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63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段延陵一下弹起来:“你说谁?!”

  段博腴微微笑道:“说你弟弟。”

  “……”

  段延陵重新躺回床上,想翻白眼,听他爹这样说,他就知道,什么也瞒不住:“他能藏得住什么事,就是个破瓦罐子,有点东西都巴不得漏给全天下人知道。你看我瞧不瞧得起他。”

  “一锅水烧了二十年,就是死的也该他沸一沸了,”段博腴道,“这次是你给他收拾的烂摊子,他会记得你恩情。”

  段延陵不应承,大概是伤痛的,五官一阵扭曲。

  段博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偷摸跑出去,受一身伤回来,命差点玩儿没了,是为了你弟?别是为了小皇帝。”

  他爹呵呵笑两声,段延陵寒毛就炸起来。

  “你救了他,不错。小皇帝这时候横死,只会打草惊蛇,对我们一点用处也无。他看上去,倒是有许多事还想挣扎一二,你给他这个机会,只希望,届时别叫他落得个更惨的下场。”

  段博腴在段延陵肩上拍一拍,表示器重似的,拍得段延陵失却血色、心中凉透,恐惧的心情油然而生,直觉坐在身边的不是亲爹,而是笑面阎罗。

  “好好养伤。”段博腴嘱咐解绫馆侍人几句,走了。

  望都入夏,段延陵躺在床上,身上阵阵发冷,心想早知道会被追杀,之前就不该对父亲老实交代梁珩的去向。

  算了吧,继而他又在心中否定了自己,欺骗心眼比马蜂窝还多的宰相大人,借他十个胆也不敢。

  天门镇绿柳成荫,倘使没有战事,乃是处不错的避暑胜地。

  梁珩清晨醒来,床边早已空了,连体温都快消散。他披了衣服慢吞吞起身,听见院中交谈声。

  推门出去,原是林驻并邹昉毕威三人,在槐树下摆了张席子,放着粥食与谷物饼子,当作晨食。

  林驻朝他招手:“来来,小兄弟。”

  邹昉与毕威不敢同席,想起身侍立,梁珩摆手示意无妨。

  林驻道:“他二人从未到过涿江岸,想去城中走走看看,我说尽管去没事,可他们又说,你在哪儿他们在哪儿,不能离开半步。小兄弟,你是头领吗?你这一行人,究竟听谁的?”

  邹昉与毕威立时手足无措,被人告了状,又不敢暴露身份,都巴巴瞧着梁珩。

  梁珩想了想,哈哈一笑:“当然沈育是头领,我也听他的。”

  台卫二人交换过眼色。

  “嘿嘿,”林驻发笑,“你莫要诓我,我腿脚不好使,眼神可利索。昨儿那沈小兄弟,和我交谈,每句前必要看你一眼。听说你们夜里同房,是他服侍你,还是你服侍他?”

  邹昉毕威脸色逐渐惶恐。

  “那要看在什么地方了。”梁珩认真道。

  “地方?”

  “床上还是床下。”

  噗——邹毕二人喷了满嘴饭,直想给梁珩跪下,求他嘴里把个门,别事后想起不妥,将在场三人都杀了灭口。

  林驻也表情空白,半天咳嗽数下,撕了烙饼给梁珩,尴尬得要堵他嘴:“吃饭,来来,先吃饭哈。”

  五谷烙饼据说是天门镇特色,乃是在石板上摊成,焦香原汁原味,别处是绝没有的。但梁珩到底是娇生惯养大的,粗粮硌得喉咙痛,便捧了白粥小口小口喝。

  让邹昉毕威自去玩儿,二人不愿意,离开梁珩半步都担心他掉根毫毛,沈育回来要找人算账。

  “我就在将军府好了,能有什么事。”梁珩道。

  林驻笑道:“你两个,莫非也是度师父传的弟子?”

  毕威忙说不是不是,只会几招拳脚功夫,若能得林将军指教那真是三生有幸。

  正好早晨闲来无事,林驻果真满口答应,在院子空敞处摆开架势,与毕威比试摔角。

  尽管对手个头不到自己下巴,身材也并不如何魁梧,毕威却不敢轻敌,摔角又是他的拿手好戏,当即大喝一声气沉丹田,像头发狠的公牛冲向林驻。林驻身形轻巧,往地上一伏,消失在毕威眼前,抄手一捞他腘窝,将这大块头掀翻。

  邹昉与梁珩坐在树荫下,说道:“林驻在晁人之中有个绰号,‘天青’,说他打先锋时像老鹰扑食,从天而降冲破敌阵。”

  “你怎么知道?”梁珩好奇,“听山城里的人说的?”

