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2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一刹间,胸中仿佛迸开涌泉似的思绪,悲喜恍惚,万千情愫交杂而来。王小元展眸,可金乌却已阖上了眼,倏然间他百感交集,似有抒不完的胸臆,流水般淌不尽的哀愁,临到口时却张皇吞吐,哑口无言。

  这名字似乎应不属于他,却又妥帖得不应拱手让与他人。隐隐间他仿若置身于天山寒雪中,看漫天琼花落玉,听遍野朔风嫠泣。

  那是玉女心法的首句。这心法本就是平心静气,将神思凝为一处的门径,玉白刀法秉奉着至极至简的道理,一心无挂,一意无穷,再不受世间诸多烦苦渎扰。

  “…下收后窍,上起肩膊……吐旧容新,意气相合……”

  金乌抵着他的额慢慢吐字,王小元如坠梦中,随波逐流,引着体内燥气渐趋平息。时如飞云流水,内炁如圆月满弓周旋,渐渐百气和融。王小元先时急促的吐息平缓下来,变得绵长而悠然。

  所幸有着天山门的心法打底子,这牵肠草的火燥倒也能压得下来。金乌知道玉求瑕以前也中过一回春宵散,那时便是靠这玉女心法镇心平意的。加之先前曾托迷阵子渡过一次阴炁,他对玉求瑕的内功早已了然于心。

  王小元长呼一口气,虽依旧昏头胀脑,此时却比方才好上许多。抬眼却见金乌面色虚白,荏弱似扶病已久,松了捧着他面颊的两手后,忽地往后倒去。

  “少爷…”王小元心里一悬,赶忙伸手搂住金乌的腰,只觉这人骨瘦如柴,羸弱憔悴。襌衣下似是只剩了副骨架子,宽松了许多。

  在他来之前,金乌昏睡了几日,除了刺客们灌的汤药外几乎米食不进,此时早没了气力。

  “…好些了么?”金乌气若游丝地问,“好了就快滚。”

  眼前似乎闪出花白的光点,他觉得周身好像缚满沉重铁索,拖着他往昏黯的海里坠落。他想推开王小元,但手脚软得像棉花,只轻轻一沾便疲乏地垂下。

  王小元此时却问:“少爷,你有闻到花香么?”

  “花香?”金乌只觉莫名其妙,且困乏之极,只想阖眼睡去。但迷糊中有人贴了上来,胸膛有如烧炽的铁,心跳如激荡海潮。

  汗珠自王小元颊侧淌下,方才偃旗息鼓的火热死灰复燃,再度猛烈攀升。这回更似残食猛兽,咬噬神智,几乎要将整个人吞入焰海之中。他齿间泄出几丝微弱呻|吟,僵直的手脚却止不住打颤。

  头顶仿佛遭了雷轰电掣,王小元猝然想起去醉春园的那个日子。红霜在香斗边拨着灰,微笑着与他说助情香遇花香则更烈。那香粉的余韵还残留在身子里,颜九变又要他去侍弄庭中花儿,因此发作得更为剧烈。

  助情香与花香,再添上那满桶的牵肠草水,似有狂烈火浪吞噬全身。

  此时金乌总算打起一二分精神,睁开眼来看王小元,又挣扎着用手撑起身子,没好气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挨着不走,屁股生根了,还是这棉胎絮子缠着不让你走?”

  他身子虚弱得厉害,实在支持不得太久,若王小元再待久一儿,保准得在这人面前昏死过去。加之一相一味发作时自己又抑不住呕血呜咽,实在是过于凄惨。

  金乌暗自咬紧牙关,他本就打算死在这间房里,死前得见这呆瓜一面,已是如愿以偿。世上本没有太多能偿愿的事儿,想来他已占了便宜,算不得要抱憾九泉。

  痛楚隐约在脏腑间浮现,金乌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依旧作出横眉冷目的轻蔑模样:

  “我数三声,你得从这房里滚溜出去,别要我看见你半点影子,王小……”

  可一声都未数完,下一刻便有身影忽地压上来。滚烫的唇倏然贴紧交叠,堵住了他的声息。

第160章 (二十)心口最相违

  慌乱中额上沁出热汗,他一把按住金乌的手。

  “怎么了?”金乌几乎是乜斜着眼看他。

  王小元支吾着也说不上为啥,只觉血充盈到心头,委屈巴巴道。“我…我吓着了。”

  金乌却冷冷地望着他,“以后别拿放血这招式来应付牵肠草一类的物事。你修的玉女心法得凝气调和,容易散去阳炁。”

  经这一说,王小元倒在昏沌中想起先前的事来,懵懂问道:“方才说的…玉求瑕,那是谁?”

