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3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殿下……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是一个顽劣,愚钝,没心没肺……

  两年前的崔季看上去更显意气,束发戴冠,一身暗纹织就的素地锦衣,清贵又矜持。

  “总之你父子二人进储宫,一定万事小心为上。”

  彼时沈矜父子刚刚奉旨北上望都城,安顿下来不久,崔季便特地上门提醒,他和他的父亲崔显已经败下阵来,黯然离开了储宫。

  提及此事,崔季便恨恨:“奉师茶,你要亲自检查,太子给的糕点也别吃,险些硌坏我父的牙。”

  从前慕名欲拜入沈氏学塾的子弟不可胜数,为求名师指点不惜负箧曳屣、隆冬立雪,沈育还从未听说过这等无赖学生,自是诧异不已。

  “太子是这样的人?”

  崔季道:“先是我父,后来马贺先生、谢览先生奉旨教书,无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传闻马师在宫中教书时,某日上街办事,被几个赖皮流氓套上麻袋好一顿暴揍,半生斯文尽毁,当天便连夜赶回了汝阳。再说谢师,你也知道的,谢师乃是远近知名的美男子,面如傅粉芳兰竟体,素有雅师之称,他在储宫的待遇倒是不错,然而不出半月也是掩面涕泣而去。你可知坊间如何言说?竟是那太子钦慕谢师美貌,先生不堪其扰!”

  沈育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先入为主已对太子有了一个印象。

  崔季最后再次强调:“他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的人。”

  沈矜抵达望都王城数日,不见太子前来延请讲师,也不见下诏聘他的皇帝召他入宫觐见,最后是父子二人自己找上储宫大门。若非如此,沈育怀疑皇帝与太子简直已将他二人抛之脑后。

  储宫之主不在,招待沈矜父子的尽是些半大年龄的小黄门,个个面白唇红,长得阴柔秀气,令沈育直觉进了妖精窟。

  太子讲师到访,小黄门一个二个都不当回事,礼数怠慢。沈育压着怒火问:“殿下现在何处?”

  小黄门顿时支吾起来,有的说在西市,有的说在东市,望都城里寻欢作乐的销金窟都给他们说了个遍。

  沈育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到太子蛮混至此。倒是沈矜不以为忤,好整以暇地看这满宫阉寺忙乱,觉得有生之年要教导这样一位学生,是一件颇为新奇有趣的事。

  仆下们商量,派了两位小黄门分别去东西两市寻回殿下。等到人回宫,已是正午时分,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沈育在心中将这位荒唐的太子殿下做了无数设想,或许他是一个满面油腻、大腹便便之人,或许他是一个彻夜寻欢、眼挂青黑、憔悴枯槁之人,或许他令人对面生厌,当然,也有可能生的如南亓王室一脉相承的牛高马大、威武雄壮。

  但及至见面,他的这一切设想全都落空。

  太子殿下,名讳上梁下珩,他是个细胳膊细腿,眉清目秀,甚至有些男生女相的小少年。

  南亓国法,以五采之衣彰显官阶职位,百姓着褐衣,富贵之人可以服紫。梁珩披着金纹紫衣,胸前大敞,露出雪白的里衣与脖颈,一副刚从什么地方放纵回来的模样。

  沈育听说太子与自己同龄,可眼下看上去却像更小一点,仿佛一株养坏的树苗,软耷耷的。

  育人先立师威,沈育替他父亲唱白脸,哪怕面对太子也毫不退让,正要引经据典、严辞训诫几句,梁珩忽然一个立仆,脸朝下摔在他跟前。

  沈育:“……”

  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

  “殿下!”

  “摔着哪儿了?!”

  梁珩摸到沈育衣角,拽得他趔趄一步。

  “殿下喝多了。”小黄门扶着梁珩在席垫上坐下,伺候醒酒的,束发脱靴的,兀自忙开,无视了一案之隔的沈矜与沈育。

  梁珩喝得眼眶发红,迷迷糊糊打量坐在自己对席的沈矜。

  “是汝阳来的沈师,给殿下讲经的。”小黄门这才解释。

  沈育心里已在酝酿火气,沈矜却镇定若素,端着茶杯微微一笑。

  梁珩道:“啊……沈师!多有怠慢了,我应当亲自延请。”语罢打了个酒嗝。

  沈矜大度得很:“无妨,该来的总会来,逃避只得一时,哪能长久。殿下酒醒了吗?”

