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40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准备先去书院看看,并且有种不好的预感。

  丁蔻想了想,转身回屋去,拿来一把巴掌大小的匕首。

  “从前一个人住,家里总得准备些防身的,”丁蔻将匕首递给他,“你拿去用。万事小心。”

  沈育抽出刀刃,仍然寒光逼人,锋面上映出城池上空无法直视的酷日,映出他的脸,他对自己感到十分陌生——一生之中大概难有这样严肃的时候。

  匕首冰凉地贴怀中。沈育在腹壁之中清醒过来。此时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然死去,被人埋进墙中,下次挖出来就剩一具白骨。

  崔季很快来了,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最近单官的搜捕行动大大放缓,抓了这么久没抓到,他也不好总是全城戒严。

  “放你出来透透风,老弟。”崔季开玩笑。

  破墙的一瞬,强光照进来,沈育听见满架子的书都在唉声叹气。

  外面的空气没有灰尘,没有发霉的墨水味,是新鲜的。

  崔季带他往西园去,园中立着一块雕绘书院情形的影壁,影壁下站着一人,背影挺拔如松,头发扎进布巾里,负手在背,腰畔一把悬剑。

  听得声响,那人转过头来,年纪不大,神色十足冷淡,眼神羽毛似的没有重量,落在人身上,好像谁也没看。

  是个老熟人了,沈育没料到会在崔家见到他。

  “度师父。”

  那人将沈育看两眼,说不好是什么语气:“真惨。”

  沈育说:“是很惨,好歹还活着,穆哥就没我这么走运了。”

  度师父佩的剑正是穆济河的重剑,沈育上一次见到,还是他仗剑劫狱,被早有准备的官兵包围拿下。那时沈育冒名顶了一个狱卒,混在其中,听得众人簇拥的单侯慢条斯理说,以为能抓到沈育,没想到只是个无名小卒。

  那剑应当是被单官收缴去了,不知度师父怎么能拿到。

  “你的剑也在我手里,”度师父说,“剑在人在,剑失人亡。现在你的剑是我的了。”

  二协剑则是被沈育留在家中,想来是抄家时被缴没。度师父艺高人胆大,或许是从单官库房里偷出来,也未可知。

  “坐下来聊吧。”崔季引二人到偏房去,关起门来,拿出一张绢帛。

  上面是晏然的字迹,沈育一眼就能认出,题为“明达上听书”,全文洋洋洒洒写下为沈矜鸣冤的论据。这还是沈育第一次详细了解到事情的始末——沈矜抢在圣旨下达前斩了单光义,彻底激怒了单官。单侯一番指鹿为马,偏说圣旨早就抵达汝阳,是沈矜扣下使者不宣,忤逆上意。

  两家各执一词,端看皇帝更信任谁。从结果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沈矜免官下狱后,书院学生们写下申冤书,集体请愿,绢帛后密密麻麻的落款与手印。沈育认识的,不熟悉的,全在上面。尤其陈恢这个爱出风头的,大笔写得龙飞凤舞,生怕别人看不见。

  崔季说:“单狗抓捕请愿书上的学生,宋均躲到我家,才免去牢狱之灾。”

  沈育不知道此事,没说话。

  崔季说:“他说,沈师教育他士之慷慨坦荡,如今大难临头,才知自己是师门里最没骨气的一个。自觉没有颜面去见老师,大哭一场,行刑那天就消失不见了。”

  沈育低着头:“躲躲藏藏,蝇营狗苟,我也没资格说他。”

  背上猛地挨了一击,锤得沈育猝不及防喷了。

  度师父收回手,施施然道:“习武者,站如松坐如钟,不可苟腰驼背,致使气息淤滞。”

  沈育简直没脾气。度师父一向看不起耍笔杆子的文人,每每沈育不与他习武,要回去念书,都得被冷嘲热讽一通。眼下文人失势,案上这张一厢情愿的申冤书,耻辱一般,仿佛印证了度师父的论调——世上没有真正的以理服人,只有以力降人。

  当你的声音大,别人就盲从你,当你的权势重,别人就跟随你。当你什么也没有,可以习武,让别人畏惧你。

  穆济河真不愧是他的徒弟,牢狱中每一个人都蓬头垢面,失意落魄,只有他面对重重包围仍凛然不惧,慷慨就义。单官给他铐上枷锁,扔进牢笼,他还颇不好意思,同沈矜说:“请愿书递得太快了,我都来不及落名。先生还认我吗?”

