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3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杀个人罢了。”他一咬牙,道,“…易如反掌。”

  刺客们笑了几声,旋即起身往山壁处赶去。他们步履轻捷,转眼间便如群鸦般在枝头树梢跃远,将玉乙未甩在身后。玉乙未大睁着眼矗在原地,许久,一股强烈的震怖与痛楚用上心来。

  日光惨淡,林中寒凉,落叶纷然落在肩头。飕然凉风间,仿佛天地间仅有他一人。

  他杀了玉己丑,杀了一名候天楼刺客。玉执徐已死,天山门几近覆灭。他得逃。他得逃,他得逃!纷杂念头绞作一块,最后化为令人战栗的回响。他留在此处还有什么意义?玉乙未是个无能的二珠弟子,胥凡是个只会混日子的窝囊废,现在谁都死了,没人能对他伸出援手,他只能自救。

  如今正是逃脱此处的大好时机。刺客们转身返往山壁,无人盯着他。他只消滑下土坡,想个法子在山里避上一二日,再原路归返,便还能苟且偷生。

  一颗心在胸膛中迸裂似的跳动。玉乙未头重脚轻,浑身的伤痛疲惫倏时涌上心头。他太累了,太难过了,得静下来将心中的伤痕抹去。

  “不…不行。”

  玉乙未使劲往自己的面颊上捶了一拳,却没想到自己现在正戴着刺客的铜面,直捶得指节发红,手腕生疼。他想起笑靥如花的玉丙子,若玉己丑所说的话货真价实,那玉丙子仍被候天楼刺客们捉着,脱不开身。

  他失魂落魄地迈起步伐,一面拖着玉己丑残缺的尸身,一面喃喃道,“丙子…玉丙子……我得救她。”

  戴着候天楼刺客的铜面时,不知怎地他便神志恍惚,仿佛自己再不是自己,有如化身为厉鬼一般。明明只是覆着一张单薄铜面,却仿佛自己脸上真生出锋锐獠牙来。

  过了些时候,玉乙未拖着尸首走到了山壁前。那儿停着几架车,周围尽是乌压压的刺客,漆黑的幂蓠与狞恶鬼面连成阴云似的一片。阴风阵阵,日光淡冷,山色化作淡墨般的绵延暗影,扑天接地的迎面盖来。

  有个蔼吉鬼立在刺客们正中,溃烂的面容,发黑的缺齿露在外面,愈发显得凶横可怖。玉乙未认得他,那是被刺客们称作“金一”的人物,看模样似坐着个领头人的位子,旁人皆对其毕恭毕敬。

  金一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身上。仅此一眼,便似有千钧之势,压得玉乙未两腿打抖。这是一对有如恶隼觅食一般的眼,好似早已将猎物收入囊中般洞悉的眼,视线如刀,悠然地在他要害处游移,最后落在玉己丑血肉模糊的尸首上。

  “他便是那脱逃出来的天山门弟子?”

  水部有人应声前来,查过玉己丑剑上玉|珠后道:“玉|珠货真价实,衣衫也合身妥帖,应是方才逃的那位无疑。”金一探询的目光扫过众刺客,便有几位颔首答道确是在屠戮天山门弟子时见过此人,以证这人着实是脱逃而出的玉己丑。

  眼见候天楼刺客们如此严苛地检查着玉己丑的尸首,翻来覆去地寻马迹蛛丝。玉乙未紧张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先掬了一把汗。他不得不把玉己丑拖来,不然刺客们定会起了疑心。

  待查认过后,金一方才点头,示意人先将玉己丑寻个地儿埋了,其余的先行赶路。刺客们又上了篷车,一个个身形迅捷飘忽如鬼魅。

  金一望着那具天山门弟子的尸首,深深蹙起了眉头:胸腹间先开了个洞,又在喉口刺了一刀。玉己丑死得极为凄惨,火铳是在极近之处喷发的,火弹中混的细铁片霎时迸出,没入玉己丑面容与胸口中,哪儿都是细小的血痕。

  候天楼刺客会落得与一位二珠弟子缠斗的下场么?且为何伤的是喉管?刺客们杀人皆从一击毙命处下手,刺喉可不像是屠戮老手的作派。

  金一再将狐疑的目光落到那叫火十七的刺客上。夜行衣胸口处被划了一剑,裂口处似是沾了些血,可露出的皮肉上却无伤痕。除此之外,此人身上的夜行衣似乎也略长了些,肩处的缝线垂到了胳臂上方,衣角还似乎一直在稀稀落落地滴着血珠,散着股浓郁的铁锈味儿。