  梁珩大约是听不懂沈矜是何意思,支支吾吾,又没了音,就着小黄门的手喝醒酒茶。

  沈矜也喝茶,喝两个时辰前储宫仆从盛上来就没换过的冷茶,悠然道:“饮了储宫的茶,就算是殿下的奉师茶,师徒礼成,明日起可要好好用功,不能再玩闹无度了。”

  梁珩一口水喷了近身服侍的黄门一身,呛咳不止,又惊又恐:“明明明、明天?”

  沈矜端了冷茶就要喝,关键时刻,沈育忽然记起崔季的警告。这茶水虽不是正儿八经准备的奉师茶,却是来自太子宫中,沈育眼皮直跳,拦下父亲的茶杯,就见黄绿的茶汤里有一滩浑浊的粘液。

  沈矜尚未留意到,当下也不禁愕然。

  文人素来清贵,遑论事师犹事父,沈矜虽身无一官半职,朝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是他的门生,侍奉师长向来是毕恭毕敬。尽管太子地位尊贵,也不可这样折辱于人!

  沈育紧握茶杯的手暴起青筋,眼下却不好发作——梁珩醉得稀里糊涂,如何与一个醉鬼分辩道理?

  “茶凉了,”沈育冷着脸,“喝什么喝。”

  他随手将杯子搁在案上,哪知梁珩嘴里嚷嚷:“凉茶怎么不能喝,渴死我了。”他喝光了黄门给的醒酒茶,又伸手去拿那杯脏茶,沈矜、沈育都将他瞪着。梁珩丝毫不觉,端了茶杯真要往口中倒。

  “殿下不可!”他身边的黄门慌里慌张,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手中茶杯夺下,两滴茶汤洒在梁珩金贵的衣袍上。

  “凉、凉的不能喝,”黄门说话结结巴巴,“臣给殿下倒杯温的……”

  梁珩什么也不知道,任由群阉簇拥着他整理衣着、鞋袜、头冠,像朵陷在蛛网里的菟丝花。沈育沉默地瞧着,突然便明了为何崔师、马师与谢师都无功而返——阉寺们阴冷的心思毒汁一般浸透了整座储宫,想要接触到殿中之人,就得穿过这片毒沼。

第4章 黄眉雀

  有梁珩这一打岔,侍奉的黄门没有得逞,也没有再耍小心思,规规矩矩换了热茶来,让梁珩行了拜师礼。

  沈育冷眼旁观,觉得他不情愿极了,却不得不接受安排,因为这是皇帝的命令。

  沈矜没有多说什么,只对梁珩勉励了几句,诸如“扬之深,则泉出,树其壤,则谷物滋焉”,希望梁珩能跟随他勤奋治学。待到回了在望都城临时安置的家宅,沈矜才对沈育说出了自己的期望:

  “你做殿下的陪读,可同他多亲近些。莫要叫殿下被阉人障去耳目。”

  父亲也敏锐地察觉了,储宫那不同寻常的氛围。

  翌日,储宫为沈矜整理出久无人使用的书房,供他讲学,沈育背负书箱跟随父亲。讲师的筵席前有两张案,一张是梁珩的,一张是沈育的,沈育为梁珩归整好将要使用的经卷,又研了两台墨,一看时辰,日头已上屋脊,梁珩还不见踪影。

  沈矜闲适地翻阅竹简,书房里只有编绳与简片摩擦的索索声。

  沈育终究按耐不住,问:“那小子怎么还不来?”

  从前在沈氏学塾里,就没有迟来的道理,学生之间互相攀比的无不是谁今日起得更早、念书更勤奋,往往是邻舍的鸡还没叫,学塾里已经有了读书声。

  “不可无礼,”沈矜泰然道,“你昨日见着殿下,觉得他和你从前那些同窗一样?这时候,多半在贪睡吧。”

  沈育没话说了,梁珩要是听话的学生,也不至于气走了三位先生。

  “我去找他。”沈育站起来,得了父亲默许,便往太子寝殿去。

  一路上也没遇见几个侍从,廊庑、亭阁、配殿,处处空荡。

  他正疑惑,走过花园,听得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探头瞧去,花园里几十个小黄门举着长竿舀子围成堆,不知在做什么。

  沈育心中一动,走上回廊靠近了看,果然见群阉之中是披头散发的梁珩。他趿一双木屐,衣襟大敞,大概是刚从榻上起身,还未来得及洗漱。花园里全是石子路,梁珩的屐齿叩在石路上清脆作响,登登登登,一阵小跑,追着什么东西。

  几十个黄门就跟着他跑来跑去,小心地不得了。

  沈育眯起眼睛,看清他们正对几只雀鸟围追堵截。

  长竿舀子挂着罗网,轻轻一兜,飞在半空的雀儿就给他们打下来,滚落草地。

  “殿下,这里这里!”