  狱中吃不饱穿不暖,沈矜有气无力地说:“我宁愿不认你,也不想你枉费了自己的性命。你们都不懂事啊。”

  他又往晏然身边凑,晏然给关了几天,形销骨立。

  “我来陪你,还怕不怕?”

  “滚。”

  “喏,脚伸进我怀里暖一暖。”

  晏然啜泣道:“我娘,我娘一个人,怎么办啊……”

  “没事儿,我来之前,把她接到我家去了。我爹娘会照顾她的。我告诉他们,这是我相好的母亲,是我丈母娘。三天之后我没把我相好接回来,就剩他们三个老的过活下半生了。”

  晏然瞪着眼睛,眼泪源源不断涌出:“……你、你是不孝子啊。”

  “别这样,”穆济河说,“不论我做什么,你都是不要不要,下辈子别叫‘然’了,叫‘非’吧。”

  狱中气味不好闻,狱卒们脸上系着面巾,放饭。沈育走到栏杆边上,他爹闭着眼睛歪靠着,钥匙串在腰上叮铃作响,官兵们潜伏在无声息处,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

  “去吧。”沈矜呢喃。

  陈恢一阵着凉的咳嗽,学生们委顿在角落,等待自己的命运。

  那时候,沈育感到腿脚仿佛生了根扎进地下,每提起一步,往泄进天光的出口走,都要耗尽他全身的力量。

第45章 大赦令

  “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广济寺去?”度师父问。

  崔季显然早已知道,并不惊讶,为两人添茶,一边说:“从前杀了人,常常往寺庙一躲,头发一剃,官府也查不到。是处合适的避风港。”

  沈育道:“我不是你徒弟。”

  度师父面无表情:“敕星剑的主人已经没了,我传下来的只剩一柄二协,你不做我徒弟,我师门就绝后了。”

  沈育一声不响。

  崔季笑着摇头。

  度师父道:“我授你绝艺,教你斩佞臣,诛昏君。”

  崔季吓一跳,左顾右盼,还好门前无人。武人的性情,又与文士大不相同,所谓艺高人胆大,学武之人精神气有别于常人,正是仗剑能于千军万马中七进七出、心中无所畏惧的体现。

  沈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说道:“穆哥都走到单官面前了,最后得个落败身死的下场。”

  度师父道:“单官身边有高人,自号嶂山怪客,力气之大能徒手与猛虎搏斗。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些人不讲武德。”

  嶂山怪客,沈育或许见过,劫狱那日,那一壮士使双锏,绞住穆济河的敕星剑,旁来两个官兵,铁链往地上一绕,就锁上了穆济河双腿。那人武艺高强,穆济河也无可奈何,骤然出现在狱中,必然是事先有所安排。

  “穆哥打不过的人,我学个把月,就能打过?”

  度师父答:“他们不讲武德,你也可以不讲武德。偷袭、刺杀,只要能成就行。”

  沈育报以冷笑。

  广济寺在城外,如今进出城不像早先查得那么严格。郊外通往寺庙的路上,香客稀稀落落,已比之前少了很多,荒草满径,处处都显得寂寥。

  供奉金身的阿弥陀堂,木鱼唱经低回缭绕,有信众来买了香灯,在金身下点燃,香火越高,心愿越能实现。

  沈育什么也没买,和度师父去了香客院。万年青矗立四角,满地灰尘,无人洒扫。

  二协剑放在房中,由一匹布包裹,拔出剑鞘,锋芒毕露。寒光在眉间一闪而没,沈育重又裹上布袋,木棍似的抓在手中,出去院里,度师父已回房了。沈育拿了苕帚,做起穆济河的活儿。

