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74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裴徽出兵剿了山匪窝?”梁珩奇异道。

  “然也。”

  “还翻出了徐酬生前的赃款?”

  “然也。”

  “连带搜到了徐酬‘进贡’的账本?”

  “然也。”段相捏着唇须微笑。

  “好啊,”梁珩道,“这下罪证确凿,仇致远便是想抵赖,也黔驴技穷了。”

  最感慨的还属他和沈育。早八百年前,徐酬回城述职,与仇千里在解绫馆相会,梁珩沈育只在一墙之隔,查起来却是什么证据也没有,办了汝阳郡的路甲,而让徐酬与仇致远逍遥法外。

  后来徐酬受牵连而死,罪名甚至是为沈矜辩护,实是令人哭笑不得。

  沈育道:“裴大人倒是目光如电,怎生看出徐酬将赃款藏在池塘底下?”

  段博腴道:“当然,并非他早有预知,而是此人惯来喜欢吃鱼,因此喜欢钓鱼。最近鱼都病死了,他给池塘换水,下人们清洁时才发现池底玄机。”

  “那他又是如何想到剿匪?”

  “剿匪有何不妥?岂非一郡之守份内工作?”段博腴微笑反问。

  沈育不语。

  段博腴道:“沈大人心细如发,如有疑问,待裴大人入宫述职,再一一询问便是了。”

  终归是个好消息。

  段延陵推门进来,思吉并未跟着。

  “不是让你看着他?”梁珩提醒道。

  段延陵沉着脸色,非常不爽:“去茅厕了。别再让我干这事了成不?那小子真恶心,鲶鱼精么,滑不溜秋的。”

  段博腴起身:“臣告退。”

  段延陵进来,本想同梁珩说话,余光似乎看见老爹的暗示,当即嘴巴一闭,不露声色地跟着出去。

  奏表堆积如山,顶上便是裴徽那一份,梁珩拿起看两眼,又放下,有点心神不宁。

  沈育从他手中接过,仔细看起来。

  梁珩问他道:“骨戒有下落了么?”

  “暂未。”

  半天没声儿,沈育才从奏表上抬起眼,发现梁珩沉默中带股子幽怨。

  沈育只好详细解释道:“已派人监视三宦府邸,除了童方牛仕达曾去过仇致远府,没有别的动静。我推测,应当不在别处,就在府中,只不知道是谁掌握。这是他们最后的护身符,明抢暗偷只怕没戏,只有等他们自己拿出来。”

  梁珩拿了公文读起来,沈育见他不理人了,也低头接着翻裴徽的奏表。

  木牍上的字,蚊蝇般,在梁珩眼前乱成一团。他时时神思恍惚,随着仇致远三人的罪证愈来愈多地摆在眼前,似乎审判日正在逼近,此般症状也愈来愈严重。

  起初,他自然心情舒畅,期待翻案的那一天,然而最近则更多地感到惶惑。为什么还没有找到骨戒?没有找到,沈育却一点不着急?

  他难道不知?如果让仇致远亲手拿出武帝骨戒,那相当于宣判了梁珩死刑。

  梁珩目光越过书案,见沈育专心致志,好像裴徽那懒洋洋得快趴下的字,是什么值得研究的对象。

  “……”

  书房被禁锢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有人在外请示,得了许可进来,是一名阁卫——原来是阁卫,被沈育抓去做车夫后,就变节成了台卫。

  俯身在沈育耳边嘀咕几句。

  沈育:“?”

  他看向梁珩道:“南军接了一辆棚车,拉进了仇致远府。”

  “什么?”梁珩皱起眉头。

  从嶂山到望都,路途遥远,事实上走得并不舒服,车轮磕了个缺,颠簸个没完。

  幸而接的不是贵人,甚至不是正常人,而是一个废人,以及一个疯子。

  仇致远相当重视此事,为了迎接二人,每日的余兴节目也不搞了,使后院们大为松懈,计划用这难得一天养养屁股。

  车直到拉进府,四围布帘都遮得严严实实,见不得光。仿佛一只打上封条的箱子,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细语,无数蚂蚁在箱壁爬动一般。听得下人们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必仇致远吩咐,立刻有人拆了车帘,黝黑的内里散出一股馊尿并隔夜饭的味儿。

  众人厌恶掩鼻。

  “路上没见人吧?”仇致远问。

  车夫答:“就没让下过车。”

  那窗口,如同怪物之口腔,散发着恶臭,漆黑而深不见底。

  须臾,探出一张衰老的脸。瘦得不成形,假使剥了皮,就剩白生生的骷髅似的。他的眼眶中,只有眼,没有光,鼻子下一张嘴,嘴边有一颗痣,好像黏着一粒芝麻。

第85章 美椒酒

  仇致远进入屋内,闻见一股馊味,赫然发现,那味道并非是马车里带下来,而是屋里两个委顿的老人体内散发出。好像自内而外开始腐朽,渗透出的信号。

  不待仇公吩咐,自有仆下抬了二老去擦洗换衣,一番拾掇,再送到仇致远跟前,那体味为衣服的皂角清香所掩盖。

  两人已老得看不大出年纪,或许舟车劳顿以前,还有迹可循,到得仇府后,已然成了两摊烂泥,说是从地里刚挖出来的,也有人信。

  老翁目光浑浊,老媪则蜷缩在长席角落里,嚅动嘴唇轻轻絮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这源源不断的魔音贯耳,带着极其诡异的色彩,令屋内侍奉的人皆频频侧目。

  “这,”仇致远做出思索的神情,“就是刘瞻?”

  手下答道:“是此人。”

  “刘瞻,唔,疯老婆子叫什么?”

