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70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梁珩握拳又松开,心跳无意义地回荡耳边。不是骨戒。他立时感到一阵轻松,同时而来的是失望。

  “先帝在时,下诏建蓬莱苑。先帝宾天,工事便停了。陛下若有要求,重新动工便是。先帝诏书在此,自当证明臣等所言非虚。本应童方连带相关账目一道送呈,是臣见陛下心急如焚,连夜前来答复一二。陛下可还有什么疑问?”

  梁珩展开帛书看两眼,既然见不到骨戒,便想打发了仇致远回去。岂料他道:“陛下没有问题了,臣可还有一事。”

  “你说。”

  “前不久,陛下发了暑痧,接连半月卧病不见,臣虽外任朝官,究竟管着内务。陛下有疾,就是臣之失职。想来想去,让一个残废侍奉陛下,无论如何不妥。思吉。”

  声唤还没落地。

  进来一人,亦步亦趋到得仇致远身边。多日不见,思吉似乎哪里不太一样。梁珩琢磨少许,恍然大悟,原是神态不一样了,从前勾腰驼背畏首畏尾,如今竟敢直视九五。

  仇致远说:“陛下尽管放心,思吉比信州机灵。”

  思吉脸上依旧挂着媚好的笑,两眼弯弯,可以说可爱,也可以说令人生厌。梁珩根本不想多看一眼。仇致远将帛书留给了他,他卷起收好,放在案下。

  “陛下要歇了吗?”

  梁珩道:“你下去,换信州值夜。”

  “信州大人调去宫道掌灯了,请让臣服侍陛下。”

  梁珩盯着他头顶,思考如果他此时发难,将思吉吊起来鞭三百,会不会激怒仇致远,拿出骨戒威胁他。

  良久后,他说:“回养室殿。”

  新帝认生,从前偌大一个养室殿,只留信州一人近身,弄得是空旷冷清,凄凄惨惨戚戚。今夜里焕然一新,喂兽炉的,执宫扇的,焚着白檀紫降,香烟缭绕,灯树夜放三千盏,宝殿现彩。前后宫人十数,思吉道一声“陛下就寝”,便有两人分列左右,打开床帐,两人准备锦衾玉枕,两人跪到梁珩身前,给他脱鞋、解衣。

  “慢慢慢!”梁珩道,“睡觉要这么多人做什么,都出去!”

  思吉道:“仇公着奴婢贴身伺候陛下。”

  梁珩从前也不是没被人伺候过,做太子的时候,比这排场大的也时时有之。只是当年无知,如今再看这些人,哪个不是顶着恭顺的外壳,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窥视他。

  “晚上殿里不留人。”梁珩道。

  “陛下,”思吉赔笑,“您非得赶奴婢走,明儿奴婢可怎生向仇公交代?”

  那模样,仿佛梁珩伸手,他能将笑脸送上来给梁珩打,沾他一手甩不掉的痰。

  梁珩没再多说,赶了其余宫人出去,不得不留思吉在外殿,命他熄灭灯树。内外一同黑暗,陌生的呼吸清晰入耳,搅得梁珩阵阵心烦连带恶心。

  兽炉里点的不知什么香,与平日不同,过于馥郁,熏得晕头转向。真像仇致远的品味。

  忽而静夜里,一声猫儿过屋脊的轻响。

  梁珩耳朵一动。

  又是一声闷哼,接着是人摔地上的动静。

  床帐撩起,一道影子晃进来。冰凉的佩剑搁在榻边,沈育伸手摸摸梁珩脸颊。梁珩猛地坐起来:“你把思吉杀了?”

  语气过于期待,沈育嘴角抽搐:“只是打晕了。”

  梁珩叹口气。

  “我看过那封帛书了,”沈育说,“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为何要专门拿给你?”

  梁珩摸到沈育的手,将他五指平展,脸偎进去蹭蹭,小声说:“你看,换一个人,就不懂得他的意思。只有我知道,他想说的是,蓬莱苑是我爹——也就是先帝——喂给三宦的肥。什么离宫、建苑,不过巧立名目。”

  先帝尚且百依百顺,梁珩又能做什么?难道想亲手揭开遮羞布,将一切能说的不能说的,都暴露在阳光下?

