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55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外廊牛仕达粗声请见。

  “我不愿见他,”梁珩说,“你将他赶走,我就告诉你。”

  沈育二话不说,提剑出去,不多时外面吵闹起来。牛仕达气焰嚣张,说话像吵架,却几乎听不见沈育的声音,紧接着有拔剑的铮然之响。廊外便安静了。

  接着便是邹昉并几个台卫被沈育传上殿,守在门外。

  沈育再进来,梁珩坐在茵席边,背靠凭肘,以放松的姿态眯着眼睛瞧人。

  “看什么?”

  “看你,”梁珩一笑,“育哥,你待我百依百顺,因我是皇帝,或因我是梁珩?”

  沈育一言不发,到他左首跪坐,长剑放在一旁。

  “有些人待我好,为了从我手中得到更多。然而育哥,我却总在剥夺你的生活,什么也不曾给过你。你领了腰牌进宫那天,我就在想,假使有一天我不再是金殿的主人,所有人都会离开我,但是沈育不会。”

  “你会吗?”梁珩问,“说不会,我就告诉你。”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沈育却注意到他的手指揪着茵席的毛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其实,我不是梁家的后人。”梁珩说。

  沈育怀疑自己听到了一个绝妙的笑话,紧接着梁珩又说:“先帝也不是。你说的窃国大盗,本来是我,也可以说是我父。”

  嶂山王梁不害,娶谢氏女为妻,生下长男立为世子。因世子寤生,梁王为取名“敝子”以期养活。彼时府中还有一位侍女,嫁与王府主簿,与王妃在同一日临盆,不知是年岁不好时运不济,还是怎的,难产诞下一个死胎。

  好在是王妃的儿子活了,死的是侍女之子,若是情况相反,则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因这未出世的世子受到迁怒。

  设若一天之内日月精华有限,孕育得一位王子皇孙,便顾不了另一位,寻常人等也就当饭后谈资,唏嘘着过去了。只有那死了孩子的侍女,过不去这坎,终于发了疯,说她儿子没有夭折,乃是被人夺走了,下场当然是被丈夫带回家中关起来。那天起王府就传出流言,二子同日生,安能辨我贵与贱?

  这空穴来风吹到王爷王妃耳边,幸而夫妻二人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一笑置之并不追究。也因此流言始终不得禁止,一直私下议论到世子长大成人,弱冠之年迎来紫薇星入命——望都王城派来使臣奉迎世子入主章仪宫。

  潜藏在嶂山王府光鲜表面之下的毒瘤,一夜爆发。

  本来世子的出身就饱受非议,将来继承嶂山王府也罢,毕竟只是一闲散王爷,这下要继承的可是大亓国祚!

  当年一日之内,两个女人难产,生下二子一死一活,凑巧是该活的那个活了,不打紧的那个死了。谁也不知道,将来帝位上端坐的,会不会是那本该奴籍出身的侍女之子!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流言沸沸扬扬,终是有意无意传给了王城使臣知道。而当时光禄卿韩巍派来迎接梁敝子的中常侍郎,名叫单官。单官带了三个随从,一个叫牛仕达,一个叫童方,还有一个,叫做仇致远。

  武帝梁玹膝下无子嗣,为免玷污血统,过继宗室子时务必精挑细选。为了验证梁敝子的身份,此四人做了许多工作,二十年前用在世子敝身上的手段,二十年后同样用在了他的儿子身上。

  只是这些手段不为皇室验明正身,乃是为谋取一己私利,将父子二人的软肋攥在手中,操纵一代帝王如同傀儡。

  一年前灵帝崩,祭祀的明堂之内,素麻绕梁,入目皆是惨白光景。童方拿了供奉在武帝牌位下的木盒,在行将即位的太子珩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枚扳指,色泽骨白。大亓子民连平头百姓都耳熟能详——武帝征战沙场,曾为敌人削下一根小指,为彰明战功,乃以小指骨打造一枚骨戒。这枚扳指生前常伴帝王身侧,身后遂奉入庙堂。

  滴骨认亲,非皇室正统血脉不能溶于武帝骨戒。

  当日梁珩便被告知真相,随之而来的即是三宦施诸其身的,无法反抗的镣铐。

  “王府的侍女实则并不疯癫,如果不是被禁足家中,恐怕难逃厄运。她的丈夫不久也辞去了主簿职位,二人受勒令不得离开家门,每日有人送饭送水,形同监牢。单官找到他们时,二人以足不出户整整十八年。那对夫妻,并武帝骨戒,成了我父的索命符。你能相信吗?区区阉寺如此之有耐心,等到我父费尽心力,铲除韩阀外戚,以为轮到自己亲政而大权在握时,才拿出证据,一举夺走了他全部的地位。”