  十几双手笼不住两只鸡蛋大的小雀。

  梁珩外袍一脱,甩将过去,犹如天罗地网一罩。

  “抓到了!”他用金线绣的王袍包住鸟雀,一屁股坐泥地上。

  “快拿笼子来,别放跑了!”梁珩催促,两个半大的小太监匆匆跑进回廊,给他取来鸟笼。

  梁珩提着笼子,笼里两只黄眉雀活蹦乱跳。堂堂一国太子,得了两只鸟儿却像得了罕见的珍宝,眉开眼笑,被众人簇拥着走进廊檐,迎面遇上沈育。

  梁珩:“……”

  黄眉雀叽叽喳喳,喳喳叽叽。众人沉默。

  “啊呀!”梁珩恍然大悟,叫道,“我今天是不是要听先生讲学来着?”

  他的王袍沾着草屑,里衣沾着泥巴,长发乱糟糟披着,哪里都不像样。沈育居高临下,将比他矮半个头的梁珩打量一番,淡淡道:“是啊。”

  “殿下,先穿衣服。”贴身的侍人跪地,为梁珩拂去衣摆的草屑泥土,又为他理顺头发,束在脑后。沈育后来才知道,此人名叫信州,年纪比梁珩大上一轮,乃是从皇嫡子诞生之日起就被拨来伺候,陪着太子长大,比帝后还亲。

  梁珩依依不舍别了他的小雀儿,进书房,沈矜刚好喝完第二壶茶。

  “学生贪玩误了时辰,请先生责罚。”梁珩作揖赔礼,似模似样,只是脸上浑不在意的神情在沈育看来,已有了屡教不改的先兆。

  沈矜说道:“若是塾里的学生偷懒懈怠,确实是要罚的,玉不琢不成器。常言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若是不好好念书,将来如何能跻身庙堂之上,一展宏图?天底下的读书人莫不因循这个道理。”

  梁珩低眉顺眼听着。

  “唯有殿下除外,”沈矜又说,“殿下生来便在帝王家,读书人勤奋治学,只为替天子治理江山。天子是主人,士人是家臣,既已有家臣打点内外,又何须天子躬亲劳碌?自然是想玩便玩,想懒便懒。”

  这番话说得何其不对劲,连梁珩都能听出来。想他从前的夫子,不论是书馆启蒙,还是精舍讲经,乃至崔马谢三人,都说过不少训诫的话,沈矜却叫他“想玩便玩,想懒便懒”。

  沈矜:“然则天子是主人,庶民又是什么?”

  书房里没人说话,梁珩垂着头站片刻,才发觉沈矜是在向自己提问,想了想,答道:“庶民是家臣?”

  他虽不好学,却很机灵,套用了沈矜的前话作答。不料沈矜却断然道:“错了,庶民是过客。”

  “只有天子与他的江山共存亡。”

  在沈育看来,梁珩完全没听懂沈矜的意思,点头如捣蒜,却不知其所以然,之后听学也是,懵懵懂懂,一问三不知。沈育给他研墨,看他在麻纸边沿画了一只小鸟。沈育眼皮直跳,勉力克制自己一笔杆敲在梁珩脑门儿。

  及至今日毕,梁珩已不知打了几轮瞌睡,沈矜装作不知,宣布放了,梁珩立时醒转,欢欣鼓舞跳出书房,一溜烟消失不见。

  沈育心有不满,将他父亲看来看去。

  沈矜先发制人,说:“你陪太子攻书,怎么殿下都睡过去你也不提醒提醒?”

  沈育霍然起身,几步跨出书房:“我去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

  “年轻人,”沈矜慢条斯理,依旧用编绳系上书简,“毛毛躁躁。”

  梁珩在搞什么呢?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看早上那两只黄眉雀,木屐齿在回廊里叩出一串轻盈的回响,盛夏日仆下都在廊中乘凉,遮挡日头的竹帘随风起伏,走道里光影斑斓。

  “我的雀儿呢?!”

  黄门郎们见着梁珩,都有些尴尬,面面相觑。

  信州说:“殿下,雀儿在这里。”他将珠玉黄金做的鸟笼递给梁珩,梁珩没有接——一笼鸟毛与零星的血,两只黄眉雀撞得头破血流,鸟喙残破,已经没了生机。

  “这两只鸟忒也活泼,”一个小黄门辩解道,“可劲撞笼子,给吃的也不吃,水也不喝。”

  另一个说:“殿下莫急,咱再去捉两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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