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85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丁蔻见沈育总是似有若无地留意鸡栏方向,便说:“中午宰只鸡?”

  沈育:“……”那倒也不是关心鸡。

  丁蔻笑起来:“与你同来的公子又是什么人?是你学塾的同砚,还是官场的朋友?”

  “是提携我的人。”沈育微笑道。

  丁蔻不免惊讶,那公子爷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与沈育一般年纪,听起来怎么比沈育官阶还高。他们这小破院子果真招待得起?

  中午,烧饭的香味飘溢进书房,勾出了闭关创作的董贤。依旧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形同野人。出门便直冲厨房,手捻了块排骨,一边烫得龇牙咧嘴一边撕咬肉条,见了沈育也不如何诧异:“来啦?随便坐随便坐。”

  丁蔻表情安详,用勺子舀出被董贤脏手玷污了的汤水,显见是熟能生巧了。

  董贤近日创作《人物品藻》,正是热情高涨之时,自从上一回丁蔻揭露了有关段相的秘闻,他由此深受启发,转而致力于挖掘各地才子俊茂背后的故事。如他所言,民间风评只是一个人的表象,真正人品如何,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调查一个人,比搜集关于他的评价难多了。为此董贤不得不启动他涵养多年的人脉关系,预备筹建一个调查团队,大亓上下凡名声在外的士人无不处于该团队鹰眼之下,致力于为朝廷输送透明人才。

  梁珩为他这一番豪情壮志所震撼,排骨都忘了吃,拳头塞进嘴里。

  沈育默默心道,这要是成了,岂非是比解绫馆更庞大的情报组织?那董贤的性质也就从清流文人,变成地下势力头目。人生际遇真是非同凡响。

  “贤侄,你既辞官,准备做点别的什么营生?不如加入我的调查团好了。”董贤发出邀请。

  沈育推辞道:“晚辈不懂调查,也不知道什么秘辛,恐怕帮不上忙。”

  梁珩立刻拆台:“他怎么不知道,他知道可多了,王朝最大的秘密都在他心里,唔……”被沈育塞了排骨堵嘴。

  董贤一边抓头毛里的虱子,一边回想:“前几天,嶂山郡守府的主记找到我,说他家郡守年前任内考课不达标,今年计划大搞建设,首先发展嶂山郡学风文风,打算在山脚下建一家书院,请我去做讲师。每年五十石米粮,月有例银,酬劳挺丰厚。但我哪有这闲工夫。今儿你来了,我看你挺适合。”

  “我?”

  “你们姓沈的,不是人人都会教书?你还叫沈育,不教书育人都对不起你爹起这名儿。”

  “……”

  “沈家的书院是没了,可是只要教书的人姓沈,哪里不是沈氏学塾?也算重整你家门楣了。你老爹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沈育不答话,对自己能否胜任教职仍存疑惑。以前在学塾他也代讲过,然代讲与做教书先生是两码事,他不仅没有经验,而且缺乏信心。

  董贤便鼓励他:“给小儿启蒙罢了。就算教不好,也没人拿你开刀,你可是丞相司直卸任,去教书那是给他们面子。我给你在品藻册中添上一笔,说成天上有地下无的大才子,保管那帮官员对你心服口服。”

  这可不妙,要这样做,不等董贤发掘别人的黑幕,他自己先成了最大的黑幕。

  话虽这么说,董贤却一脸坏笑,俨然是知道沈育绝无可能敷衍了事。

  沈育道:“我想想吧。”

  梁珩啃完了排骨,插嘴道:“去啊,怎么不去。你教书不挺好的么,连我也教出来了。”

  沈育一时语塞。

  梁珩道:“你去做教书匠,我就蹭你的学堂听书。哎,其实我也能讲上一二。”

  “你讲什么?”

  “古玩金玉鉴赏啊,”梁珩两根指头比着一条小缝,“会一点点。”

  沈育失笑摇头。诚然,天底下比梁珩见过更多珍宝的,也没几人了。

  与董贤吃饭不能没有酒,此人喝多了兴头就上来,逮着人唠嗑不停。沈育被丁蔻抓去修门,便由梁珩陪董贤喝酒聊天。董贤除却喜欢文化人,也喜欢会玩儿的人,梁珩打小被他表哥带着花天酒地,现在当然从良了,曾经也会玩过。董贤很喜欢他,询问梁珩的名字。梁珩想了想,不便直言,便从母姓,告诉他自己姓段。

  下午沈育就套上车,预备下山去嶂山郡。丁蔻请二人留宿一晚,但沈育思及公子爷细皮嫩肉的,住在山里免不了蚊虫叮咬,茅草屋子又漏风漏雨,还是去城里正店开房为好。

  董贤则没有半分不舍,他久居深山,对光阴的理解与尘世中人不同,四季周而复始,朋友来来去去,相聚与离别都不能长久。

  当日抵达嶂山郡,在客店住下。进门是一带腰厅,旅人在厅中吃茶,柱旁站着几个店伙,见了客人,忙前迎领进房中,卸了行李。沈育向店伙问明了城中酒家名胜,带梁珩散步到遇仙酒楼吃过晚饭。

  暮色四合,千门万户华灯煌煌。

  二人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却到了临街的朱门大户前。抬头一看,门额上果然有王府二字。

  梁珩一阵恍惚,这才回想起,好像是被沈育引导过来的。

  “你故意的?”

