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0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盲眼少女却不发一语,缓慢地挪步转向那人,迎着怒风饕雪,心间一片沉冷。

  避?她为何要避?

  她知道玉白刀法是何等残酷无情,刳骨棰髓。当还有双目,还是玉白刀的执掌者之时,她便早已吃尽习刀之苦。每一回挥刀宛若筋骨重淬,既要用尽身肌气力,极尽重虑神思,还要坚持一心一意,不得分神。

  一介女子习刀已是如此艰辛,她从不敢想她那师弟是遭受了何等卓绝艰苦,方才拿得起那本该由女子使的玉白刀。

  濛濛白雾中,她手持刀鞘,用尽全身力气,坚定地道:“来罢。”

  玉斜见过师傅出第三刀的模样,刀锋乍出之时,皮肤皲裂绽开,如雪片般纷然落下,尺骨、桡骨瞬时拗折。师傅用尽最后气力挥出第三刀,那一刀斫去浮壁上四枚天师头颅,将鎏金塑像的脸面劈去一半,如今天山门还留着那惊世一刀的印痕,阴森深邃,宛若天堑深渊。

  她忽而怅然若失。兴许自己真与玉求瑕有着玉石之别,因为她不能,也不敢拿起玉白刀,对那切肤销骨之痛自始至终心生胆怯。若是此时避让,便是一退再退,让她心再难安。

  “师弟,来。”玉斜迎着烈风,面上渐染坚毅之色,“让我见识一番何谓三刀杀人!”

  雪柳飘飖,琼玉雰然而落。玉白刀柔练似的刀刃裹挟在风里,泛着眩目的霜白。

  忍冬出鞘,沉冷的利刃自鞘沿探出,无声无息,默然无音。

  玉斜设想了千百种迎上玉白刀的情形。这柄天下第一的利刀或许会顷刻间切开她的喉管,血溅五步;抑或是于瞬息间没入胸膛之中,痛饮心头热血。

  可她未曾想到,当玉白刀挥至眼前的那一刻,玉求瑕忽地收了手。

  刀尖行云流水般地划了个弧,汹涌刀势竟于刹那间雪霁冰消。他出的不是第三刀玉碎瓦全,而是转瞬间改换了刀法!

  玉求瑕轻咳一声,“呃,喊错了,诸位莫见怪。”

  众人瞠目结舌,但顿时醒悟,这人诡变多端,哪肯再出一回粉身灰骨的刀招?此时四周多是吓得胆破,散了架势的天山门弟子,听闻是杀人刀招,人人畏怯,反倒退开来,不敢再围着他。

  冰池上人疏影稀,玉斜纱裙飞舞,形只影单。她握着出鞘数寸的忍冬,看上去竟有些手足无措。

  玉求瑕将刀一旋,藏在白布后的嘴角现出笑意:

  “再来一次,第一刀——完璧无暇!”

  这一刀斩的是冰面,雪沫飞溅,尘雾弥漫。惊心动魄的冰裂声不绝于耳,冰面开始下沉。玉求瑕的身影隐入雾中,像蒙了层白纱。

  忍冬突而挥斩而出,在雪雾间猝然撕开了一道狭长裂口,玉斜的和婉神色如洗去了一般,她咬牙切齿,喝道:“师弟!”

  她动了火气,不仅由于玉求瑕拿人命攸关的第三刀来作弄人,也因为自己竟未看出端倪,天真地以为这滑虫真会拼上性命来与自己对刀。

  他哪里敢出第三刀?玉求瑕虽说不算得惜命之辈,但每一步都走得谨慎把稳,都精心算计过一番。

  玉求瑕跳到杉板上,咬着系岸的麻绳,把腿缠在绳圈里。他艰难地抬手,向四周弟子挥了挥。天山门弟子猛然醒悟,冲上来要捉他。玉斜足尖一点,飞跃上前,手中忍冬递出。

  “休想走脱!”