  邹昉答:“听我爹说的。”

  那厢,毕威终是没被林驻一招放倒,两腿灵活一绞,缠在林驻背上,企图以体重将他压倒。两相比较,林驻简直是个小不点。

  于是邹昉又说:“因为个子太矮,大家一般叫他矮青将军。”

  毕威遭林驻一记背摔,忙不迭以手护住后脑。

  林驻又朝邹昉勾勾手,邹昉正跃跃欲试,二话不说赤手空拳就上去。他的手臂受伤尚未好全,当然好全了也不是林驻的对手,由林将军手把手指点了几招。

  林驻活络筋骨到兴头上,又叫梁珩,梁珩吓一跳道:“我不行呀,我不会。”

  林驻纳闷道:“你不会?你跟着一帮武人,是他们头头,自己却一点不会功夫?”

  想来军营里的规矩,只有一条,即是善战者胜。林驻能当上天青将军,梁璜能继任川南王,都是手中人命堆出来的。

  梁珩不知怎么同他解释,自己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说是书生,却是书也没读过几卷。说到底,他也还稀里糊涂,自己怎么就坐到今天这位置。

第72章 见天子

  吃过饭,林驻做东,带一行人到天门镇中转转,应小心谨慎的邹昉的要求,又带上两个副将随行。

  山城与望都不同,地势起伏不定,移步一梯,先上坡再下台,走得气喘吁吁回头还能看见将军府的屋顶。建在坡地的民居,从外面看,大门与窗牖平齐,进门却是两层楼。

  背着背篓进山采药摘果的山民与他们同行,和林驻打招呼,“将军”、“矮青”乱称呼一通,半点不怕军人,处得和寻常邻居似的。

  梁珩对什么都很好奇,捡了人家背篓里的果子,想尝尝。邹昉不得不找处山泉洗干净。一口咬下去,干涩无比,林驻这才大笑告诉他,这是喂猪的果子,没人会吃。

  邹昉脸都黑了,梁珩只觉得搞笑,和林驻一起哈哈哈。

  到得一处丘峰,只见望楼高耸,建制与王城的望楼很不相同,乃是夯土砖石垒造,四面斜墙状如马面,底下开一小门。林驻领众人进入楼中,登顶,高处望台有围栏圈着马粪干柴,四个小兵站了东南西北,正放哨。

  林驻道,这乃是一座烽燧台,如是者另有三座,分别建在临江镇、濯阴镇、南隅镇,乃是川南四镇传递情报的重要工具。

  又请他们站在高楼,往下看。南面是山城,田地被切成棋盘的方格,北面,乌泱泱的人头匍匐在脚下,俨然生出君临万民的豪壮之情!原来是狭关部的武场!

  放眼望去,足足有千数人正在练兵,或习军体拳,赤着半身汗如雨下,或枪扎草偶,演习上阵杀敌招式。角落里开阔地方,更有马场,两匹高头大马背上,骑士正演示以挑、劈为主的骑兵招数。

  涿水两岸都是山地,骑兵用处不大,是以武场中仍以步兵编制为主。

  这是王城来的客人梦里也不曾见过的景象,三人都瞠目结舌。

  林驻道:“现在打仗少了,北人内乱,顾不上我们,最近更是在和谈。不过练兵还是要继续的,忘战必危嘛哈哈哈。我的这群兵,养来就是为了战场杀敌,倘使有一天不打仗了,也只好让他们回家种地。”

  林驻说着话,一只手摸摸假腿,这大概成了他下意识的动作,一旦想到战场,想起杀人或者被杀,丢在涿江里的那条腿就仿佛牵绊着他的魂灵,奔赴向敌人的马蹄与砍刀。

  “你想打仗吗?”林驻问北边站岗的小兵。

  小兵摇摇头。

  “你想打仗还是种地?”他又问东边的。

  东边答道:“我想娶媳妇儿。”

  “没有人想要打仗。”梁珩说。

  林驻笑起来:“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赐颜色,泰山可动移。”

  天子……梁珩默念这两个字,眼前千人练兵的场面气势汹汹,跺脚地震,出拳山倒。

  “天子可没有这样的武功,”梁珩说,“可能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是个碌碌平庸的人。”

  林驻摸摸下巴,似乎在思考他的话,随即,以“显然是这样”的语气说道:“可他也不需要,只消好好坐在金銮殿,自有文武百官为他卖命。”

  “那么需要他做什么?”