  于是当下他疑心愈重,开口唤道:“火十七。”

  那叫火十七的刺客怔了片刻,似乎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声音也似是有些许发颤:“在。”

  金一那焦黑的眼皮微微一眯,目光沉冷地落在那张无常鸟面上。要认清候天楼刺客有一个最快的法子,那便是他们极为相近的面容。在候天楼中,男子皆生得与左楼主心慕的那位情人无异。

  于是这蔼吉鬼冷酷地命令道:

  “…把鬼面摘了,让我仔细看看你的脸。”

第177章 (三十七)浮生万日苦

  玉乙未沉默地站着。

  他感到温热的血从面颊边淌下,血珠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滑落,死寂中似是能听到在地上支离破碎的声音。他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凡是个人都会觉得他是愚不可及,是昏了头。但此时他心里似是早已裂开一个阙口,这个裂口从玉执徐被杀,天山门门生们被屠戮的那夜起便划在心中,直到今日还源源不断地淌着鲜血。

  此刻站在此处的他不再是一位天山门弟子,而是一位候天楼刺客,戴着无常鸟面的火十七。

  刺客们疑虑的目光在周身盘旋,火辣地灼烫着他的肌肤。玉乙未没立马伸手摘下鬼面,而是问道:“冒昧问您一声,为何非要我除下鬼面不可?”

  金一冷冽地道:“刺客的本分是什么?回答我。”

  玉乙未想了一下,信口开河道:“是一把刀。”

  “正是如此,火十七。”金一道,“你与我皆是候天楼的刀,为左楼主所用。刀怎能忤逆其主?怎能多嘴多舌,心中另有打算?现在我要你摘下鬼面,你必须照做。”

  玉乙未深吸一口气。愈到这种时候,他愈要保持冷静。他的面容与原来那位叫火十七的刺客全然相异,若是他的真容被发觉,四周集拢的刺客定会于瞬息间割下他的头颅。

  方才他剥下刺客尸身上的衣物时就已发觉,火十七的面貌与那宁远侯府的金乌生得一模一样。可他先前就与玉执徐见过,黑衣罗刹的模样也生得与金乌所差无几。玉乙未心中冒出了个可怖的念头:恐怕这群刺客有着如出一辙的面貌。可为何是金乌,这个问题的缘由他眼下已无暇去细究。

  金一多疑的目光落在玉乙未身上,视线滑到他腰间,冷冽地开口问道:“你腰里的剑…似乎并非来自候天楼兰锜架。”

  一刹间,重重煞气有如利矢般自四面八方射来,恶狠狠地钉在玉乙未全身上下。在枝杈上蹲候着的刺客立起身来,手上捏着火折子,凑近手铳火线上,林里也隐现出密麻身影,刺客们手执寒光流连的刀剑,警惕地望着他。

  玉乙未连眼珠子都未转一下,而是笑道:“您在说笑,我这剑从未离身,又如何有‘不是候天楼的’之说?”

  他明白这有着溃烂面容的蔼吉鬼在试探自己,他现在就是在恶鬼群里独行,在刀尖上舞蹈,此时身上长剑、手铳皆是从那死去的刺客身上扒来的,因而绝不可能露馅。

  于是玉乙未把剑从腰间系带上解下,毕恭毕敬地双手呈递给金一,两手却微颤,“您若不信,可细查一番。”

  金一瞥了一眼,伸手接过,掣开剑鞘,却冷冷道:“剑上的血污约莫是两三日前的。”说着便咄咄逼人地直视着玉乙未,“你最近一次使此剑是何时?”

  玉乙未隐觉不妙,却仍硬着头皮答道:“正是两三日前。”

  金一冷笑一声,踱步至玉己丑的尸首边,指着他喉口的那道剑伤道:“那这道口子从何而来?总不该是他拔剑自毙罢?我只见过人自刎的,倒未见过把剑尖对着自个儿喉咙刺的,何况剑长二十寸有余,要人如何握着剑柄捅穿自己喉颈?”

