眼对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咦?你在说话吗?”崔季听不清楚。

  沈育呆呆注视着烛火,火光灼烧得他两眼滚烫。

第31章 拜官书

  崔季走了。无人的房间里不会亮灯,墙壁里更不能有灯光,沈育坐在黑夜里,眼前是一片不可捉摸的虚无。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芙蓉巷里,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正是仲夏,良蜩若死。

  他时而感到两边墙壁倾颓下来,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时而又感到处于无边之界,身前身后无可依靠。

  有时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噩梦之中,抑或清醒地受罪。崔季来的很少,总不能叫人瞧见他日日往一个没人的房间里去,加之外界形势或许严峻起来。沈育有几次听见墙外有军士行走、训话,有一次甚至进入了崔显的房间,被崔季追上来斥其无礼。

  大约是总抓不到沈育,单官也着急了。芙蓉巷被里外翻过几次。晚上崔季偷偷来告诉他,单官大肆搜捕沈氏门人,最近和马氏学塾也过不去,怀疑崔谢二家藏匿了沈、马门生。

  “他不能信任我和谢览,”崔季嗤笑,“他也知道,我们不屑与他为伍,君子小人泾渭分明。”

  沈育心中却有了某种预感,果然没两日,他就在一墙之隔听见了前院嚷嚷——

  “崔师还没回来?哟,这房子空着吗?”

  崔季追上来:“没人住,要是查我父亲的房间,可就是明摆着给我家难堪了!”

  沈育一骨碌坐起来,他的面伤几日前已好了,此时又开始渗血,凶恶、惨烈的铁锈味充盈他鼻尖,如果有一面镜子,他想,都要流出血泪了。

  房门推开,军士装了铁皮的靴子咯噔咯噔敲打在房间各处。

  “真的没人呀。”

  “你们这是要将我姓崔的也踩在脚下吗!”

  “小崔先生,息怒息怒。嗨呀,我们都是粗人,字都认不全,书也没读过几册,不知礼数,只知道奉命行事。瞻仰瞻仰崔公的藏书,不过分吧?”

  有人往贴墙而立的书架这边来。距离沈育不过一臂之余。

  沈育听见他在书卷里摸索的动静,拿下书卷,就会注意到墙上的通气孔,彼时,沈育与崔季就都完了。

  他在怀中掏了掏,掏出那把短刀,书缝漏尽的微光在刀刃上抹开亮色。

  那军官取下卷轴,通气孔光线变粗,沈育递出短刀——刀锋刺破血肉的声音清晰而粘腻。

  “……”

  哗啦卷轴抖开,军官装腔作势的模样可以想见:“小崔先生与令尊可真是高人呐,啊?这是个啥字?这不是本朝的文字吧?本官可从没见过,说不定都是我们祖祖祖爷爷那辈儿的了。”

  哈哈哈,他手下军士们附和发笑。

  崔季不动声色,挡在书架前,背在身后的手堵住通气孔,与插在手心的短刀。

  “觉得稀罕,拿回去研究也无妨。崔族一家之主的房间你们也来过了,还有什么要查的吗?”

  “嗐,您别急,我这帮兵痞子也不来糟蹋您读书的宝地了。听见没,把你们靴子踩过的地方都给小崔先生舔干净。”

  晚间,崔季疲惫万分地给沈育带来饭菜,分装成小小碟子,塞过通气孔。他的手上缠着绷带。Y。U。X。I。

  沈育一阵无法言喻的痛苦:“对不起……”

  崔季道:“贤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亲人的血流尽,如今沈育孑然一身,没有别的可以失去,杀了单家手下,一命换一命,也算小仇得报。然而崔季却有父有妻,还即将有小,怎能将他也拖上绝路?

  崔季道:“常言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谓勇,然而依愚兄之见,又何尝不是愚?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拼上一腔热血,本该挥洒汗青,白白涂在地上,那不是成了狗血?若遂平生愿,本该报效君民,此之谓忠心,一事无成而死得不值一提,就算如连太尉那般轰轰烈烈杖杀于天子堂,又如何不是不忠?”

  听到此处,又是一个雷霆霹雳。

  “太尉大人……怎么了?”

  崔季沉默片刻:“杖伤未愈,没挺过去。”

  沈育靠上墙壁,脑袋磕得沉闷一声。

  崔季郑重其事道:“如今是天发杀机,龙蛇起陆,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凛冬将至,愚兄只有一句话送给贤弟——”

  珍重待春风。

  昏沉中外界恍惚下起雨来,雨丝穿梭天地间,汇聚成河,沈育混乱的思绪载浮载沉,顺流而下,回到一切杀机还不曾显露的时候。

  那时他与父亲沈矜、师兄宋均,三人沿着沱河回到嶂山之南的汝阳郡,一路风尘仆仆,进城的晚上也是下起雨,沈母在家门前翘首以盼,终于等到家人归来。

  “书!书都淋雨了!”宋均一面指挥仆从搬运书箱,一面难掩激动之情“师母好,学生给您请安了!”

  沈矜一路车马颠沛,脸色都见了蜡黄,此时举起宽大的袖子给夫人挡雨:“快进去进去,仔细身子。”

  “哎哟,我瞧着你脸色不比我难看啊?平匀,你快也歇着,拖累你一路了,”沈母体态丰腴,珠圆玉润,面容柔和温雅,“儿子呢?我儿子哪里去了?”