  沈育道:“我以为你想来嶂山郡,就是为了这个。”

  梁珩默然不答,这是他父亲少时居住的家,对他而言则全然陌生,不仅毫无温情可言,且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名义上的祖父母目下在王府中安睡,而血缘上的祖父母,曾在这条大街做过工,生活过,落魄过。

  世谓“树发千枝,叶落归根”,不论他的血脉归属于何处,这里应当都是他的根了。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想要做什么,觉得无趣,正想同沈育说回去算了。王府角门却无声开启,一名短衫仆役挎着篮子迈出门,门内嘱咐仆役道:“交代的记得都买全,明日王爷王妃入山,少了东西可就吃喝不成了。”

第100章 真亦假

  入山?入哪座山?去做什么?

  梁珩不假思索,决定跟上那名仆役。那人带领他们走回了刚才的集市,东家购买炭火,西家购买香料,又买了几十根沥得干净的竹签子。与他购买同样东西的百姓还不少,众人正在议论,原来入山野炊是此地风俗,烧开春的第一把火,除旧迎新。

  明日平旦梆子声响,就有浩浩汤汤的队伍要出城去。

  梁珩回头,待要对沈育说,咱们也去看个新鲜,沈育已拿来了篮子,铺上新布,里面竹签子码得整整齐齐。

  “只是不知道王爷王妃是去哪个山头。”沈育说。

  “那有什么,”梁珩道,“跟着人多的地方走就对了,王爷王妃也是为个热闹。届时你就看着人最多的地方,但又有护卫隔开,里面坐的就是他们了。”

  当然是一番歪理。不过王爷出巡,阵势是一定要有的,总不至于泯然众人,想必还是可以辨认。

  当下便买了炭火香料,回客店请店伙准备山里烤的食材。是夜睡下,几乎是才阖上眼,就感到沈育在摇晃自己,梁珩痛苦呻吟。

  “珩儿,醒醒,该出发了。”

  客店外梆子阵阵,传来隐约的嘈杂,街上陆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笼,举家扶老携幼,预备进山烧新火。

  露水沾衣,凉风袭面。梁珩半梦半醒,靠在沈育肩头,两人混在人群中,旁边小孩儿向母亲撒娇:“阿娘,困,抱抱。”

  梁珩后悔道:“我也困,我想回客店睡觉。等他们烧完火,让我远远在城门口看上一眼就好了,做甚么起这样早?”

  沈育护着梁珩免遭人群冲撞,顺着说道:“那好,咱们回客店睡回笼觉去吧。”

  梁珩沉默片刻:“来都来了。”

  进山的路只有一条,人群熙熙攘攘,分辨不出谁是谁,日出后,曦光朦胧倾洒在树梢,如同天女的面纱,轻拂过众生面容,使人人看上去都精神焕发。

  王爷的车驾果然不多时后出现,两名骑兵清出道路,百姓都心照不宣,自发远离王府占据的草地。两辆车舆停靠枫林,后一辆下来一位翩跹美妇,石榴襦裙宫绦委地,发簪玉流苏,姿容晶莹,她袖底伸出纤细的指尖,搭着侍女在山路上行走。

  王妃一经出现,山间万声阒寂。待得她走得稍近了,光影的美饰略微褪去,才显露衰老迹象。

  王爷从前一辆车下来,体格雄壮,髯须垂到前胸,虽则老矣,然因为胡须掩盖了面容,单看体魄,竟然比过了不少孱弱的青年人。

  在梁珩记忆里,川南王梁璜也是这一副身架。梁王室若个个生子肖父,无怪乎他与父亲被引为异类。

  山坡草甸经冬犹绿,山泉薄冰乍破,流水淙淙,叮咚悦耳。王爷取出钓竿,坐在初春解冻的溪流旁垂钓,时而侧首与王妃说话。

  梁珩远远看着,将两人的身影与自己道听途说的印象渐融合为一体。王妃夺走了侍女逢春的婴孩,王爷将刘瞻与逢春夫妇二人囚禁起来,他的父亲在充满闲言碎语的环境里,内心阴暗的种子破土而生。一名为礼,二名为讥,嶂山王究竟出于何种心理,为他父亲起名敝子?

  钓竿一抖,拉上来一尾银鱼。王府侍女生了炭火,用竹签穿了银鱼烤炙。忽然变故发生,王爷的美髯垂进炭盆,烧将起来。

  众侍人惊呼,只见茂盛的胡须纷纷打卷冒出火星,散发一股焦味。王妃当机立断,徒手拔毛,撸下来大把烤脆的胡子,登时一股烟气腾出,王爷蓄留了大半辈子的美须毁于一旦。

  王爷又惊又痛,忙凑到溪流边揽镜自照,自觉毁容,十分懊恼。与仆役商量后,仆人前来百姓集聚的地方询问:“此地可有剃头匠?”