  刺客们如群鸦般围了上来,这回他们人人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剑,杀气冷冽如霜,不再遮掩。金一已起了疑心,鬼面虽是候天楼独有之物,却也极易仿冒。

  玉乙未的身子晃了一下,他的头有些昏。实在太痛了,血如细溪般淌过面颊,蜿蜒着钻入颈窝里。

  金一看着他,像在觊觎着奄奄一息的猎物。这头脸焦黑的蔼吉鬼拔出刀来,灼目的寒光犹如一轮弯月。

  “现在,把鬼面摘下来。”金一用刀刃拍了拍他脸上的铜面,冷若冰霜地道。

  玉乙未的手在抖,他将手缓慢举起,手指哆嗦着挪向脑后的系带。

  这犹如某种漫长的酷刑,他不知道铜面里溢了多少血,也不知能否蒙混过候天楼刺客疑心重重的目光。

  可还未等玉乙未解下系带,车中忽而传出一阵巨响。只听得车中刺客状似惊恐的叫喊,烟尘阵阵弥散开来。天山门弟子尽被关进车里囚笼中,有刺客惶急嚷道:

  “…捉住她!”

  “看着些,有人逃了!”

  玉乙未正愣着神,只见烟尘里忽地现出个人影,一袭略有脏污的雪襡纱裙,散乱的墨发在风里荡漾,正是他心心念念要救出的玉丙子。玉丙子一把扯下乌黑的篷布,立在枝叶扶疏却鬼气阴森的密林中,瓷白的面庞仿佛在莹莹发亮。她凭着一身怪力,竟将囚笼的铁栏扭开,疯也似的自车中闯出来。

  玉丙子的神色本是茫然的,但在瞥见地上血肉模糊的玉己丑时,茫然渐化作震怖,继而变成一股出离的、彻骨的怒火。

  “…己丑?”

  她的两眼瞪大,只觉难以置信,望着那尸首发颤着摇头。“是玉己丑么?他死了?”

  玉己丑自然无法回应她。此时的他不过是一具开膛破肚的尸首,两眼外凸,血丝毕现,喉头裂口血红,说不出的凄惨瘆人。

  似有惊怖的浪潮涌入眼底,玉丙子抽着凉气,望着那具尸体。又是死人,哪儿都是血,是支离破碎的尸首。她厌恶这种事,各形各色的人在她面前逝去,而她无法伸出援手,甚而无能为力。

  她不过愣神片刻,便有刺客以迅雷之势从车里跃出,一把擒住她腕节,扭在一起,叫嚷着要旁人帮手递上麻索捆住她。玉乙未遥遥望见玉丙子眼里水光潋滟,豆大泪珠潸然滑落,心里似是被重锤打了一记似的,钝麻生疼。

  玉丙子拼命在按着她的刺客手中挣扎扭动,两眼嫣红,声嘶力竭道:“放手!让我…救他!”

  有刺客在旁冷嘲热讽:“您是扁鹊再世,华佗显灵啊?没长眼么?这么大一个透光空洞落在他身上,都没瞧见,还是要我开得更大些,要您看个清楚明白?”

  玉丙子唾了他一口,旋即咬牙切齿,俏丽的面庞憋得彤红。她果真天生一副神力,剧烈挣动下众刺客只觉犹如按着头倔黄牛,险些跌在一旁。有刺客拔了剑要斩她,却见金一递去个冽厉眼色:

  “…不得动她,她是左楼主要的人。”

  刺客们叫苦不迭:“这哪儿是我们动她,分明是她动咱们!”这姑娘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东捶一拳,西踹一脚,落在身上登时青肿。

  玉丙子凄厉哭喊着,却被候天楼刺客们拖回车去,拿麻索一圈圈捆实了,再用力缚紧。她似乎很痛苦,玉乙未恍惚地想。身为医者,总归不乐见有人在眼前逝去的。

  尖锐的刺痛仍在继续,犹如利刃翻搅般一点点挑着脑壳,玉乙未深吸一口气,忍住剧痛。他眼见着玉丙子被刺客们拖走,最后一缕青丝也没入漆黑的车棚中。

  金一回过头来,尖锐的目光重回玉乙未身上:“方才闹了一遭,可别指望我忘了要查你的事。你究竟是真是假,见过容颜后便知。”他将刀尖提起,气势汹汹道。“现在,除下鬼面!”

