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6章
作者:麦客
“见你读书,殿下不愿打扰,”宋均请梁珩到花架下落座,重重树荫遮蔽下的竹簟凉意尚存,“有劳久候,真是过意不去。”
沈育一时语塞,想不到梁珩怎会大驾光临,看看宋均,宋均不知所谓地冲他挤挤眼睛。
梁珩道:“你被蚊蝇叮了。”
沈育:“啊?”
梁珩探身来拉他袖子,沈育反射性就要挣,但梁珩仅仅是撸起袖摆查看他的手臂,果然有几个红肿的包。
大约是读书时不经意被夏虫叮了,自己还没察觉。
梁珩很不能理解:“你不觉得疼痒吗?”
太子殿下细皮嫩肉的,衣袍多根线头都觉得硌。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玉瓶子,打开就是浓郁的膏药味。梁珩用指头蘸了点,要给沈育涂肿包,沈育马上抽手:“使不得!”
“那你自己涂吧。”梁珩从善如流,把瓶子递给他。
沈育:“…………”
“我看你刚才好像魂飞天外一般,目不转睛的,一心都在书卷上。看的什么这么有趣,连自己被叮咬了也不知道?”梁珩好奇地去捡沈育搁下的那卷竹简,看见卷首一行篆书,认得是治安策。
这篇他也读过——古之王者,太子初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斋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
初时他不懂为何太子初生要见于天,问夫子,夫子说,太者大也,承天命以代天牧民,乃是一国至关重要之人,唯有南郊祭天承认他的地位。
听得段延陵嗤之以鼻,直呼屁言,本朝太子降生时就从未有过什么南郊祭天的壮观仪式,也未有什么天生异象、地出奇观,同王城千万寻常百姓家生子并无分别,也没人拿他当回事过。罢了就说夫子迂腐刻板,不值得听学,拉了梁珩逛街去,梁珩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沈育涂了药,有些搞不懂梁珩的心思,他犯颜不止一两次,每每以为太子将施以惩戒,梁珩却总表现得傻乎乎,好像并未察觉到他的冒犯。
“殿下就舍,所为何事?”沈育问。
梁珩指着治安策问他:“你看得懂这篇文吗?你知道它的含义?”
沈育与宋均面面相觑,治安策是沈矜藏书之一,两人闲来都读过。看着青简上井然有序的墨字,沈育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古之王者,太子初生……见之南郊,见于天也,”梁珩能背诵全句,他记性倒还不错,“为何要见太子于天,这是什么好事,天下幼子只他一个人能得?”
不料梁珩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宋均大为意外,想听听师弟怎么回答,沈育年纪不大,心思却是学塾诸生里最灵活百变的。
“不仅要见之于天,还要使士负之,”沈育将青简铺开,让那句话以后文字第一次出现在梁珩眼前,“使三公、三少明孝仁礼义,去逐邪人,不使见恶行。殿下,您生来就该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为了使您成为天下最端正的人,成为明了孝道、仁爱、礼义的君子,才堪当大任。”
他又盯着梁珩双眼,只是确认他没有懵懂走神,却叫梁珩忽然手心冒汗,紧张起来。
“因为您是天下大道所系,社稷所载,万民所期。”
“夫、夫子说,”梁珩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他可以被沈育训斥,却难以被他寄予期待,“任人唯贤,我这样的人如果能成为万民所期,那你又算什么?”
沈育露出一个笑,神情温和:“梁珩是太子,太子却不是梁珩。太子是王朝的象征,我是辅佐王朝的千万臣民之一,我可以成为殿下的依靠。”
寻香而来的蝴蝶穿过三人,落在木香藤上。宋均起身告退,去准备凉茶。藤架下只有沈育与梁珩相对。
今天的梁珩让沈育觉得不同寻常,换做前几日,被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劝学,不说翻脸走人,也会装作、或者真的听不懂,蒙混过关。今日却好好坐着听完了,甚至颇为认真上心的样子。
“你还挺能说的。”梁珩抬头瞅瞅对面的人,又垂下脑袋,手指抠着竹席缝隙。
沈育:“……”
“我今天来,是想请沈先生继续讲学,”梁珩说,“先生却叫我来找你,先得到你的同意。”
沈育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梁珩隔着茶几抓住沈育双手,殷切地说:“沈育,你回来陪我念书吧!”
他手心汗涔涔、滑腻腻,脸颊烧起两团难为情的红晕,沈育被他灼灼目光注视着,忽然也有些紧张,好像自己正被委以天下重任。
第7章 为孝论
等到宋均磨工似的沏好凉茶,端来庭院,梁珩早就走了。
他在沈育对面坐下,甘草茶分了两碗:“我看太子珩不像你说的那种人。”
沈育不作声。
“挺亲切的,”宋均笑道,“没有架子,被你直呼名字也不生气。他来找你做什么?我看他不太好开口,还特别回避了呢。”
沈育皱起眉:“找我读书。”
宋均十分惊讶:“这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可梁珩是这么用功的人?沈育不相信。到了夜饭时间,沈矜告诉他:“陛下过几日要亲临储宫检查功课。”
果然是临时抱佛脚,沈育不屑道:“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能学到什么。”
宋均瞟他几眼。
“愿意学就不错了,”沈矜大概并不抱有将梁珩培育成材的目标,也不如何在意,“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只有自己愿意学,才能坐下来读书。”
沈育冷哼一声,宋均又瞥他。沈育莫名其妙:“你总看我做什么?”