  众人的喊喝声震耳欲聋。玉求瑕笑道,“不,在下要走啦。多谢各位欢送,多谢这艘好船。”他想了想,添上一句,“接下来几日,想必各位铲雪十分辛劳,先给各位赔个不是。”

  “铲雪?”

  天山门门生不解其意,玉斜也听得糊里糊涂。刹那间,天边传来雷鸣似的巨响,似有千万匹骏駥撒蹄疾驰,又似是狂暴的恸嚎。冰面开始嗡嗡鸣震,继而是地坼天崩般的剧烈摇动,朔风扑头昏脸地涌来。

  远处仿佛掀起了旋风,一道茫白的长线绵亘山岭。那是狂怒的雪浪,将石林湮没,如同巨口般把玉帝观屋脊上的虬龙吞卷。

  有门生惊恐万状:“雪流沙,是雪流沙!”

  山雪崩坍,硕大的雪块滚落,砸在道观仙堂间。漫山遍野尽是呼啸狂风与浓得化不开的雪雾。

  玉斜怔神,转头转向身后。舠舟已从冰池狭缝间脱身,晃晃悠悠地在太乙溪上漂远了。若她两眼仍能视物,就会看到瘫在杉板上的玉求瑕在朝着众人笑,笑容里带着狡黠。

  可有人看到,玉求瑕一面朝他们挥手,两臂与十指便一面如裂冰般垂软下来,仿佛骨头彻底化为齑粉一般。同时殷红的血在头脸、身躯上渗出,顷刻便将一袭雪袍浸得血红。他靠在船板边微笑,仿佛感不到痛意,仿佛十分自在快活。

  一股惊怖攫住了心头,玉斜喃喃道:“…第三刀?”

  玉求瑕真出了第三刀!

  雪山上横亘着一道深壑,仿若赑屃巨斧劈斫而成。玉白刀客方才出的不是第一刀,而是确确实实的玉碎瓦全。而这一刀宛如神鬼现世,甚而能劈山改石。

  天山门瞬息间被那雪白的洪流掩去,密密匝匝的雪充斥于山岭间。众人惊惶蹿逃,缩在巨石后,把剑钉在地里,抑或是手脚并用地在雪浪间游动。

  愁云散去,日光照泻而入,白茫茫的雪地泛着莹亮的光。轰鸣过后是长久的死寂,玉斜披着一身雪,拄着刀站起。她感到扑在面上的风的流向变了,眼前似乎倏地变得空旷坦阔了许多。

  在她面前,无垠的雪原如画卷般铺开。那人一刀削开了半山腰的积雪,天山门的堂庐有一半儿淹在雪里,如冰砌般玲珑霜白。

  玉斜喃喃自语,脸上却不自觉地微微一笑:

  “又逃了。”

  ……

  玉求瑕躺在杉板上,风呜呜咽咽地自耳边掠过,刺耳而寂寥。

  他暗骂自己不长记性,愚蠢至极。这回是彻底起不了身了,前一回出刀的伤还未好,他又紧接着出了第二回 玉碎瓦全。此时身体已痛到麻木,唯有血在皲裂的皮肤上流。所幸这儿冻得很,血很快便会凝住。

  小舟飘远了。他以出了第三刀的代价,总算从天山得以脱逃。只不过他也不知这代价是否过重了些,有时他是最谨慎持稳不过的玉白刀客,可更多时候他是相当意气用事的王小元。

  半空里传来尖利唳声,玉求瑕勉强支起眼皮,是几只食人白鸷在头顶盘旋。它们觊觎着这瘫在舠舟上的人,微曲的喙像是要扑来随时钉在他肉里。

  玉求瑕叹了口气,闭上双眼。

  此时他头痛欲裂,记忆仿若在日光里的薄雪般渐渐消融。玉碎瓦全是损竭气元、耗尽神思的刀招,用不了多久,他又会忘却一些往事。

  出乎意料的,他觉得有些暖和。也许是离终年飘雪的天山地界远了些,他甚而产生了幻觉,仿佛再度嗅到了嘉定的青梅香,海棠花柔软地落在身上,有人坐在身侧,拂去他面上的粉白花瓣。风里是银铃似的欢声笑语,春意融融。

