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43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太监们垫着脚跑过,卫兵停下来看热闹,吊儿郎当的。

  信州经过时,被队长拦下来。

  “陛下又溜了?”队长摘了覆面,却是段延陵。

  “随他去呗,都是做皇帝的人了,谁拘得住他。”说话间一股隔夜酒气,俨然正是他昨夜里与梁珩喝得酩酊大醉。

  “行了,你别管,你们太监不顶用。我和连轸去把他找回来。”

  段延陵找到连轸,铁手拍在他肩上,连轸未穿盔甲,正垂头坐着,脸上神情呆呆的,貌似神游中,被段延陵惊扰。

  “走了,找人去。”

  “找谁?”连轸愣愣道,“找我爹吗?”

  段延陵叹一口气:“你俩成天,一个找爹,一个找老师,疯到一块儿去了。对啊,就是找你爹,说不定正和沈师喝酒呢。找到你爹,就找到沈师,也就找到我表弟了。”

第48章 白日鬼

  南闾里,邓飏的宅子里。

  对于邓飏能在“官巷”搞到一座宅院,沈育仍感到难以置信。尽管南闾住户向来是非富即贵,但王城百姓都清楚,贵人得到钱财,与商人得到地位,难度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邓飏家中只有经商,没有做官,本来是没有买下宅院的资格。

  “情况不一样啦,”邓飏说着,用火钳拨开炭屑,火星沫哔啵作响,“前年死了大批官员,南闾里十户九空。死得多,辞官离开王城的更多,土地宅子给钱就卖。我爹给我搞了一座,权当为日后封官进爵做准备。不过,眼下这朝廷,人人自危,做官还是不是个好选择,我也不晓得了。”

  炭火逐渐令室内温暖起来。炉上烧着壶茶水,邓飏隔着湿布拎下来,给沈育倒茶。两人相对沉默。

  前年沈矜下狱,朝中为他发声、与他有过牵扯的官员,纷纷横遭连累。

  具体人数已不得而知,但据邓飏说,鹭源野的河水三日飘红。太尉连璧也是在那段时间,受杖刑郁郁而终。

  邓飏勉强一笑,道:“国之栋梁死的死,退的退,朝中无人可用,早已是三蠹虫的天下。后来更是连金玺都丢了,国将不国矣。”

  “金玺怎么丢了?”

  金玺是一国皇权的象征,太祖皇帝亲笔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每逢皇帝颁诏,末尾必以金玺为印,无此则诏书非出金銮殿。

  邓飏道:“不知道啊,前年夏时就丢了,出动了南军满城搜寻,闹得沸沸扬扬,还是没找着。皇帝没有金玺,不便颁布诏令。大家都管偷走金玺的人叫窃国贼。”

  唏嘘一阵,邓飏又问:“那天西市那人……我瞧着长得很像以前你带来书肆的那位。”

  “就是他。”沈育淡然道。

  邓飏顿时哭笑不得,担心起来:“你怎么还不当回事?仔细小皇帝发现你这条漏网之鱼,给你重新抓进大牢。”

  沈育喝空了热茶,站起来:“那天他喝多了,不会记得我。外面天气不错,我出去走走。”

  的确是个晴朗的冬日,邓飏抓起大氅追着他出去:“喂!你还敢乱逛!这里可是南闾,小心遇见故人!”

  南闾的故人,本来也没有几个。丞相府的大门开向驰道大街,宅子虽在坊内,出入却从不走巷道,何况,就算被段延陵撞见,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一个仇千里,八百年前就投胎去了,留下一座望楼,一片桃林,已被新主人接管。

  新主人并不用绫罗锦缎将桃林圈作私地,大大方方开放供人参观,只是凛冬凋敝残败,景致不佳。

  实际穿行在街道巷里,沈育才发现,这座城已与两年前不大一样了——从前与桃林毗邻的东闾里不见了,本是暗街的巷子,拆除得不见一砖一瓦。

  问起邓飏,他也不清楚,甚至从未来过东闾里。

  “听说住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乱得很,大家都不来。”

  制陶的那户人家说的果然不错,就算沈育记得,也找不到他家被迫搬到那个角落去了。

  枯萎的树林是无人有耐心欣赏的,一脚踩下去,枯枝败叶劈里啪啦。

  邓飏陪沈育走走停停,心里渗得慌:“破林子个叶子都没有,有什么可看的?回去吧。”

  “你怕什么?”沈育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鹭源野的河水从林边流淌过,清泠泠闪着光,像条珍贵的绸带,桃林春暖繁花盛开时很美,如今像无数干瘪的鸡爪,毫无观感。

  邓飏立刻反驳:“我没怕啊,我怕什么?不过我娘说了,枯树林最好不要进去,以前被叶子藏起来的东西,这时候都跑出来了。”

  沈育问:“比如什么,鬼吗?”

  邓飏打个寒噤。

  沈育便说:“以前花开得好的时候,这座林子更可怕。你说的不错,这里恐怕真栖息着许多阴魂。”

  正说着,前面一颗老树,根下真有个影子,吓了邓飏一跳。

  那影子一动不动,靠着树干,衣袂散落在黄叶间,好像睡着了。

  邓飏都不知该说什么,无奈地捅捅沈育,做个口型:不是吧?

  沈育没有回答,看见梁珩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走到桃林。

  梁珩仿佛不会改变,无忧无虑,不知畏惧,独自在枯树林也能睡觉。那天,仇千里的刀斧手染红了桃林土壤,沈育找到梁珩时,几乎肝胆俱裂,他害怕梁珩在自己眼前出事,害怕他伤到一根毫毛,为了保护小太子,沈育可以置生死于度外。

  然而,梁珩呢,他愿意保护沈家吗?

