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60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不管了……能……引来刺客……沈育也就跟着找来了。”

  沈育……沈育还在孚阳河里不知是生是死,还有邹昉和那几个台卫,已然失去踪影。梁珩陡然生出荒唐之感,从未想到事情会如这般发展。他以为这世上应是没人想要他的命,尽管很多人想利用他,但都是只要活的,不要死的。

  “你放心,”段延陵快说不出话了,“沈育命大得很……当年……在汝阳……”

  当年在汝阳都活下来了。

  梁珩堆了干柴,又说:“生火我也不会。”

  段延陵示意他摸自己胸口藏的东西,摸出来一包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干燥的火石、一块铜牌、一把匕首。

  梁珩用火石引燃柴堆,破庙四面漏风,总算有了温度。火焰驱走两人身上的湿寒气,照得四下亮堂堂。

  段延陵又去摸那只箭,梁珩来不及阻止:“你别动它啊!”

  他倒是爽利得很,干脆地将箭杆掰折,只剩短短一只尖镞留在肉里,又指挥梁珩撕了外衣,绑缚几处止血点。躺在干草里,被火光染红双颊,好像回光返照一般,有了点精神气。

第68章 续命参

  “你坐过来些,我手冷……”

  梁珩强忍着惶惑与无助,握住段延陵沾染鲜血的双手,他眼神中恢复一点明亮。

  梁珩说:“山下或许有镇子,我背你去找大夫!”

  段延陵说:“不,别去,刺客一定到处找你,这时候乱跑最不明智。”

  “可你的伤怎么办?”

  “至少今晚别去,今夜是最危险的。等沈育找到你,那时就安全了。”

  他说不上两句又喘起气来,听得梁珩提心吊胆,先帝最后那段时间也常出气比进气多,最后把身体里的活气都吐出去完了。

  “和我说说话,延陵,表哥!别睡过去!”

  段延陵闭着眼睛扯出一个笑,他本是英俊倜傥的公子哥儿,如今落了难,显出十二分的狼狈。

  “我不会死的,放心好了。死了留下你一个人,我怎么舍得……”

  梁珩问他:“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知道我们的行程?”

  段延陵断断续续回答:“连刺客都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在望都城听到些风声,担心你安危,一路追踪刺客行迹,还好赶上了……你别怪我擅离职守。”

  “那些人是谁派来的?你听到的消息是什么?”

  段延陵的意识又断了线,徒劳地痛苦呻吟起来。

  梁珩没有法子,一会儿叫名字,一会儿叫哥,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频繁地呼唤过段延陵。段延陵对他好,好成了一种习惯,在他这里几乎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只希望这一次也能把他叫回来。

  段延陵从前虽说是最遭人看不起的那种酒肉朋友,却让整日不是被父亲就是被母亲嫌弃的梁珩感到一点热闹,带他一起吃喝玩乐,各种场合下都顾着他。最初,梁珩心知肚明,段延陵是有点同情自己,但谁一开始不是这样?连沈育都是。只要对他好就行了。

  那一箭射在段延陵的肚子上,好像也射穿了梁珩的心,创口里流出的愧疚没过胸腔,让人呼吸不畅。他为自己也曾对表哥有过一瞬间的怀疑感到后悔。

  至于段延陵说的消息,自然也是从解绫馆听来,他本来就爱上那儿喝酒,如今肚皮上开个洞,喝进去的酒都要淌出来了。

  “珩儿……”

  段延陵开始说胡话:“我要死了……我死了……你谁也别相信……让沈育带你……永远离开望都……”

  他是个金贵的少爷,哪里吃过这苦头,转眼已陷入半梦半醒之中。

  “哥!”

  “哥!”

  雨又大起来,林中黑风阵阵,摧枯拉朽的动静,仿佛段延陵的催命铃。他在梦中呢喃,一声低过一声。

  “珩儿……我……哥哥保护你……”

  梁珩的眼泪又落下来,这时候谁也不会来救他们,沈育和台卫还在噼里啪啦的大雨里挣扎。他摸摸段延陵身上的衣服,被火烤干了大半,将自己的外衫解下来给他披上,又踢灭了火堆,没有听段延陵的嘱咐,冒着大雨离开了破庙。

  风雨里山神庙重归冷寂,仿佛谁也不曾来过。

  狂风暴雨的夜里,只着一件单薄里衣,理应冷得瑟瑟发抖,梁珩确然发着抖,然而自己却浑然无所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找大夫!

  山林幽深,他并不识得路,只知一门心思往下跑,兴许是老天保佑,竟真让他摸到山脚小镇里去。

  夜深人寂,又下着雨,路上看不见一个鬼影,四面黢黑只见房影幢幢。他在巷道间奔走,不敢弄出动静,终于摸到商铺街上,医馆木排门前两个人,里面透出微光。

  梁珩留了个心眼儿,躲在拐角,觑见那两人一身黑服,腰上寒光闪闪,是出鞘的短剑。

  那模样分明就是客船上劫杀他的刺客同行!

  恐怕是互通了消息,知道目标中有人受伤,预先来最近的医馆,守株待兔。

  不能过去!

  梁珩后退一步 踢到青石砖,庆幸瓢泼大雨掩盖了他的足音。刺客已经到了这座镇子,待久了被他们拿住就麻烦了。而段延陵命悬一线,还在等他救命……梁珩出生到今,从没面对过这样紧急的状况。

  这时他在一家店外檐下藏起身形,躲雨,并警惕四周,忽然注意到这是家食店。“膳”字布幡打烊之后,就被取下守在门边靠着。

  原来是一条专事饮食的小巷,难怪不见黑衣刺客。

  梁珩脑筋飞转,有了个念头。

  食店东家早就睡下了。因是一座山镇,并未做何城池规划,居住与商户相融为一体,住家就在店后。晚间夜雨连绵,搅得人睡不好觉,三更半夜一阵比雨更急的锤门声将东家从被窝里拽起来去。

  “谁啊!?”