第80章 晴晒书

  “现在怎么办?”梁珩担心不已,“骨戒去向不明,我始终不能安心。”

  莫看仇致远童方现下按兵不动,只因他们手握雷霆一击,届时撕破脸,遭殃的未必不是梁珩。

  沈育安慰他:“着急也没有用。既然不在梁璜手中,那必然是在三常侍其中某人手中。哪怕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况且,一枚骨戒,究竟是何份量,也未可知。”

  梁珩道:“他们在嶂山王府必然还有人证。”

  沈育静了一会儿,笑起来:“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口气都说完。”

  “还有信州,”梁珩忧愁道,“仇致远要对他做什么?还有蓬莱苑的账目……”

  语罢不停叹气。

  “想这么多,睡得着么?”沈育笑着问。

  “睡不着啊,”梁珩说,“点的什么香,熏死人了,信州不在,你也要走,我就是控制不……”

  沈育托着他后脑,细致地辗转在唇舌间,手指拂过颌线,捏住下巴。吻得很深,梁珩呜咽一阵,闭上眼,静谧夜色里,一切感官都被放大。温柔的,亲密的,烟花一般绽放五色,充斥他脑海,瞬时将所有纷杂的烦恼挤出。

  “现在去睡,今晚会有好梦,”沈育捏捏他耳垂,“明天依旧台卫当值,清早我就来了。”

  梁珩抓着他袖子。

  “会有办法的,放心。”沈育抽手走人,床帐层层叠叠垂下。梁珩看见他在纱帐后隐约的身影,在兽炉边停下,香断了。菱花窗格开一条隙,夜风涌入,驱散浓香。

  雨季,涿水大汛,孚阳河洪峰倒灌,沿途淮阴、广陵、郢川等地受灾严重,农田作物毁于一旦,房屋土墙泡水松软,严重者坍塌,百姓纷纷撤出灾区,流入临近州郡。

  郢川署衙,收藏朝廷公文档案的书佐台,由于地势偏低,渗水严重,几个主记正携力抢救文书。大雨连绵不断,此时人手紧缺,署衙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大门敞开,进进出出一片混乱。宋主记年事已高,奋力抬起书箱,快承受不住,忽然有人冒雨前来帮手。

  “多谢多谢!”

  二人一齐将箱子抬进公堂,暂且存放。

  帮手那人抹去满脸雨水,宋主记一看:“啊呀?你,你是宋均?”

  这人一身狼狈,正是宋均,连日奔波不定,较之在望都时更不修边幅,裤腿全是泥泞,想是沿洪区一路跋涉过来。根本不似个秀才处士,实在疲惫落魄得很。然而他眼神明亮,竟照如明镜一般,放射出蓬勃的精神劲,令人为之一慑。

  “叔,”宋均道,“我回郢川来了。”

  宋均老家便在郢川,当初为了求学前往汝阳,一住快十年。宋主记与他是本家人,小时教他启蒙识字,看着他长大。

  “回来就好……怎么在这时候?”

  宋均忙道:“先救书吧!”

  来不及叙旧,又赶紧投入公文抢救中。终于一番折腾,算是把要紧的卷轴都搬运到公堂,免受水灾。竹简木牍经水一泡,墨便散没,更别提帛书麻纸,比人还金贵,几个主记自家也遭了涝,还得先来安顿这些重要的文书信件。

  “多谢多谢!”

  “多亏这位后生!”

  几位主记连番向宋均道谢,宋叔道:“这是我本家的侄子!”

  众人恍然大悟,忙又不带眼地夸几句少年有成,给他叔侄二人腾出空间。

  “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郢川闹水灾,大家都往外跑!你不是和爹娘,住在汝阳?”

  宋均低声道:“先生出事后,我就将爹娘都接到外县暂住。”

  宋均年少时辄拜汝阳沈矜为座师,这在当时可算宋氏一族顶好的苗子,消息传回来亲戚们敲锣打鼓热闹了好些天。奈何世事难料。

  宋主记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同情地拍拍宋均被雨水打湿的肩。

  “不说这个,”宋均振作道,“回郢川来,是想到书佐台查几份文书,不知道叔叔有无印象。关于田地人口赋税,每年缴纳情况。”