  “走吧。”邓飏有些紧张,脚下踩着枯叶一动,梁珩就醒了。

  醒来视线还很模糊,他一副不清醒的模样,但确实看向了沈育。

  “……”

  安静中,邓飏咽下口水。

  梁珩竟然笑了一下:“育哥?”

  过一会儿,梁珩扶着树干站起来,语气轻松道:“你来找我讨命的吗?”

  沈育静静看着他:“你给吗?”

  梁珩道:“我给啊。你来,我的命给你。”

  邓飏制止不及,沈育已走出去,枯萎的桃树下,向小皇帝伸出了手。那一瞬间梁珩的眼神,仿佛看一个游荡人世的鬼魄,充满了依恋,然而等他果真抓住了沈育的手,神色忽然就变了。

  “你……”

  “陛下!”

  声音远远传来,梁珩一回头,那鬼魂的手立刻就抽走了。再转眼,人已不见。

  “沈育?”梁珩大叫,他追出去,这座林子永远如迷宫一般困着他,当年如果不是沈育,恐怕他也早化作树下白骨,如今沈育不在,他竟然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

  “沈育!是不是你!”

  “育哥!”

  “陛下!”

  有人终于赶上来,劈手揪住梁珩后领。这么大胆的人,只有他的表哥段延陵。

  “乱跑什么?!”段延陵追得气喘吁吁,赭黄袍边缘全是碎叶草屑。后面跟着乌泱泱的人群,连轸打头,紧跟着思吉等太监。

  “哥!帮我找人!”梁珩叫道,他从来不管段延陵叫表哥,段延陵顿时被他的神情震住了。

  梁珩急切道:“我找到育哥了!是他回来了!”

  连轸跑到跟前:“找到沈公了?那我爹呢?”

  梁珩道:“你爹已经死了。”

  段延陵道:“沈育也已经死了!”

  连轸急得额上冒汗:“我爹和沈公喝茶来着!”

  梁珩也着急:“我真的看见他了,骗你做什么!”

  “疯了疯了!”段延陵管不住两个疯子,这两年里没少抓狂,“全给我架回宫去!”

  思吉等人对这一套已熟悉得不行,梁珩在他们面前全无威严,何况还经常疯言疯语,没有信用。任凭梁珩呵斥打骂,一群人愣是簇拥着他脚不沾地回到章仪宫。

  爬上漫长的龙尾道,信州正等在上头,见到梁珩才放下心。

  梁珩被两人抓着手臂,两人架着腿,急怒攻心,骂道:“朕要治你们抗旨不遵!胆敢犯上忤逆!全部杖责三十!”

  连轸最听不得杖责二字,忽然号啕大哭。场面一时吵闹不止。段延陵满脸无奈,两只絮团堵了耳朵,将梁珩拦腰抱起往养室殿去,打算将他关起来冷静冷静。

  养室殿外正有几个寺人在清理杂物,都是从配殿孙厢里搬出来的,以前给帝王做暖室用,梁珩即位后,当做了杂物间。

  清出来几大箱杂七杂八,一块木片滑下来,沉沉摔在白玉阶上。

  梁珩见了,不知怎的突然挣扎翻下地,双手捧起木片,疯了似的大叫一声。

  寺人们全被惊住。

  信州闻声匆匆赶来,看见几个箱子,顿时就明白了,忙朝几个寺人摆手,示意这些东西动不得,全部原封不动还回去,由他来管理。

  段延陵不以为意:“什么东西这么宝……”他说不出来了,看见梁珩对着木牍片扑簌簌掉眼泪。

  有人从游廊后走来,游刃有余的腔调。

  “这是在做什么?”

  段延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仇致远。打他进宫给梁珩做带刀护卫的第一天起,就对这位中常侍不阴不阳的说法方式很不爽。

  奇怪的是,梁珩有时让段延陵觉得,他很忌惮仇致远。

  梁珩背身,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回过头来,脸色冷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需要事事向你汇报吗?仇常侍。”

  仇致远显然对小皇帝总是带刺的说法方式习以为常:“听说陛下又偷偷溜出宫外,为着天子安危着想,臣总不能不过问。”

  “出去玩玩儿,没什么好玩儿的自然就回来了,”梁珩冷冷道,“现在玩累了,别来烦朕。”

  经过狼藉的杂物堆,梁珩吩咐信州:“东西都放回去。”

  信州依言,拾起掉地的木牍片放回箱中,段延陵眼尖瞥见那上头的字,短短四行,末尾还刮去一层,白芯上涂着黑字。隔得远,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殿门合拢。

  梁珩背靠梁柱滑坐在地,仇致远阴郁的目光仿佛一把毒剑刺破殿门,刺在他脊背上,寒意直逼心肺。

  这两年里他的确时常疯病发作,但每每见到仇致远,就如冷水浇头,立刻清醒过来。

  不能让仇致远知道沈育还活着……

  梁珩再天真,也知道沈矜之死绝不是单官一手促成,没有章仪宫里仇、牛、童三蠹虫在他皇帝爹跟前添油加醋一番撺掇……不,甚至不需要撺掇皇帝,皇帝久卧病榻,一封诏书下达远郡,谁又知道究竟是出自皇帝之手,还是他人代笔?

上一篇:觅青山

下一篇:求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