  “不能忘,我不能忘。”

  疼痛间,他睁开眼,对着惨白黯淡的天穹喃喃道。仿佛这是某种灵妙法咒一般,他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人的名字,以及当初立下的誓言。

  雪屑从枝头扑簌而下,又沉默地落在屋棚顶上。舠舟在雪雾中沉浮,缓缓漂向虚渺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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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第三刀看着很厉害,但是天山门没有死人嗝,小元除了偷跑偷吃没有违过规

第132章 (四十七)风雪共恓惶

  十日后,丰元城。

  西大街上乌泱泱地挤了一片人,喧声震耳欲聋。安定坊边的路口挤得尤甚,一眼望过去如密麻蚁群。廊房前的走贩心焦地卸了担子,踮着脚挤进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女客扑着纨扇,从官笔雕栏后探出雪白的脖颈。人人都在朝街口张望,拼命自人缝里往前钻。

  清早时分,有一只杨木小衣箱静静地摆在街口,也不知是谁落下的。赶档子的人匆匆经行,皮履擦着素面,撞过箱角,却无人来认取。

  正午时,几个罗帽绸衣的帮闲眼馋手痒,撬了箱上挂着的广锁,却无一不被其中的物事吓得胆破魂飞。

  箱里塞着一个人。

  两手两脚俱在,身躯完好,可头颅却不翼而飞。

  看客渐渐多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街口围得水泄不通。一位拄着竹节的行客自人群间经过,他头盖草笠,身披素布直袍,脏污蒙尘,一步三晃,走得摇晃踉跄,仿佛一阵徐风都能将其吹倒。

  喧闹间,有人瞧不见前头光景,好奇地向旁人发问。“前面发生了何事?”

  走贩痛心疾首:“哎,您不曾听过武盟大会么?近日天下百流好手皆聚在这丰元城,武盟盟主纠集群豪之力,总算拿住了那大恶人!”

  可那人依然不解,“大恶人,是说的哪一位?”

  “说到恶人,这世上怎会有胜其一筹的人?”走贩用木担子往地上重重戳了几下,嚷道。

  “自然是黑衣罗刹!”

  那戴着草笠的行客微抽了口凉气,不知怎地步子一转,艰难地往街口挪去。

  他在汗湿的麻布衫间步履维艰,人们的脊背似是连成了绵延的山,密密层层地充塞在眼前,交耳私语仿若群蝇嗡集,其中或是冷语怒骂,或是拍手称快。他心头沉甸,可两腿抖颤,走一步就要痛得歇一会儿。

  一只髹黑的衣箱侧翻在地,血从底孔淌出,洇湿了青砖。有只惨白的手从箱里翻出,在日光下明晃晃的。众人围着那衣箱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只对那惨状惊异又好奇。

  草笠行客挪到了人群前头,人群在他耳后议论纷纷:“真是黑衣罗刹么?”

  “是,一定是!那人怀里放着罗刹的铜面,方才取了来瞧,和版画里的一模一样!”

  行客趔趄着上前,霎时间百十道目光灼灼地停在他身上。这个拄着竹棍儿的行客身污手垢,看着像个讨饭的叫化子;同时又似是失魂落魄地挨到那衣箱面前。

  箱里塞着具被血水浸透的无头尸,血沿着砖隙画出暗色的纹迹,妖冶地交织成网。蚊蝇嗡嗡盘旋,停在那只惨白的手臂上。

  尸身上覆着一件皂色绸衣,窄袖行缠,臂腿上留着被箭筒压褶的痕迹。他认出这是候天楼的装束。兴许是颇遭人怨,有人取了柄勾镰柴刀,愤恨地在尸首上胡乱斩劈,划出惨不忍视的斑驳裂口。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黑衣罗刹?”