  玉白刀客,玉求瑕,这名姓于天下而言实在意义深重。金乌引他调息时曾如此念出这名字。他总隐隐觉得这其中缘由颇深,可脑子里似满当地盛着糨糊,抗拒着不愿想起。

  他家少爷却不想多提,神情也是淡漠的,只道:“死人一个。”

  背上似乎有些微的湿润,不知是冷汗还是鲜血。金乌痛得面无血色,哽咽着说不出话,半晌才无力地垂下手。

第161章 (二十一)心口最相违

  王小元像根木头似的杵着不动,纵然心里烧得火热,却茫然手足无措。他虽知如何行事,却也着实是个懵懂雏儿。

  昏沌的脑里依稀飘过春戏画的残页,王小元面庞染上绯红,回想起那些如锦蛇般交错绞缠的躯体,蒿黄的身躯盘在一块儿,男男女女像百足虫一样扭着挨着。往时他心里曾生出些许畏怯甚而厌恶,天山门清修最重清心,此事只会沾染尘世秽气。

  但眼下他正如渴水的苦行人,浑身上下每处都充盈着渴燥,熊熊烈火灼烫燃烧。

  不知怎地,金乌的面色看上去疲乏而苍白,眼睫闪了一下,似是随时要落下去。他等了一阵仍不见动静,又很快翻着眼鄙夷道。“王小元,你到底行不行,不会是要我教你罢?”

  话未说完,王小元已抓过他肩头发了狠劲似的咬着唇瓣,翻来覆去地将他欺负得七荤八素方才罢休。这牙尖嘴利的主子只有在亲吻时才会消停些,挣扎着被噙住口舌,最后只能闭着眼不情愿地任着王小元在他口中搅|弄。

  在深吻的间隙,手掌已顺着他脊梁抚去。指腹擦过裹着绢纱的刀伤时,金乌战栗瑟缩了一下,却依然僵着脖子不发一言。

  王小元在身上胡乱摸索,从袖袋里竟掉出只琉璃小瓶来,里头盛着洁白的脂膏,在月色里莹润如玉。

  “…这是什么?”金乌瞥见了,问道。

  似有毒辣日头悬在脑壳里,神智犹遭烈火烧燎。王小元头脑好似只捆了巨石的水轱辘,慢悠悠地转动半晌,想了许久才答上来。“红霜姐给的……香膏。”

  这瓶脂膏先时塞在他褡裢里,他又常好在袖袋里装些零碎物件,现时一摸居然也掏了出来。两年前仍为玉求瑕之身时,他曾在丰元里晃荡,与土妓红霜结识。那时红霜误将他认作私窠子,将这稀贵的玩意儿送予他。

  这可是上等货色,方一揭盖,便有一股幽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腑。金乌摸过盖子,瞧见上面画着枝娇俏的金腰带花,顿时眉头一蹙:“醉春园?”

  王小元点头,“是。”

  金腰带花正是南派醉春园的纹样,宋时刘原父有诗云:“黄花翠蔓无人愿,浪得迎春世上名。”这正是明红烛丹青亲笔。金乌见了这纹样,先是愣了片刻,不自觉勾起对往事的回忆,候天楼与北派交恶,与南派算得井水不犯河水。红烛夫人是他此生最不想碰面的人之一,此时想起心中只余一片苦涩。

  可这倒不是现时该想的事。金乌倏然变色,大怒道:

  “…你拿嫖别人的东西来嫖我?”