  林驻咧嘴一笑:“按时给我发军饷,夏颁冰冬棉衣,待遇好一点。”

  梁珩与林驻默契相视,皆冁然。这一眼,显见在二人心中意味是不一样的。

  过了晌午,日头西沉,坠入峡谷,流水金沙似地涌向涿江。

  沈育还未归来。

  梁珩不禁开始担忧。照沈育所说,天门距离临江不过一日路程,顺利的话,眼下梁璜理应前来接驾了。

  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沈育佩戴凤阙铜牌,那是天子近卫的标识,又有梁珩所持调兵鱼符,并一封御笔亲书的黄帛,尽管没有金玺,却有梁珩私章为信。梁璜只要见到这三样,必知是天子驾临。

  除非……他果然与望都三宦有所勾结。

  半夜梁珩躺在被窝里,辗转难寐,眼前一会儿是沈育被梁王抓住关押起来的悲惨情形,一会儿是仇致远推开将军府的厢房门,像条狡猾的毒蛇对他吐信子,说“陛下,臣来接你了,回去接着坐牢吧。”

  好不容易睡着,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吹冷气,痛苦地醒过来一看,原是忘了关窗。折腾一阵,天都快亮了。

  迷迷糊糊间,隐约有人在摸他的脸,带着满身赶夜路的凉意。唇上又给亲了一口,梁珩闭着眼睛,勉力给出回应,意识尚且朦胧,已将自己塞进那人怀里。

  沈育想抱他,却是一身风尘仆仆,便拿被子把人一裹,唤道:“珩儿,醒醒。”

  梁珩瞬间清醒:“回来了,你……”

  尽管星夜兼程,精神已很疲惫,沈育眼中却是明亮的,带着笑意,梁珩定定与他目光胶着,冥冥之中,心领神会。心跳如同万马奔腾,耳边轰鸣,这就是前兆。

  沈育扶他起来,取来章仪宫中带出的王服,玄黑素地间色褪红,兼以丝绸作面的赤木舄。他又从袖中翻出一物,乃是白玉鱼符,用黑丝带为绞,系在梁珩腰封下,烛火映照在特殊的角度,现出腰封上肃穆的穿云龙。

  将军府立于山巅之上,半明半昧时分,万籁俱寂。四下弥漫着引而不发、非同寻常的氛围。

  梁珩一抚前襟,迈出厢房,邹昉等三名台卫已等在阶前。他一捏手心,满是濡湿,沈育一手扶剑,立在他斜前方,像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陛下,请去前厅。”

  这厢动静惊扰了林驻,他本也起得早,披了外衫出门来:“哟,这是要出门?”

  无人回答他,沈育等跟在梁珩身后向前院走去,厚重的松木府门微閤,门里门外,许多人压抑着呼吸。

  梁珩负手而立,沈育上前,为他开门。

  清晨第一缕山风送爽。林驻下巴惊得脱臼,怀疑自己在做梦,猝不及防与山道上成百入千的黑甲军面对面。

  漫山树林在这片海似的黑甲之中沉默,簇簇矛尖上,萤光与星芒交相辉映。仿佛就在眨眼间,天门镇已被这支全副武装的虎狼之师占领,战士披坚执锐,身形魁梧,残月之下,领头之人如一座巍峨山峦,影子直铺到梁珩脚尖。

  头盔沿下,两道电光直射人心。

  林驻见到那人,脑袋已经停止运作,干巴巴道:“晨好啊王爷,吃饭了没?”

  梁璜取下头盔,面容如岩石坚毅,单膝触地:“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黑压压的铁甲紧随其后拜服,呼声排山倒海,震彻峡谷,刺破云霄,使得天际第一束光明洒落梁珩周身。沈育率领台卫跪在他身后,此时此地唯一能站立的只有九五之尊。

  当然,还有个不明情况的林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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