  四面围墙上绘着经变壁画,一边打扫,一边浏览。画中释尊升天后,他的弟子与信徒一同正位为菩萨、护法,释尊知悉菩萨心之所念,大悲为身,大悲为门,大悲为首,充遍虚空,世间普皆严净。

  一枚石子从背后打来,度师父提醒:“看多了小心遁入空门。”

  沈育没搭理,将尘土聚在院门边上,门外停着双僧鞋,沈育扫地过去,那和尚不避不让。

  是个圆脸小沙弥。

  “施主印堂发黑,是业苦缠身之相。”

  什么道不道,佛不佛的论调。沈育本不打算理会,那沙弥又说:“可以买一盏香灯,为佛祖上贡,消除一切苦厄,来日有个好轮回。”

  沈育身上是一文钱也无,便对沙弥说:“我有家中人亡故。”

  沙弥啊一声,念了句佛号:“有功德之人,肉身既没,方可无余之涅槃。”

  度师父在房中打盹儿,沈育推门进来,敕星剑大剌剌放在几案上,也不怕被人发现,敦厚的剑身黑光深沉。

  度师父纹丝不动,瞥来一眼。

  “请您教我吧,师父。”沈育说。

  从他盛夏天藏进崔家腹壁,过得生不如死,到如今放出来,窗外青树变枯枝,兽虫蛰伏,万籁俱寂。风劲衾枕冷,又是一年秋。

  二协剑轻,敕星剑重,两种使不同的剑招,度师父常年漂泊在外,是穆济河与沈育喂招拆招,教沈育使得不伦不类。

  “重剑只有一道剑脊,通体厚重,重心在剑身上,招式以劈砍为主。二协则初时凿有剑樋,后来更是将剑樋凿穿,大大减轻剑身重量,重心在剑柄,招式以挥刺为主,胜在迅疾。”

  度师父使一根木枝,出招如游龙闪烁突进,点在沈育握剑的手,瞬时缴械。

  “那小子把你带偏了,你现在使的是重剑式。”

  度师父转身进屋,拿了个砚台出来,手中树枝一端蘸了墨水,递给沈育:“用这个。在石子落地前击中。”

  他一脚飞踹,扬起院中铺地的碎石子,顿时飞石两丈高,散作满天星。

  石子落地,度师父蹲下来察看墨迹:“一百零一块,击中不到六成。”

  沈育垂下手,感觉有点抽筋。

  “继续练,等你什么时候击中十成,再来叫我。”

  度师父回屋去了。沈育原地思索片刻,找来一块布,将石子悉数兜进布中,系在树上,手中树枝挑散活结,石子稀里哗啦散落下来。如此一来,独自一人也可以练习。

  广济寺的香客院,人很少,外教尚未在南方土地上扎根下来。

  整日院中就沈育一人,弄出哗啦啦声响,不是在抛石子,就是在捡石子,傻子似的。石头上仿佛长了单官的脸,沈育每击中一个,都是在单官脸上戳出血窟窿。后来他又想,单官固然无法无天,也没到不问青红皂白斩杀朝廷命官的地步,他爹说到底,还是被皇帝杀的。

  于是石头上又长出皇帝的脸,那张奄奄一息的脸,沈育曾在凤阙台惊鸿一瞥,很快又被重重宫幔隐藏起来。

  接着又长出文武百官的脸。为什么沈矜落难,除了连太尉,没有人解救?没有人仗义执言?

  却始终没有长出梁珩的脸。

  冬天的时候,度师父开始陪他拆招,这时候又说,沈育使剑像使笔杆子,文绉绉的。

  “文人也会杀人,”沈育说,“武人杀人,血溅五步。文人杀人,伏尸百万。”

  “一百个文人,也杀不了单官一个阉人。”度师父说。

  两人在院中分吃和尚给的焖土豆。

  沈育问:“师父,您究竟叫什么名字?”

  度师父回答:“我没有名字,度是我师门的姓,凡是拜入师门的弟子,从此忘记凡俗身份,改换度姓。”

  “咱们师门应当很了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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