  刺客们也回身煞气腾腾地望着他,此处是群鸦起舞之处,玉乙未正如砧上鱼肉般只得令人宰割。

  玉乙未犹豫了片刻,把手绕到脑后解起了系带。他的两手抖抖颤颤,像在手腕上压了百余斤的巨石。血还在面颊边淌,一滴滴地汇入铜面边缘,闻起来是浓厚的锈味儿。金一所无从知晓的是,此时的他正忍受着强烈到要昏厥的痛楚,咬着舌根保持神志清醒都是件难事,哪怕是一阵轻柔微风都能把他刮倒。

  他这辈子从来都是只干蠢事,如今这事是最蠢的一件。

  系在脑后的绳结散开了,无常鸟面兀然坠落,磕在地面砂石上,发出铿锵的脆响。与此同时是犹如细溪一般的血流倾泻于地,绽开了一地殷红血花。

  金一先是眉关紧蹙地死盯着他,玉乙未露出面容的那一刹间,这脸皮溃烂焦黑的汉子竟猛地瞪大了眼,眼中风澜顿起。四周的刺客也倏地落入死寂之中,惊诧失色。

  因为那是一张残缺的脸。半边面庞仿佛被厉鬼生生扒去脸皮,裸出鲜红的血肉。另半张脸却格外煞白,似是要因失血过多随时昏厥过去。

  玉乙未的腿瑟瑟发颤,连腰杆都再难挺直。此时他一只眼被血糊满了眼眶,另一只眼花白昏眩。他方才在来山壁之前用自己的剑削掉了半边脸皮,此时只觉剧痛难当。若要候天楼刺客察觉他面容有异,那便只剩死路一条,因此他只得赌一回。

  传闻刺客里有仅凭两只眼便能认人的老手,若是毁去自己半边容颜,哪怕是再精于此道的刺客也难再辨清他面貌。

  金一沉默片刻,方才发问:“这是如何一回事?”

  太痛了,他打呱呱坠地来就没这么痛过。玉乙未眼里险些要泪水涟涟,所幸得以拼命忍下。拿着剑自戕时,他也心中大为震怖,巴不得从这阴府似的密林里逃之夭夭。

  可恍惚间,玉执徐的身影隐隐在心里浮现。刀割似的悔意将他的心划得伤痕累累。那夜玉执徐一定会比他此时更痛,他抛下了执徐,便再也不能抛下丙子。他一定得救那个天真娇俏的小师妹,因为执徐命下九泉,余下之事需由他来收尾。

  玉乙未早紧张兮兮地在心中背好说辞,此时他使尽全身气力,尽显一副卑态,慌忙两膝跪下,垂首道:“求您恕罪!方才我去寻那天山门的小子,却不想被他把住手铳…走了火,因而…容颜……受毁。”

  血流浇灌在地,玉乙未一面抽着凉气,一面垂着头颅。他不知这番说辞是否能蒙混那心思诡黠的蔼吉鬼,也不知若是毁了脸面,这群恶鬼是否会要自己就地毙命。

  有刺客迟疑道:“此人面目受损,于左楼主无用,不如弃之。”

  玉乙未两肩一颤,他最怕的是这个结局,鼓起十二分勇气削掉了自己的面皮,结果还是被无情杀灭。

  蔼吉鬼沉默良久:“…扶他起来。”

  两个刺客上前,拉着玉乙未的臂膀把他用力牵起。玉乙未口里嘶嘶抽着凉气,寒风一吹那血淋淋的侧脸,摧心剖肝似的生疼。

  金一踱步至将昏不醒的玉乙未身边,低声道:“我方才与你说过,身为刺客,便只是候天楼的一把刀。”

  玉乙未艰难点头,每动一回头颈,他只觉自己的脑壳仿佛撞了一次催命鼓。

  兴许是同为毁去容颜者,这溃烂了脸皮的蔼吉鬼心里似乎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情来了。金一示意刺客们带他入篷车里歇息,顺带取了面纱同止血的金罂花粉要他敷上。

  金一道:“既然是刀,容颜倒不为先。记住,往后守好刀的本分。”

  蔼吉鬼俯身望着瘫软在地上的他,冷冽地发问:“我再问一遍,在心里牢牢记准了…你是谁?”

  仿佛心中最后一点微弱星火熄灭,空余无尽寒凉。玉乙未勉强撑开眼皮,艰难地答道:

  “我是…候天楼刺客,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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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玉乙未转职了!

第178章 (三十八)世无一处乡

  半梦半醒间,玉乙未在风雪间徜徉。

  他从来都不觉得天山是个好去处,冰雪严寒,杳无人踪。山前是一望无垠的雪原,皑皑银装。还有一道翠蓝却冷冽的冰溪,飞落高崖,坠入剑冢冰池中。四处布着近乎凶险的寒意,彻骨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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