  摘了木排门,外面是个落汤鸡。

  东家:“……”

  那人衣衫不整,浑身滴水,瞧着倒是个玲珑标致的小生,却实在狼狈得很。

  “买一碗吃的!”

  “三更天灶王爷都睡了,谁有吃的给你?”

  梁珩一摸袖袋,才想起外衫落在了破庙,就算还在,也不知道给孚阳河一冲,钱还在不在身上。此时竟是身无分文……

  东家不耐烦地打量这落魄小子,细雨不住飘进门槛,他准备把门关上了。那小子忽然抬手,将他头上发冠取下来。

  方才匿在阴影里没看清,现下入了眼,东家才察觉,这居然还是一顶玉冠,质料如冰似水,被大雨浇透,是丝毫不挂雨珠,散发晶莹华彩。

  东家看看不速之客,看看玉冠,眯起眼睛。

  片刻之后,梁珩提着食盒重新冲进雨幕。

  山道湿滑泥泞,林中忽然有纷乱的踏水声,似乎深处有一行人疾行而过,梁珩抱着热腾腾的食盒藏身树后,等到人声远去,拔足奔向山头破庙。漏风的墙壁发出呜咽,夜里仿佛一只盘踞的鬼,没有丝毫生气。

  梁珩快吓死了,摸黑到段延陵身边,手下是一具冰冷的身躯。

  “延陵!”

  没有回应。他哆嗦着捡起火石,折腾一阵重新燃起火堆,段延陵面如金纸,胸膛微弱起伏,腹部散发浓重的血腥。梁珩打开食盒,人参的气味一经发散,顿时像一枚火种,让梁珩都感到浑身发热。

  他将段延陵扶起来,一勺一勺喂进他口中,幸而还喝得下。要是齿关滴水不进,那就是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了。

  一碗人参汤喝完,段延陵还是闭着眼睛,呼吸却平稳许多,身上有了温度。勺子搁进碗里,叮铃一声,段延陵仿佛被唤醒了一点意识,喃喃道:“哪……来的?”

  梁珩心想,能说话,看样子活得下来。

  “买来的,不然进山给你挖啊?”

  段延陵又说:“叫你……不要去医馆……就是不听……”

  梁珩勃然大怒:“你管我那么多!难道让我看着你死!”

  段延陵闭眼摸到他的手,摸上肩头,脸颊,手背揉去他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

  他话说到一半,又陷入昏迷,梁珩伴他坐在火堆边,等待冰冷的雨夜熬过去。

  “行行好,别丢下我,”梁珩低低地唤,“表哥。”

  天蒙蒙亮,第一缕晨曦斜过大梁,落在梁珩眼皮上。

  一夜燃烧,火堆剩下余烬,梁珩披头散发趴在段延陵身边睡着了,乍然一通人声呼喊并奔走的脚步,闯入破庙,惊得他生生坐起,以为是刺客找来了,大叫起来,却是一人冲到他面前,身影遮蔽晨光,铺天盖地将他罩住,死死抱进怀中。

  那力道,仿佛梁珩是他不经意弄丢的眼珠子。

  梁珩一下反应过来,眼眶却早干涸了,只能不住喘息,沈育抚摸他披散而湿润的头发,五指穿过发丝托起他后脑,亲吻落在唇瓣。

  邹昉:“……”

  毕威:“……”

  台卫们识相纷纷背身。

  干草堆上段延陵垂死呕血。

  梁珩止不住战栗,却像是本能里知道这件事,环住沈育脖颈,两个青涩的年轻人嘴唇贴在一起,如同困境里相濡以沫。

  “我找到你了。”沈育说,轻描淡写地,似一柄染血青锋归了鞘。

  “主子,”邹昉俯身查看伤员,惊奇道,“这不是左都侯嘛?!”

  他自己手臂的伤已简略处理过了,弯折过来吊在脖子上。台卫们全数挂彩,不然就是衣服破烂,荆棘丛里打过滚似的,好在刺客也没讨到便宜,死在台卫手下的约有二十人。

  梁珩盘腿坐着,沈育撕了袖口给他束发,绾了个布冠,余光一瞥邹昉呈上来的东西——段延陵带来的铜牌,凤翎之下两行刻字:御前带刀右都侯。

  段延陵已醒转,破口大骂:“沈育!你不要脸啊!趁人之危非君子!”

  沈育冷笑一声。

  台卫们七手八脚将人按住。“大人,别激动大人!哎哟您看肚子里血都喷出来了!”

  段延陵:“你他娘的……!”

  沈育走过去,审视他伤处,揭开布料,登时扯得段延陵两眼翻白,痛得像肺里漏风,嘶嘶个不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段左都,你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在这当口出现?”沈育抱臂问道。

  段延陵嘴里吸气,还是坚强地骂他:“我去你大爷!要没有……没有老子!……表弟!表弟你过来!别和嘶……别和沈育这假正经离太近嘶……”

  梁珩道:“他说他得知有人要杀我,跟踪刺客一路找来的。我猜是解绫馆里传出的风声吧。”

  也不是没有道理,段延陵在解绫馆显然拥有某种特权,顶楼似乎还有一间专门为他准备的窃听暗室。

  但沈育显然没这么好应付。段延陵在他的目光下简直伤上加伤,还不如晕过去省事。

  “他娘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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