  那厢沈育正协助车夫将马车牵进西院里,凑过来让母亲摸摸他沾了雨水的脸。

  “娘。”

  “怎么了?这没精打采的。”

  “路上累了吧,”宋均笑道,“吃不好睡不着的,委屈先生和师弟了。师母,留了夜饭吗?我们都饿惨了。”

  回家的路上,每经过驿站,沈矜必得修家书一封,时时报备路程,进入汝阳郡界内当晚,甚至都挑灯送走信使,叫家中掐算到抵达的时辰。沈母知道他们一下午都在赶路,准备了丰盛的家常菜肴,自己也挨到日落后一起吃团圆饭。

  家中饭菜不比望都城东西市那些有名的馆子精美可口,然而毕竟是十几年来吃惯的,饭菜一入口中,安稳贴心的感觉一下便回来了。

  饭桌上,沈矜话很少,装模作样地奉行食不言之道,宋均则十分热情活跃,将在望都城的见闻讲给沈母听。沈矜的这些学生,个个性格鲜明,有的跳脱有的深沉,有的乖巧有的不羁,有时沈矜都收拾不了,却能完美融合于师母的饭桌上。正所谓民以食为天,不,这应当是师母的人格魅力。

  “皇宫的做派可真是不得了,”宋均夸张地比划,“宫墙有这么高,育哥儿站我肩膀上才够得到瓦片!”

  沈母呵呵笑:“去年秋,晏儿和济河去看你们,回来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晏儿想瞧瞧宫里边是什么样,济河就让他骑在脖子上,却被守卫发现,追着跑了三条街。”

  众人都笑起来。只有沈育吃了饭,又盛汤,默默喝完。

  沈母有些担心地看看儿子。

  “喂,”宋均悄声提醒,“你怎么了?”

  沈育莫名其妙:“我饿了。”

  孰中学生闻讯,翌日纷纷前来拜见先生,兼之沈矜的旧友也来看望,来人络绎不绝。平白蹭了沈家许多米粮。

  早晨中午热热闹闹了两顿,下午时分,宋均与沈育的同窗好友也来访。

  “先生。”

  “先生!”

  广陵人陈恢,与临淮人周纡。俱在沈矜门下,是他最出挑的七个学生之二。

  “周纡叫我早上过来,给先生和师母请早,我说那不能,早上定是客人成聚,师母煮粥都分不过来,咱俩就别来添乱了,”陈恢笑眯眯道,“所以咱俩下午才来,先生可别怪我们太迟了。”

  “来,一人一个。”沈矜分了两块柿饼,是去年秋在望都城的沈家院里摘的,用的是王城郊外鹭源野的蜂蜜,可说是具有王城风味。

  陈恢叼了柿饼又去找宋均:“均哥?均哥!快出来,爷爷看你来了!”

  堂屋里扔出一只臭靴子,宋均的声音骂道:“去你的,谁是你孙子!”

  陈恢与周纡破门而入,动静吓得宋均从榻上跳起来——连日来赶路累的,他早上没能起来,睡到日上三竿,沈矜夫妇也没喊他接客。

  陈恢大剌剌挤到榻上,揽了宋均肩膀往下按:“坐坐坐,咱爷俩不必客气。”

  周纡从另一边,挤得宋均油条似的在两人中间。

  “王城怎么样,好玩吧?”周纡眼巴巴地说。当初沈矜北上,沈母不放心欲找人照看他生活起居,周纡也是积极自荐,奈何他这人老实固然老实,却还是被阿娘照看的年纪,不能照看别人。

  “嗐,还能怎样好玩,”陈恢深沉地说,“天子脚下夹着尾巴做人,哪有天高皇帝远来得自在!”

  “你又知道了。”宋均笑骂,艰难抽身穿靴子——陈恢还给他把臭鞋捡回来了,真难得。

  陈恢道:“我听说王城的官儿都住在南闾里,先生既为太子少师,你们是在南闾里住吗?可曾见到三公之类的大员?见到段相了吗?”

  宋均道:“嘿,见没见到的,我还就不告诉你。”

  陈恢马上站起来:“育哥儿?育哥儿快出来!你老相好瞧你来了!宋均这厮死鸭子嘴硬,快把你知道的都吐出来!”

  学塾众人互相之间称兄道弟,今天你是我爹,明天我是你爷爷,只有对沈育客气几分,毕竟沈育的爹不是谁都敢认的。

  叫了半天,也不见沈育回答。

  “还睡着吧,”宋均道,“他也累了。”

  沈育的房门规规矩矩插着闩,陈恢另辟蹊径,猴儿似的翻窗进入,屋内安静沉滞。陈恢大叫三声沈育,没人搭理,他就打开门把宋均与周纡都放进来。

  “育哥育哥!”周纡叫魂似的放开嗓子,他平时喊阿娘也这样,遭嫌弃的时候不少。

  外间的案几上工整放着一沓芦纸,门外的风吹进来,哗啦啦声响。

  陈恢凑过去一看,墨迹还新鲜,抬头题为“州郡自牧”,井井有条,都是沈育的笔迹。

  “这啥?育哥昨夜写的吗?”陈恢惊讶不已。类似的文章,学生们不是没写过,执笔者却大都是晏然、宋均等志在官场者。沈家满门清闲书生,如今出了个沈矜,莫非日后还要出个沈育?

上一篇:觅青山

下一篇:求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