  停顿片刻,梁珩摇摇头,又说:“等到我即位,诸佞人更是彰明较著。先帝多少有王府作为靠山,即使三宦有人证也不好轻举妄动。而我,连梁王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以族谱论,我是大宗,梁王是小宗,已然没有亲缘关系。先帝宾天,嶂山那边对主簿夫妇的管辖恐怕就松弛了,纵然三宦明目张胆将人接走,王爷王妃怕也想不到是要来对付我。”

  将一切道出,梁珩才察觉到气氛过于凝滞,无所谓地笑笑,道:“我就等着哪一天,那三人将我赶下位,自己做起皇帝。到那时,育哥,你可得收留我,回汝阳教书也好,隐姓埋名也罢,别让我孤伶伶一个人。”

  沈育膝行几步,到得梁珩面前。他盯着梁珩连伪装也装不好的笑脸,摸到他紧紧揪着茵席的手,将手指一根根掰开,握到自己手中。

  梁珩怔愣着,旋即落入温暖的怀抱,伏在熟悉的胸膛终于小声呜咽起来。

第62章 戏君堂

  梁珩的情绪压抑了很久,终于宣泄出来,精疲力尽趴在沈育肩头睡着了。沈育将他抱回床榻,出得殿外,几个覆甲佩剑的台卫还守着。

  信州想进去,沈育一摆手,示意不妨。邹昉有意无意瞥来一眼,对沈育与新帝的关系感到好奇。

  望出廊外,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黄灿灿的琉璃瓦铺就章仪宫骄矜的顶色。天下多少士人梦寐以求这权力的中心,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那金殿之中却囚着一只头破血流的黄眉雀。

  邹昉道:“沈右都,你在想什么?”

  沈育问:“若你要在望都城中藏起一样东西,哪里最安全?”

  邹昉想了想:“皇宫?每日侍卫巡逻,又有士兵把守宫门,应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除此以外?”

  “安全的地方么,要就是对方找不到,要就是找到了也进不去。如果我要藏一样东西,我就藏到南军营去,谁能于千军万马之中探火取栗?沈右都,怎么了?”邹昉发现沈育脸色变得难看。

  沈育敷衍一句,陷入沉思,半柱香功夫后他回到养室殿,梁珩已经醒转,手抵额角有些头疼的样子,正视线巡睃四下里找他。

  “你后来还见过武帝骨戒吗?”沈育问。

  梁珩皱眉:“没有,骨戒已不在明堂中,我猜想,三宦也提防我销毁骨戒。但奇怪的是……”

  沈育道:“文神皇帝在位二十年,竟也不曾从三宦手中夺回骨戒,实在令人费解。你有没有想过,那枚骨戒所在之处,也许文神皇帝心中清楚,却不敢轻举妄动?”

  梁珩招手,让沈育过来,靠着他肩膀:“我头痛,你直说好了。”

  “有三个地方,即使文神皇帝也鞭长莫及,”沈育说,“郎中三将管辖的南军营,原始兴太守徐酬率领的守备军营……还有重兵驻扎的川南四镇!”

  梁珩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喃喃道:“南军毕竟是皇家禁军,先帝并非完全没有掌控力,藏在南军中不保险。而徐酬死后,始兴究竟还算不算三宦的势力范围,尚且两说,更不能将这撒手锏放在始兴。难道说,竟然在川南?”

  这念头甫一冒出脑海,先帝那阴沉而充满怨恨的面孔随即出现在梁珩眼前。他马上意识到,假如三宦竟与川南王梁瑫有勾结,川南四镇五万精兵,倏忽便成了架在先帝脖子上的铡刀。

  假使这秘密不再是秘密,而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背地里分赃获益的工具……

  连沈育都不禁冒一身冷汗。

  梁珩道:“你还挺操心的。其实我心中想的是,如果有一天能对你说出口,咱们就离开望都,回汝阳,或者嶂山,闲云野鹤去。让他们自己折腾。”

  沈育道:“你亲娘也不管了?舅舅、表哥也不要了?三宦骑在皇帝头上作威作福,你也能忍了一走了之?单官杀我全家……”

  梁珩忙道:“此四人搬弄是非,诬陷忠良,必须严惩不贷!”

  忽而又笑起来。

  沈育:“你笑什么?”