宋均笑起来:“你很奇怪啊小师弟。哄殿下读书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我敢有意见么,”沈育说,“他可是太子。”
梁珩正式迈入书房的第一天,清凉殿的冰库冷气追随他改了轨迹,送到书房地下,沈矜进门先被冻得打了喷嚏。
四面窗扇挂上遮荫的帘子,帘下石竹花繁盛,紫红的花色映得书房五彩斑斓,令沈矜、沈育头晕目眩。
“前几日讲的,殿下想必都忘了,”沈矜说,“先从章句序讲起吧。”
沈育的书案与梁珩紧靠一处,梁珩的卷册要沈育给他翻找,墨要沈育研,听不懂沈矜的语义要沈育给他递小话。
沈矜讲到:“……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
梁珩悄声问沈育:“我爹那样的也算么?”
今上文神皇帝,缠绵病榻久矣,常常数月不临朝,莫说聪明睿智,连他的长相臣子们都快遗忘了。
沈矜又讲到:“小学成功,大学明法,所以教人之法,与之仁义礼智之性矣……”
梁珩又问:“你那日同我说,端正之士知仁义礼智,延陵没读完大学,岂非是不端正的人?”
沈矜再讲到:“三代之隆,其法浸备,王宫、国度、闾巷莫不有学……”
梁珩还想问:“真的吗……”没问出口,被沈育的眼刀剜了。
沈矜对讲案前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有条不紊地翻过书页。
窗外鸟也在叫,蝉也在鸣,书案的木纹也有趣,砚台的墨痕也好玩,只有沈矜讲课枯燥乏味。
梁珩固然要应付父亲的检查,却也是真的坐不住,沈育不和他讲小话了,他只好自己找乐子。
紫毫尖刚在砚台里画出三根草叶,沈育的铁手就敲在梁珩手背上。
红嘴雀刚扑腾到书房窗棂下,梁珩就被沈育扳着后脑勺强行扭过头。
竹席的边角刚被梁珩卷出一道漂亮的波浪纹,沈育的膝盖就跪上来——
“哎哟!”梁珩大叫。
沈矜终于停下来:“怎么了?”
沈育坐姿端正得不行,看上去好像只是朝梁珩靠近了几厘。“没什么,”他面容庄肃,“您请继续。”
梁珩手指被沈育跪压得红肿,眼里包着泪花放嘴边吹凉气,恨恨地斜睨沈育。却是刀不像刀,锋不像锋,绵软无力,委屈巴巴,任谁给这样一看,也不禁有负罪感。
然而沈育铁石心肠,笔杆往梁珩红肿的手里一塞:“记批注。”
事到如今梁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育不是段延陵也不是信州,不会服从、纵容他。沈育严肃又较真,是梁珩认为最不好玩的人。
及至下课,沈矜竟还破天荒地表扬了梁珩,为他能安安生生在书房一坐到底,不生事端。沈育默默把梁珩的书案收拾整齐,深藏功与名。
“先生,”梁珩主动要求,“您不如给我布置些功课,好教我也有拿得出手的东西给父皇检查呀。”
有一瞬间沈育没憋住,鼻腔里哼出一声。
梁珩瞪他:“你笑我?”
“不敢。”沈育嘴角上扬,不说没有。
梁珩能做什么功课,让他不动脑子只抄书,恐怕都嫌手累。连沈矜一时都想不出。
午后下课,梁珩的精神头又回来了,蹦蹦跳跳出了书房,帘子被他带得飞起一角,漏进日头强光,照得沈育眯起眼睛。
“殿下是个好孩子。”沈矜忽然说。
沈育垂眼,整理几案上的笔墨。
“只是身边太多人挡了他的路,”沈矜看着儿子,意味深长一笑,“就写为孝十论吧,你去告诉殿下。”
亭檐下草丛里一窝狸花猫,幼崽正嘤嘤呜咽,沈育迈步跨过,听得亭后尾廊里传来梁珩假模假式的抽噎,和着猫叫,哭不像哭,倒像卖好撒娇。
“手都肿了,你看……”
还叫别人看……沈育都能想象段延陵握着太子的手不正经的模样。然而走下尾廊,却是信州坐在梁珩身边,依着梁珩的意思细细查看手指,很是温柔体贴。
“用不用涂药啊?”梁珩问。
还涂药?涂上去药都没他手指白。
沈育咳嗽一声。
信州早看见他了,此时才慢条斯理起身见过:“沈公子。”
梁珩回过头,扁着嘴把手缩回袖子里。
“我有话和殿下说。”
信州得到梁珩眼神示意,躬身退出尾廊。擦肩而过时沈育看见他压着眉线的侧脸,低眉顺眼、卑躬屈膝的奴仆,人后也会这样亲近主子。
“你来做什么?”梁珩被沈育训怕了,见他做到自己身边,甚至下意识缩了一缩。
“手怎么了?”
“没怎么。”梁珩翻个白眼。
沈育观察他脸色片刻:“我看看。”说着去握他藏在袖底的手。梁珩一万个不情愿,被沈育牵着手心手背检查,又别扭地竖起耳朵等沈育给出诊断结果。
“手很白,比我的白。”沈育冷酷无情。
梁珩怒道:“你就看到这个吗?!”
“那还有什么?”沈育笑了一下,“这么一节课还能给你写出茧子来?”
“是划伤啊划伤!”梁珩掰开指缝凑到沈育眼皮下,只见细嫩的皮肉里果然有一道微不可察的血痕,大约刚划破时是出了血,但很快就结痂,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