  要不是身上带伤,这病痨鬼现在得暴跳如雷,蹿起来把人脖颈掐成细面卷作麻花。王小元赶忙抓着他脑袋亲了一阵,舌尖抚慰似地逗弄,却被他使劲咬了一口,张牙舞爪,像极了不安生的野猫。

  指尖沾了些洁白玉膏,在肌肤上碾出水痕。金乌一面被吻得头昏脑眩,一面只觉火热的指尖已向下滑去,这聒噪鬼倒没了声息。王小元瞥见他绯红的耳轮与侧颊,碧眸微颤,桃李似的娇艳。

  “痛么?”王小元咬着牙关问道。他总觉得下一刻便会牵不稳缰绳,神识如野马似的飞奔,仅余一线蛛丝般的神智险险维系着。

  金乌沉默了一会儿:“你快些。”

  疼痛有如嘶喊叫嚣的海潮,汹涌地拍击着躯壳,身躯仿佛从内里崩坼,视野时而灰白失色,时而如血殷红。他脊背绷得如紧实弓弦,将痛呼咽入肚里,两眼目光愈发虚飘,犹如惊弓之鸟般仓皇飞逃。

  ……

  金乌伸手去艰难地抓床边小柜的铜环,从药柜里抓起一把秘宝丸。

  说来也颇奇,颜九变当初在柜里放了许多拿来折腾他的物事,有些是白花曼陀罗,还有些木部送来的加剧痛楚的毒草。这秘宝丸也是颜九变拿来威胁他的,尝了能教人寻欢成瘾。

  可此时他只得拿这怪玩意儿镇痛了。金乌将一把秘宝丸塞进嘴里,干涩艰难地嚼动吞咽。他身上淌着一半蒙兀儿哈茨路人的血,连药也难见效。

  王小元见他如喝水般把秘宝丸接连不断地塞进嘴里,手上动作不觉一顿。金乌咽下最后一口,四肢愈发绵软无力,浑身却开始烫得吓人。

  “少爷,这些药…你为何……”王小元虽浑浑噩噩,却也隐觉不妙。

  此药也着实不妙,伤身得厉害,靠此止痛仿佛饮鸩止渴。金乌不知道过了今夜自己究竟会如何,但药效一过,说不准等待着他的便是比往常更为撕心裂肺的痛楚。以现时这副身子,说不准捱过今夜都难。

  金乌掰过王小元的脸,碧眸里雾茫水濛,像落了场绵绵细雨,愈发显得勾魂慑魄。他尽力将昏胀与苦痛忍下,嘴角勾起一个虚缓无力的坏笑:

  “这样一来,你就不知道待会我是假意,还是真心了。”

  ……

  方才因秘宝丸镇下的痛楚又隐约浮现,金乌仿佛当头浇了桶凉水,五脏六腑如遭砂纸擦磨。

  “…怎么了…少爷?”

  金乌先时只是难耐地微弱哽咽,后来再难抑止,痛苦地沙哑喘气。王小元扳过他的脸亲吻时只见一对碧眸涣散失神,扑颤几下后竟滚下晶莹水珠来。

  这可是金乌第一次在他面前哭,王小元惊遽得顿了片刻。此时并无销魂蚀魄的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苦楚,似有利爪攫住心头,在身躯中狠厉抓挠,撕得血肉模糊。

  “我……”金乌把脸埋在薄衾里,艰难地呼气,总算从牙缝间挤出声音,“…没事。”

  说着他又伸手去抓了几枚秘宝丸,咬碎了咽下。

  ……

第162章 (二十二)心口最相违

  子夜时分,夜凉如水。窗牖里盈满清冷月色,幔帐微漾,隐泄几分春光。先时那火热焦灼感已渐渐退去,王小元躺在薄衾间,目眩中只觉自己仿佛大梦了一场,梦中似有红粉风流,春魂媚乱。

  眼前如有雪点金星乱转,王小元缓了会神,忽发觉怀里抱着个人。金乌双目紧阖,面颊似雪般惨白,气息如游丝般微弱,浑身衣衫已揉乱汗湿。他霎时懵了神,抽身而出时却见金乌腿|间一片狼藉,说不出的艳靡。

  待牵肠草药性退去,王小元神智清明了些,倏时大惊失色:他昨晚都做了何事?