  宋主记道:“呀,你要查这个,可有……”说着一根手指向天上竖起。

  各州郡户簿田税,都管在司农署和户曹官手中,想要借阅其中一二,也得有批文许可。或者身居郡守及以上职位。否则等闲拿给旁人看,不消说,宋主记也是要被问责的。

  “若是报批,”宋均说,“不知又要等上几个月,且层层核查,未免打草惊蛇。因此我特意沿河岸拜访各家公署,许多官吏都逃难去了,衙门半截淹在泥潭中,出入无人管辖。一路查过来,现才到了郢川。”

  宋均伸出手掌,将宋书记指天的指头盖住,俨然是避人耳目的意思。宋主记看着侄子邋里邋遢却神思振奋的面孔,心中生出山雨欲来的预感。

  半个时辰后,宋均以袖蒙头,冲进雨幕,顷刻消失在携家带口离乡的流民之中。

  “还下着雨呢,你侄儿就走啦?”同僚拧干衣摆,坐过来。

  宋主记面前摊开几册湿哒哒的麻纸文书,上面墨迹洇开,字体边缘模糊。他凝视这几册鲜少有人问津的赋税公文,心知有些事情,天下百姓是人尽皆知,可公衙里的人却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当有一天大家都不再假装,头顶的太阳就要换了。

  宋主记摇摇头,道:“赶紧回家去吧,省得半路雨又大了。”

  乌云笼罩孚阳河,到得望都城上空,已十分薄弱。虚虚落了几点水花,重又放晴,天禄阁里存放的书卷受了潮,搬出来广场晒太阳,梁珩也跟着将办公案几挪到大殿外。

  天禄阁通天的百级台阶层层铺满卷轴,梁珩与沈育一梯一梯查看藏卷,饶有兴致。

  后面还跟条甩不掉的尾巴。

  梁珩败兴地叹气。思吉凑前道:“陛下何故忧心?”

  梁珩道:“瞧见你这张脸,朕就心烦。”

  思吉呵呵地笑,果然退到三阶之外,却不走远,目光始终跟随梁珩。

  梁珩止不住地皱眉,沈育俯身拾起一册:“禹贡?你有时也会读这些书么?”

  梁珩收回注意,道:“你看我像么?皇室几代收藏的经卷,当年兵败南渡涿水,先王下令焚书,十万经卷烧得就剩这么些,全都带到新王都。可惜我不爱看古书,看也看不懂,字是人字,话却不是人话。”

  沈育笑起来:“古书原用籀文写成,后来有了小篆,隶书,今人字体又更不相同。如今的古文,都是以今字释古字、今义释古义,其中真货三分,假货七分,读起来便令人百思不解。”

  “我反正不懂,”梁珩道,“你若喜欢,尽管拿回去好了。”

  人声喧嚣,从东掖门方向过来一支车队,径直前往天禄阁。

  二人互视一眼,一同看去。梁珩眯起眼睛,疑道:“打头那个是谁?”

  还能是谁,右腰佩剑,左腰挂牌,一张公子我世无双的欠揍脸,正是年少有为家世显赫承蒙圣宠的段大公子。

  这支车队来到天梯下,纷纷向天子行臣礼。

  “陛下,台阁也要晒公文,借您风水宝地一用,请旨批准!”

  说话那人沈育有点印象,似乎是司隶校尉羊悉,先时梁珩召集众臣商议与北国和谈,他是坚定的丞相拥护者。凡段相说是,他就是,段相不是,他也不是,如果段相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就提丞相把不好说的话说出来。

  人倒是年轻,长得也很精神。

  “准了!”梁珩应道。

  小吏们即开始从车上搬书,羊悉与另一位官员监工。段延陵扶着佩剑上得台阶,脸色仍不怎么鲜活。可想而知,破庙那夜梁珩差点以为他就这样过去了,鬼门关前拉回来,不是那么好修养的。

  梁珩道:“你不好好在家养伤?舅舅还特意为你告假。”

  段延陵看看沈育,拱肩将他挤开,沈育礼貌让位。

  “你知道还不来看看我?你不来看我,只好我来看你,看看你出一趟远门,掉了几两肉,少了几根头发。”

  梁珩忙比个噤声,眼神往思吉那厢飘,确定他没有听见。

  段延陵抬手,似乎是想捏捏梁珩后脖子,或者摸摸他脸,最终顾忌是在人前,没有如愿施为,郁闷道:“怎么换人了?原来那个哑巴呢?虽然都不怎么样,还是哑巴顺眼一点。”

上一篇:觅青山

下一篇:求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