  梁珩道:“你自回来后,就一直拿我当作皇帝疏远,固守臣礼。如今倒是找着点从前的意思。”

  沈育则说:“我怎么觉得,你说给我听后,反倒自己轻松了不少。”

  旋即掀袍下榻,单膝跪在帝塌之前,一手按剑俯首:“陛下一日为君,我便一日为臣。”

  起身时袍襟带起温柔的风,出殿外,依旧为梁珩守门。斜日涌进高梁广门,火红的色彩飞扬。

  初时从郎中三将中得知身世,梁珩常提心吊胆,看谁都像居心叵测,到得后来,一切风平浪静,无人生出是非,这道天雷便成为隐匿在云后的杀机。

  他拨开云雾让沈育窥得一眼,事后乌云再次聚合,谁也瞧不出端倪。诸事都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

  轮到阁卫巡防,是日天气闷热,万里无云,广场前巡逻晒得人头晕,段延陵给连轸行了个方便,支使他到天禄阁去,捡阴凉处站着。站了一会儿,就被梁珩叫进去。

  “穿这么多不嫌气闷?喏,准你把甲胄去了,坐我边上歇会儿。”

  信州察言观色,给连公子倒来凉茶水。

  连轸实在不像个侍卫,先帝之后,连家重又获得恩宠。

  “我担心我爹的伤,”连轸愁眉苦脸地说,“你也晓得,他背上本来还没养好,天气一热,又成日躺在床上,真怕生出疮来。”

  梁珩说:“不妨事,一会儿我叫信州带疾医去瞧瞧。”

  梁珩手头还有一堆报上来的事务,经过三宦筛选,挑一些不痛不痒的让皇帝亲政。廷尉府提呈一例,某县百姓私相械斗,官兵镇压之并收入监牢,拟秋后问斩。

  杀杀杀,就知道杀,这两年从朝廷命官杀到平头百姓,刑场糊的血泥涿水也洗不净。霍良真是三宦的好狗,严刑峻法收割的人头做成骷髅项链等着贺寿时献给他祖宗。

  梁珩大笔一挥,批注驳回。

  连轸看了一会儿,问:“殿下,你觉得有意思吗?”

  梁珩放下笔:“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连轸道,“从前我们隔三岔五一聚,自雨亭里谈天说地,解绫馆里分曹射覆,不比如今来得快活?你什么时候是坐得住的人,抱着书简看一天?”

  梁珩笑起来:“你这傻子,又说胡话。”

  忽而阁里进来一人,素锦袍缎,勾金的云头履,腰牌高悬,玉树临风。梁珩拍手道:“好看好看!上哪儿做的衣裳?”

  沈育俯身在他案上果盘里捡了颗杏子:“邓飏找的裁缝。”

  梁珩为了他这点小动作简直欢欣鼓舞,热切道:“我让宫人给你裁一身,保准比他的还好看!”

  沈育和连轸对上眼。

  “连哥儿也在。”

  “啊,”连轸愣愣的,“沈育,你爹还好吗?”

  梁珩忙朝沈育指指脑子,摆摆手。

  “托你爹的福,”沈育十分默契,又对梁珩说,“有空吗?带你去见个人。”

  今日巡防的是段延陵,梁珩本想知会段延陵一声,让他帮忙遮掩,不料沈育却说:“别让姓段的知道。”

  梁珩看看沈育,又看看连轸。

  一刻钟后,三人正大光明出现在承明门下。

  段延陵正教训一个下属,看见沈育,脸色显然更差了。

  “要出去?”

  “我请殿下去看看我爹,他最近不大好。”连轸说。

  “有……”段延陵一脸郁闷。梁珩怀疑他想说的是“有病吧”,但段延陵从不当着连轸的面说他脑子有病。

  “回见。”梁珩大摇大摆,走出承明门,阍门的南军或许会去通知仇致远,但无所谓,仇公从来不管皇帝与落魄臣子同病相怜的芝麻小事。

  沿着凤阳大道走,杨柳翠冠满京华。碧天云如丝缕,晴光如粼。

  离开章仪宫,梁珩浑身都松快不少,听得沈育说此行乃是拜访前司农部丞揭云。揭氏亦是一位老臣,阅历较之自困铁屋的文尧也不遑多让,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揭云乞请告老还乡。不知怎的,过去这许久,新帝尚已即位,他还住在王城。

  “不是说去看我爹吗?”连轸追问。

  “先去看揭先生,再去你家,”梁珩哄他,“看你表现。”

  当初担任司农部丞,揭氏一门风光,宅门都是临街而开。原来的涂金剥落,门梁磨出窘迫的白芯。

  门僮前来应门,知是右都侯来访,并不似文家将人拒之门外,倒是大大方方迎进来,请到厅堂奉茶。

  沈育早来探过口风,压低声音对梁珩道:“揭云虽来者不拒,但凡向他示好,都石沉大海听不见个响儿,甚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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