  记倒是记得的,他与自家少爷如何倒凤颠鸾、胶漆相合,每一次肌肤相触都难得记得清楚。可现时一想竟也觉得荒唐,他似乎自然而然地与金乌行了事,仿佛打心底里贪恋这人,但心中却又说不过去。

  王小元呆呆地望着金乌的脸,在昨夜前他都厌恶极了这凶毒的主子,现时心里却生出几分痛意来了。仿佛有道裂堑横亘心头,吹着教人苦闷的寒风。

  院里幽静死寂,月华宁静流转。王小元整好衣衫,溜出槅门,仔细地四处查探了一番,房檐上再无刺客们潜藏的气息。他赶忙跑到澡房里添柴烧火,取来只大柏木桶盛满热水,再吭哧吭哧地搬挪回房里来。金乌还没醒来,昏沉地睡着,王小元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少爷,我来帮你洗洗身子…”

  金乌依然没动静,眉眼间似有疲乏之色。王小元无奈地想,这人平日里本就睡得如死猪一般,砸门都拍不醒,于是只得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想放进浴桶里。

  可刚松开衣襟,他就着实吓了一跳。金乌身上裹着层叠棉纱,似乎哪儿都是未愈的伤。没扎着伤口之处也尽是刀疤火疮,狰狞得吓人,光是搂着这人片刻,袖管上便染了片浅红血迹,若不是金乌鼻翼微翕,这人简直如遭了千刀万剐的死肉一条。

  王小元吓得懵了神,也不敢把他放进热水里,只得拿布帕沾了水轻轻拭着身子,擦到腿|间时羞得顿了片刻,还是仔细清理了一番。待把自家少爷从里到外擦了个遍,将水倒去,他这才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里,手足无措地盯着金乌。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到了天府,遇到了个冒充他家少爷的人,三娘不见踪影,可金乌却遍体鳞伤地倒在这处。一切都十分蹊跷,事到如今他依然云里雾里。

  正苦思间,床上传来窸窣响动。王小元惊得抬头望去,却正撞上金乌睁开两眼。

  似有只大钟在正头顶上撞响,嗡嗡震鸣。王小元的厚脸皮上也不禁透出一丝羞红来,忙道:“少爷…你怎样了?还好么?”

  金乌的眼只撑了条细隙,又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两唇翕动一下,发出几个微弱气音。

  王小元忙凑前去侧耳听,却半晌不见回音,转头时却见他口角淌下一道血痕,轻声呛咳间枕巾上落了许多血点,像鲜艳灼目的红梅花儿。

  这是金乌在他面前第二次吐血。上回他还隐约觉得是自己走眼目眩,这回真看了个清楚,王小元霎时慌得手足无措。他余光瞥见柜上放着只药碗,还盛着汤药,但已凉冻,是水部刺客先前送来的。于是他便临急临忙地跑到东厨里烧火煲热了,再回来喂金乌饮下。

  他拿羹匙舀了药汤,抵在金乌齿列上,好不容易撬了一丝隙儿灌进去,金乌却又呛又咳地吐出来。涎水带着血丝,怵目惊心。

  总算喂完一碗药,不一会儿金乌便难受得蜷成一团,低颤着喊冷,一摸手脚果真冰凉。王小元从柜里抱出几床厚薄衾裯,都给盖上了,却依然不奏效。

  束手无策下王小元只得钻进衾被里,搂住他暖了一阵。金乌张皇瑟索,一直发颤,含混不清地呻|吟,如受梦魇所扰。时而在王小元怀里挣扎颤动,时而胡言乱语,溺水般地急促低喘。王小元神倦眼乏,常在滑入梦境边缘便被这不安生的主子折腾回来,于是只能在安抚金乌的间隙打回小盹儿。

  丑时时分,王小元忽被一阵响动惊醒。月牙偏西,一室清辉黯淡,金乌躺在他臂弯里,那碧瞳却炯然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少爷……”

  此时王小元只觉尴尬,他俩和衣而眠,手脚|交错地紧拥在一起,连夫妻都不曾如此狎昵。

  金乌沙哑地开口,“…王小元。”

  “嗯,我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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