  二老昏昏欲睡。手下道:“她没名字,早年卖身王府为女奴,主人家叫她逢春。”

  听得这个名字,老媪抬头,茫然寻找是谁在叫唤自己,她白发蓬乱,脸皮皱褶发黑,布满斑痕,像块风干的树皮。

  仇致远道:“怎么这副模样?当年可不是这样,这二十年,交给你看管,别是把人给本公折腾死了。”

  手下诺诺连声,直说不敢。

  仇致远这才恍然记起,上一次见到此二人,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二十年前的自己,尚且意气蓬勃,做着小小一个黄门,给单官当跟班。二十年前的梁玹,还叫梁敝子,不经人事,跪在王府大院听单官宣读册封,表情惶恐又惊喜。

  二十年后,嶂山王府唯二还知道真相的两个仆人,已成了这副鬼样子。仇致远不禁庆幸,他本留着二人以对付梁玹梁珩父子,谁曾想岁月如梭,都快留到棺材里去了!幸好人还有口*气在。

  “还听得见人话么?”仇致远缝里的眼光审视刘翁,老人勉力应声。

  “七十古来稀,寿数都算到头了,还记得自己前半生的事儿么?”

  下人奉上茶水,仇公好整以暇,吹开茶末,道:“本公替你回忆回忆。刘瞻,年轻时你曾在王府中做账房先生,这老婆子当年是王妃身边的侍女。你二人同在王府为奴,天雷勾动地火,私下暗通款曲。没多久婢子就身怀六甲,巧的是,嶂山王妃也在有孕在身。一个孕妇伺候另一个孕妇,有所疏忽也在所难免,婢子失手惊了王妃胎象,你二人被赶出王府。王妃受惊,诞下一个死胎。婢子同一时间临盆,孩子却消失不见了,第二天,王妃的孩子就这样活了过来。”

  二老人喘气同鼓风,仇大人的话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头脑已衰微得无法思考。

  自从位居人臣之极,仇致远还是头一回如此受到忽视,甚至不能通过示威与发怒解决问题。

  手下道:“太老了,从去年起,耳朵就背了,脑子也糊涂了。”

  仇致远默然。

  瓷杯在刘翁面前四分五裂,开水摔溅到老人脚背。

  ““你本一粒微尘,王爷甚至不屑低头赏你一眼,虽流言满天飞,早几年他都懒得动手收拾你夫妇。梁敝子受册为太子后,王爷动了杀机,如不是本公保你二十年,你有命活到今天么?”

  下人又递了新茶上来,仇致远接过,沾了唇,放在侍人手心,烫得人一抖,却不敢松手:“本公也不能白养你夫妇二人这么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这个道理。”

  老人也不知在应什么,嗓子眼儿里诶诶几声。

  手下道:“章仪宫换了片天,指认儿子还行,指认孙子,就这两老糊涂,如何成事?”

  仇致远捧着茶,呵呵地笑,他的笑声很有特点,吐气从齿缝里溢出,如同嘶嘶蛇语,阴冷而诡谲。

  “换天又如何?假的就是假的,假的也成不了真。儿子也好,孙子也罢,总归都没见过,陌生人而已,只是需要一点技巧。有这两个血亲在,一口咬死就成,你成么?”

  仇公既这样问了,手下不能不成,满口应下。

  底下人送来吃食,老人的喉咙就是绷在皮下一截拧巴的芦管,只能喝点汤。那老媪行为失常,将菜叶卷在指头上,捅进喉咙深处。

  手下将刘翁的汤端走,在他耳边吼道:“老东西,记得你儿子吗?!”

  刘翁两手筛糠似地抖,试图讨回他的汤。

  “你儿子已经死了,孙子还活着,过两天,带你进宫去!”

  老媪口中塞着菜叶,含混呜咽,假如手下此时能稍微安静一点,就会听见她究竟在嘟囔些什么——“……儿子……活着……进宫……”

  不过手下根本不在乎,他看管二人半生,早清楚这一个是疯婆子,一个是废老头。多年以前,他奉单常侍之命,在街头寻到刘瞻,那时,刘瞻自从被王府逐出,生活无以为继,沦落到织草席为生,单官在城郊置办一处院落,将此夫妇二人一关就是二十余年不见天日。

  逢春在那时候就已经是个疯女人,似乎从来也没有正常过。刘瞻虽则是个清醒的,坐牢似地活着,每天只有吃饭睡觉打妻子,不疯也疯了。四十岁时,他盼着将来做老王爷,六十岁后,他盼着能做太上皇,过了七旬,他只盼着早点入土,好过癞皮狗一般活着。

  “没用的东西!”

  手下一人赏了一脚,踢翻了饭菜走了。

  建亥之月。宫中满被黄金菊,譬如金甲,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梁珩身着冬裘,坐于面北的朱紫文褥。一侧是台卫右都侯,一侧是阁卫左都侯。台阶之下,文官与武将列席左右。

  朝会已近尾声,羊悉出席奏曰:“始兴郡守裴徽,无诏率军回城,日行两百里,已近王城东郊。”

  议论纷起。

  羊悉道:“臣请旨退兵,如无响应,急令就近郡备发兵勤王。”

  “羊大人,尚不至此地步吧?”

  “否则,何以解释裴徽无故起兵之举动?”

  百官之中,仇致远听而不闻,童方也一派镇定,牛仕达自不必说,素来是前二者有令他方行。三人竟毫无异议。

  梁珩与左首的段博腴交换过眼神。

  “依卿所奏。”

  朝会后,天禄阁,羊悉与段博腴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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