  街头巷口皆张贴着武盟的江湖令,他也曾听过盟主武无功对候天楼罗刹痛恨至极,若是逮住定要受尽私刑而死。

  众声纷议连成一片,有看客在身后喊:“哎,那边那位小兄弟,你若是不解气,咱们把刀给你,你好好再砍两下!”有人幸灾乐祸:“死得好,死得妙!可惜了全尸未见,若他头颅仍在,咱们挟他眼,剁成泥!”

  有人丢了把菜刀上来,是从屠夫铺子上取来的。刀身沾着血和肉沫,微微卷曲,似乎曾被用来砍在无头尸身上。

  那草笠行客忽而发狂似的扑上前去,一把从血水里捞起了尸躯。

  看客们见他举止癫狂,不由得惊异,私语声愈甚。可行客却仿若无人地把那具尸体从箱中抬出,放在青石砖上,颤抖着手去解无头尸的衣襟。

  “喂,你在作甚!”“别看啦,他身上没一点钱财,白沾晦气罢了!”

  可怖的裂口下,一枚印记在发紫的皮肤上格外刺目,偏偏落在琵琶骨处。他脑中似遭轰然一响——是候天楼的如意纹!

  那一刹那他哑然失声。他想起那夜里花烛明灭,如雪月光淌在那人身上,那时他分明看到金五的琵琶骨处留着枚墨黑的如意纹。

  一股剧痛忽而攫上心头,世界忽然死寂晦暗,唯有眼前鲜血刺眼流淌。

  他喘着气,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又颤抖着、轻轻地摸上那无头尸身,问道:

  “…少爷?”

  ——

  滋水河边是丛簇冒尖的芦苇,白白细细,在风里颤颤地晃。河面宽阔,泛着明镜的光,一眼望不到尽头。

  玉求瑕失魂落魄地挪到了岸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芦苇丛里藏着块木筏子,生了幽绿的草。他躺在筏子上,用竹棍一戳,桴木便晃悠悠地漂开来。

  他头晕目眩,眼珠子也不会转,痴痴地望着天穹。日头西沉,晚霞黯淡,虫鸣声此起彼伏。他之前几乎是又滚又爬地从西大街离开的,走之前拿走了衣箱里的罗刹铜面。他想过把那衣箱一并带走,可现在身骨尽碎,又能做甚么?

  “我是不是来晚了?”

  玉求瑕用棍尖挑起了铜面,呆呆地问它。

  他自责极了。当初他在换月宫的洞窟里刺了金五一刀,那人应该身负重伤,动弹不得。武盟又四下张贴了捉拿黑衣罗刹的江湖令,他惊惶地想:说不准是金五被捉住了,受了他们的极刑,甚而被斫下头颅扔在了市集里。

  如此说来,他养伤花了数月,从天山门逃出又费了不少时日,等重回丰元城时已是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可他一切都没有得到,不过是在不断失去。逃离了天山门,拗断了骨脉,丢了许多记忆,最后连人也没救回。

  山岭低矮而绵缓,泛着苍茫的深青,潺潺水声永不止息地在耳边回响。玉求瑕抱着铜面,闭上眼。

  他想起义娘曾给他讲过故事,说东岳有一道河,蜿蜒漫长,若是顺游而下,漂上七天七夜,能不知觉间游进奈河中。他能在那里见到所有的逝者,那时尘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恶欲憎皆成过眼云烟。

  玉求瑕想,若是他也能从滋水河漂入三途川,说不准还能赶着见到他少爷一面。

  可这一想他又忽而很难过,心里像被剖成两瓣儿般痛苦。他背弃世间,去了天山习刀,为的就是金乌。仿佛只要救出了那人,世上的一切苦痛就不被称为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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