  无人作声。

  梁珩兀地站出来:“我是,我家剃头生意传三代了。”

  沈育:“…………”

  两人被带到王爷王妃跟前。沈育对梁珩想做什么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云里雾里听他和王爷唠嗑。

  “你年纪轻轻,也做剃头生意?”

  “子承父业嘛,父亲不做了,只好儿子来做。我出门没带工具啊,王爷有吗?”

  王爷也不曾料到胡子会被烧残,他平日养须,追求的是自然生长,从来不修剪。

  梁珩左看看右看看,抽了侍卫佩刀就要下手。沈育大惊,一把拦下:“且慢!我有把小刀。”给梁珩翻出食篮里片肉的刮刀,又很不放心,悄声问:“你行么?可别让王爷见血,还是我来罢。”

  梁珩送给他不屑一顾的撇嘴。

  他逮了王爷的胡须就要下手,王爷又叫道:“等等等等!小师傅,我看这刮一半就成了,也不必剃完吧?”

  王妃道:“给他全剃干净。”

  梁珩握住满把胡须:“我剃了哦。”

  王爷:“等等!”

  王妃:“剃!”

  刮刀一叶轻巧而下,胡须扑簌落地。王爷悲恸地紧闭双目。

  梁珩固然不曾做过剃头匠,却似乎有过剃须的经验,下手又稳又轻,对待王爷如同擦拭蒙尘之珠,举止间充满难以言喻的情感。若非沈育确信梁珩并非心怀仇恨之人,简直要担心那柄刮刀温柔地切开王爷的喉咙。

  王爷胡子拉碴的脸逐渐被清理干净,他连声哀叹不已,王妃哭笑不得,只得安抚丈夫,又吩咐侍女取了银钱打赏:“多谢小师傅了,搅扰二位游兴,失礼勿怪。”

  然而梁珩只是站着不动,一声也不吭。沈育心生异样,见梁珩愣愣盯着王爷的脸,怕引起王爷夫妇怀疑,便替他接过赏钱,应付了几句,揽着人走了。

  离开王府驻地,沈育才发觉,梁珩在他臂弯里隐隐哆嗦。

  “怎么了?”

  梁珩眼神发直,呆滞道:“他……他的嘴边有、有一颗痣……”

  沈育不明白,回头看去,已不能清晰得见王爷的面貌。有痣没痣又怎么了?忽然山溪银光一现,刺入眸中,直劈灵海——他想起曾见过的,唇边生痣的人,就是被仇致远提上金殿的刘瞻!

  梁珩精神恍惚,再游玩不下去,沈育带他回城,到了客店,腰厅里正坐着说书人,醒堂木一拍,讲到嶂山王府狸猫换太子的轶闻。可真是赶巧了。听书的有外地旅人,也有本地食客。

  外地人道:“是有这么回事!我从王城来,前阵子宦官谋逆闹得沸反盈天,我姑妈的外侄女的姐夫的兄弟在宫里当差,听说太监头子——便是十里挑一的那位——当在金殿上就指认皇帝血统不正!说在你们嶂山郡人人都晓得!”

  本地老头则大骂:“放你的狗臭屁!哪来丧良心的也能说书?!这事儿王府都辟谣几十年了,丫鬟夭折的孩子当天就埋了,她后来发疯,不因为别的,乃是被她男人打骂疯的!你问我怎么晓得?老头子我就和他们住一条街上!刘瞻犯了错被赶出王府,连累他妻子,两人编草席为生,还得过王府接济。要是王府心里有鬼,那两人早不在世上了!”

  “你这叫口说无凭,太监可是找来了人证!”

  “能有个屁的人证物证,这事儿当初就是外人编的瞎话,给失心疯的丫鬟听去了,从那丫鬟嘴里又传一道,可不说得跟真似的吗?”

  双方各执一词,本地老头满嘴“狗屁”“臭屁”,越说越火,最后掀桌离场。店伙一看,哟,这话题可讨论不得,将那说书人赶走了事。

  梁珩浑身冰冷,什么时候回到客房的都毫无知觉,沈育让他坐在榻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握在手里。水面止不住晃荡,涟漪晕开又破碎。

  “我……”梁珩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梁不害嘴上有一颗痣,我爹嘴上也有,刘瞻也有……可能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爹就是王府世子,逢春的孩子早夭,根本没有换子……仇致远欺骗我,他说刘瞻与逢春被王府关了二十年,可是方才那老头说,那对夫妇离开王府后还在大街上编草席贩卖……关押他们的不是王府,是仇致远……可是为什么我的血不能溶于骨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爹知道吗?他为什么不相信王爷?”

  沈育更不知道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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